姐时代:从“顶起半边”到“女人天下”
2018-10-30孔冰欣
孔冰欣
达夫妮·杜穆里埃在《蝴蝶梦》里,曾经描写过一段颇耐人寻味的对话——
……“我正想把此时此刻保存起来,永志不忘呢。”
“你是说今天这个日子难忘,还是算对我开车的一种恭维?”他笑着说,那神情活像一个挖苦人的兄长。我噘着嘴沉默着,突然痛苦地意识到横在两人中间的沟壑,他对我的仁慈恰恰扩大了这道鸿沟。
……“但愿我是个三十六岁上下的贵妇人,披一身黑缎子,戴一串珍珠项链,”因为对他方才的笑仍然耿耿于怀,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审时度势,全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如果你是这样一个人物,此刻你就不会和我一起在这辆车上!”他答道。
显而易见,对话中的男女主人公之间,存在着绝对的不平等;而这种绝对不平等的顽固“结界”,在21世纪的地球(的“文明角落”),貌似已被彻底破除。你管我穿得像Greta Garbo(葛丽泰·嘉宝)还是像Lady Gaga,你管我是16岁还是46岁,“姐”的世界,“姐”做主。
她们不掩雄心乃至野心,她们渴望征服乃至驯服。从职场到婚姻,从物质到精神,她们抢着要做独立自主的个体,这份坚决究竟是对旧秩序的威胁,还是建立新国度的必需,世人大可拭目以待。
至少,有变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事。
女人,你的名字不叫软弱
早在编辑部的女同事们讨论选题的时候,有几位敏锐的观察者,便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一种“正在进行时”的转向:
以娱乐圈为例,那些特立独行的女明星们,外界曾经特别喜欢为其贴上一个个刻意彰显威权的标签,比如“周公子”“范爷”“马司令”等等——仿佛通过称谓上的模糊错位,就能完成实质意义上的性别倒置似的。但最近几年,虽然仍有女星不遗余力卖“你老公是总攻”之类的人设试图讨好同性粉丝,一些已然腻味的看客,却终是厌倦了无聊的文字游戏。“姐”就是“姐”,犯不着硬套上“哥”的光环;更何况,“哥”到底自带不自带光环,不过是一道经不起推敲的伪命题而已。
真正的女王,也许是没空附和深受父权文化影响、想当然开恩式的“头衔加冕”的,试看“铁娘子”“默大妈”“梅姨”……这些与“婆婆妈妈”沾边的名字,仿佛接着世俗的地气,可明眼人心知肚明,在蒙上了或高冷或亲切的面纱后,执掌权柄的女性,即便挂钩新语境下的新“封号”,其本人真实的形象,不为轻飘虚名撼动,是非功过,自有定论。能力才是第一位的,倘若执鞭者无法有效策动国家马车负重前行,那么她们身上其余的特长,很遗憾,非但成不了“锦上添花”,还会变成特定情境中的“落井下石”。
“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莎士比亚让哈姆雷特叹息,而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女人确实被习惯性地视为“亚当的肋骨”、某种盛载眼泪的容器,不需要有太多想法。女人啊,你们果真甘于永远软弱?文明的进化告诉我们,软弱的从来不是女人,而是人性;克服了人性的弱点后,女人将不再软弱。
2017年11月10日,泰勒·斯威夫特发行了第六张录音室专辑《Reputation》,甜美的乡村歌手变身暗黑蛇女,誓要将过去踩在脚下。旋即,神魂颠倒的粉丝就在推特上发出问题:有没有比霉霉更吊炸天的女人?说一个!网友们刚开始的回答,平平无奇,引起记者高度关注的,是随之而来的一轮群体狂欢——
“布狄卡是英格兰东英吉利亚地区爱西尼部落的王后。那时罗马人进攻她的国家,折磨她的子民。于是,布狄卡集结了10万人的兵力,领导了反抗罗马帝国占领的起义。”
“Sojourner Truth,非裔美国人,一出生就成了奴隶。1826年,她带着女儿逃跑,后来还把原主人告上了法庭,要求归还她的儿子。她成了此类案件中第一个起诉白人的黑人女性。”
2018年1月27日,由中国著名雕塑家向京、瞿广慈夫妇创办的稀奇艺术出品的《梦幸福》《我看到了幸福》《致青春》《我的未来不是梦》等经典系列及明星定制同款雕塑在天津大悦城展出。
“Francesca Mann,波兰的芭蕾舞演员。在被带去毒气室的时候,她偷了一个守卫的枪,把他打死,然后组织了妇女带头的反抗。她给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死囚希望。”
“外婆初来美国时,一无所有,全靠自己。她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成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女裁缝。后来我妈妈自杀了,外婆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但她活到了九十多岁,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思维敏捷,充满阳光。”
“妈妈在全国各地设立了反家暴、反强奸庇护所,虽然时常被那些欺侮受害女子的渣男找茬,但这个只有86斤的小个子从来没怕过。”
“我妈妈20年来6次战胜癌症,病魔缠身时,她依然充满幽默感,依然总是考虑别人。3年前,癌细胞蔓延到她的脑部,她还是离开了我们。泰勒只是一个有很多制作人包装的歌手好吗……”
反抗强权,积极生活,坦然面对,从困在深闺后宅到大步迈向台前,从赢得选举权到同工同酬,升腾的女性意识不断引导女性实现跨越,近现代工业化、都市化、信息化的进程亦助推了女性主观能动的大面积觉醒。“没有妇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的社会地位来精确地衡量。”(马克思)女性在政治、经济、文化等维度获得的解放,促使“姐”时代的降临不再如幻梦一般遥不可及。
最近,龙美术馆正在举办女艺术家向京个展——“没有人替我看到”,这也是向京1995年从央美毕业之后,最大规模的一次个展。与记者同行参观的一位女性友人,本在某大型国企海外业务部工作,但刚下定决心办完离职手续,预备从上海“转战”香港,尝试突破“舒适区”。个展上名为“你呢”的巨型雕塑,令记者与她同时停驻,涌起一股莫名的颤栗感。泛红的赤裸女体带着戏谑的表情,倾斜着身体伸出指尖,饶有兴味地俯瞰着渺小的游客们;一旁,某参观团的女导游解说着:“指尖随心的动作,代表了玩笑的姿態;而唯有如此强大,才有资格玩笑……”
瞬间,强烈的精神共振突如其来,女艺术家的心声,何尝不是在现实世界、由全情投入的“群众女演员们”奋力献映呢?是你我身边每一个不愿湮灭、不愿平庸的职场女性,将冰冷的玻璃天花板一级级往上推、进而击个粉碎。她们可能是科学家、企业家,也可能是服务员、清理工;她们可能高不可攀,经常出现在新闻里,也可能普普通通,就住在隔壁的小区——重要的是,她们都不屑依附,不屑“温水煮青蛙”的伪安乐窝;她们具有足够的专业素养,会为了一份值得的事业无悔付出,并将成功的“获得感”视为最高级的享受。
在这个层面上,44年如一日为学生做饭、扫地,被香港大学授予“荣誉院士”的“三嫂”袁苏妹;与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发现青蒿素的屠呦呦,同样地伟大。
“女人天下”,仍有很长路要走
毋庸置疑,在事业上争得相当的话语权之后,女性对于情感、婚姻与家庭的态度,将随之呈现日渐多元的趋势。“等到夜深,不要多问,一直天真,为情所困”太腐烂枯朽了,“别人的话随便听一听,自己做决定,周末关机卧沙发,一杯红酒配电影”是更贴切的情绪写照。“隐忍的奉献”不被看好,“自我的取悦”才是潮流。
基于此,去岁末开始,“小狼狗”“小奶狗”等桃色词汇(词义有所谓“原罪”)在朋友圈的风行,实乃意料之中、情理之中。东亚地区的电视荧屏上,但见《密会》(2014年金喜爱、刘亚仁主演)、《今天不上班》(2014年绫濑遥、福士苍汰主演)、《贤者之爱》(2016年中山美穗、龙星凉主演)、《大丈夫》《小丈夫》(皆由俞飞鸿、杨玏主演)等反映姐弟恋的剧集甚嚣尘上;现实生活中,邓文迪、王菲、马伊琍、贾静雯、阿娇等“有名的女人”,亦纷纷乐于寻觅比自己“幼齿”的男性对象。为什么不呢?他们年轻有活力,可调教且忠诚,既能提供陪伴感又能给予安全感,最终构成了渲染成熟女性魅力质造的必要环节。宠物化的名称,包含爱怜之意,却烙有“从属”的印记,虽则轻佻,似又不全然负面。
追求深刻的思想交流、平等的情感关系和经济地位,是不容指摘的,也趋近婚姻理想的形态;可一味沉浸逗弄“犬系年下男”,不足以证明婚恋观念的瑕疵得到了修补,甚至可能恰恰相反。譬如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帝武则天,曾让男宠张氏兄弟掌管类似“后宫”的“控鹤监”和“奉宸令”,而与男性侍从在一起时,“每因宴集,则令嘲戏公卿以为笑乐”——她应付官僚人物半个世纪,已把他们的弱点完全看穿。《旧唐书》卷九十《杨再思传》:“又易之弟昌宗以姿貌见宠幸,再思又谀之曰:‘人言六郎面似莲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其倾巧取媚也如此。”佞臣为间接哄武皇那颗女人心高兴,“发明”的“莲花似六郎”之说,与时下“犬系男名词大全”折射的“性别权力不对等”,实际上殊途同归。
在现有的单一化的“男子原则”社会中,多元和动态平衡的关系被排斥,平等的两性关系既缺少可效法的模型又缺乏可行的实现手段,导致所有具备革命诉求的群体绕来绕去,居然绕到了对手的老路上。不破除现有的藩篱,两性关系就只能悲哀地在此消彼长的“驯化”里来回摆动。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婚姻是联合两个独立个体,不是一个附和,不是一个退路,不是一种逃避,不是一项弥补。……婚姻是神圣的结合……必须伴以认真和严肃。”廖一梅说,“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无论是在情感、婚姻还是在琐碎的家庭生活中,了解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尊重的前提是互相平等,平等是什么?是势均力敌的欣赏、彼此给予的包容,而非剑拔弩张的对抗。
最后,请女同胞们潜心思索,从“顶起半边”到“女人天下”,还有多少路要走?
因为,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年,大家想必都听闻了:著名大学教授公开表示女性不适合做学术;孕妇因无法剖腹产跳楼致死;女学生长期遭受导师性骚扰;遑论远离城市、远离“文明”的偏远角落里,形形色色“被生活欺负”的女性面孔……须知,今年已是2018年,大清早亡了啊!
脑袋上的辫子容易剪断,长在心里的辫子,就不好说了。同样是在刚刚过去的2017年,FX Network发行的《宿敌:贝蒂和琼》(Feud: Bette and Joan),以及Hulu发行的《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再次为世人敲响警钟——革新远未成功,同志怎能窃喜。尤其在我们这边厢热热闹闹放映各类“大女主剧”的荒诞反衬下,绕口令一般“两个过气女明星演过气女明星演过气女明星”的《宿敌》,与魔幻现实主义设定里“下女等于子宫”的《使女的故事》,悲凉、愤懑、挣扎,那份深入肌理、凉意透骨的反思,掩都掩不住。
千万别盲目乐观地认为,这些有思考的影视作品只是危言耸听而已。好莱坞大亨韦恩斯坦的性丑闻事件,不就来了个“现实版呼应”,并一石激千浪了么?好在忍气吞声的日子过够了,贝弗利山的女人们,终于名正言顺地扬眉吐气了一回,抓紧机会“趁胜追击”,发起“TimesUp”活动,旨在抵制娱乐圈内任何形式的性骚扰、性侵以及性别的不平等。第75届金球奖上,红毯被黑礼服淹没,虽然性侵受害者罗斯·迈高万(Rose McGowan)呛声梅丽尔·斯特里普:“明明和那个猪精(代指韦恩斯坦)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却像真的一样在金球獎穿全黑抗议……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厌恶你的虚伪。”但是众姝此番“作态”,毕竟“师出有名”,不可一棍子打死。尔后,好莱坞女星艾莉莎·米兰诺(Alyssa Milano)“再接再厉”,用#Me Too掀起了网上运动,呼吁人们在社交媒体上说出自己遭受性犯罪的经历,影响甚广,“战火”蔓延燃烧到了中国——华裔女博士罗茜茜实名举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陈小武曾性骚扰包括她在内的多名女学生;事件曝光后,陈小武被撤职。
与其说“女权”需要倡导,不如说“平权”需要倡导。顾名思义,平权推崇的是两性间不掺杂质的、平等的自由,一旦悖逆此份认知,便会滑向单边利己的深渊,异化成饱受诟病的“田园女权”或“田园男权”。利用男权/女权做武器,寄生在相应的框架体系内吸食异性的脂膏,都是人类演化进程中社会的肿瘤,不破不立。现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共识亟需被建立:天下属于男人,当然也属于女人。不要过分挑唆“他们”和“她们”的区分、隔阂、冲突;要淡定些、大气些,为包含“他们”和“她们”的“我们”而努力,为“人性文明共同体”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