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爸”的秘密:在记忆尽头了偿年少情伤
2018-10-30璞玉
璞玉
在江苏省苏州市一家物流公司质检员严笑樱的眼里,她的父亲严成建一直是个本分人,与母亲相濡以沫数十年。在母亲去世不久,父亲竟然疯了,成为间歇性精神病人。严笑樱和其他亲友都以为严成建是悲伤过度所致,并按他自己的意愿,将他送进了一家集医疗、养老于一体的敬老院。
不料,在敬老院里,严成建却被曝做了一件有失体面的糗事,还遭人殴打,并由此引出一段埋藏在他心中数十年的惊人秘密。作为老人深爱的独生女儿,严笑樱在获悉内情之后,由最初的震惊,到慢慢接受,并积极配合父亲,了却他余生心愿。
2018年9月,是严成建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严笑樱流泪向笔者亲口讲述了她父亲这段堪称传奇的爱恨情怨……
“疯爸”被打:女儿发誓替父讨还公道
2016年6月的一天,正在上班的我突然接到敬老院的电话,称父亲和别人发生了一点矛盾,让我赶紧到敬老院协助处理一下。心忧如焚的我向领导请了假,而后火速赶往敬老院。
我的父亲名叫严成建,出生于1942年,是一名普通的货车司机,母亲则是全职家庭主妇。印象中,我小的时候,经常和父亲一起躺在竹席上纳凉。在静谧的夏夜,我一边听父亲用他略带磁性的男中音讲故事,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慢慢就进入了梦乡。这种舐犊之情,带给了我长久美好的回忆。
父亲和母亲之间,虽然不像其他夫妻那样你侬我侬,倒也有一种相敬如宾的感觉,让那些整天吵吵闹闹的夫妻非常羡慕。不过,我发现,父亲偶尔会单独待在一边,对着无垠的原野与辽阔的天空静静地发呆,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如果恰巧被母亲看见,她的神色也会黯淡下去。而回过神来的父亲,则冲母亲抱歉地一笑,而后和她一起去做家务。我结婚成家后,父亲便没再开车,而是带着母亲四处走一走,逛一逛,享受老年生活。我自己的小家离父母的家不足500米,在家里炖好的汤,送过去时,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2014年5月,68岁的母亲带着对亲人的不舍与对尘世的眷念,驾鹤西去。母亲走的那一天,父亲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担心父亲独自一人孤苦伶仃,我和丈夫商量好,将他接到了我们的小家中。我在做家务与辅导孩子之余,经常带父亲到外面走一走,转一转。父亲认为我既要上班又要做家务,还得照顾他,实在太辛苦,曾提出过到当地一家集医疗养老于一体的敬老院去,但被我否定了。
这种反哺的日子还没有过多久,父亲的精神就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那是2015年5月的一天,即母亲忌日的第二天,父亲突然开始自言自语,说要出去找母亲,还说母亲是因为生他的气离家出走了。我被父亲突如其来的表现吓坏了。母亲从去世到入殡,父亲可是全程在场的啊!我告诉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的女儿也一遍遍地说:“外公,外婆已经去世了,您上哪儿找她去呀?”可父亲完全听不进我们的解释。
就在我为如何才能帮父亲找回理智而发愁时,一周后,父亲竟悄悄地离家出走了!他还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果找不到母亲,他绝不回家。
担心父亲出事,我发动了所有的亲友,对父亲展开拉网式搜寻。5天后,在苏州市郊区的一条小道上,我们终于找着了父亲。当时的他身无分文,目光呆滞,惨兮兮地蹲在一堆稻草边上,引得一群陌生人围观。见此情景,我一把搂住父亲,泪水决堤而下。我不迭声地向父亲道歉:“对不起,爸爸,是我没有照顾好您,让您受苦了。”哭着哭着,我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扬起头一看,竟是父亲。他怜爱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哭。从父亲的表情及他有条理的口头表达来看,他恢复正常了。我喜极而泣,将他精神突然失常并偷偷离家出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说:“这样啊?要不,你们带我去看看医生吧。”
既然父亲主动提出就医,我们当然求之不得。经当地医院精神科诊断,父亲被鉴定为间歇性精神病,时好时坏。因为害怕父亲发病时再次离家走出,我想向公司提交辞呈,而后专门在家照顾父亲。谁知,我的想法不仅遭到了丈夫的反对,父亲也绝不赞成。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折中方案就是,发病的时候,将父亲送到离家较近的一家敬老院去。那个敬老院集医疗与养老于一体,是比较合适的去处。待病好后,再接回家中居住。
于是,2015年6月,我将父亲送进了敬老院。经常利用空闲时间去看望父亲。听敬老院的工作人员说,父亲在那里表现很好,我听了十分欣慰。当年底,觉得父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将他接到了家中。可是,回家不久,父亲就旧病复发,表情呆滞,胡言乱语。我只好再次将他送到敬老院。说来也怪,一回到敬老院,父亲很快就恢复了。就这样,敬老院与家两头换的生活,持续了一年的时间。就在我习惯了在这两种模式中来回切换的时候,却传出了父亲和别人闹矛盾的事情。以他温和有礼、与人为善的脾气,应该不至于呀?
到达敬老院后,我才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原来,父亲那天和一个名叫傅玥的老太太一起吃饭时,老太太的衣领上不慎落了几颗米粒。就在父亲帮她细心捡拾米粒的时候,老太太的儿子进来了。见父亲与老太太凑得那么近,老太太的儿子勃然大怒,认定是父亲浑水摸鱼,占他母亲的便宜,竟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打了我父亲一耳光。
获悉原委后,我气愤难当,因打人者已经离开,我冲着院长发飙:“我父亲是个精神病人,是思念我已经去世的母亲,过度伤心所致。這么一个专情的男人,怎么会对其他女人做什么?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打人者必须公开向我父亲道歉,并给予相关赔偿。否则,就法庭上见!”
另有隐情:卧底敬老院原为偿还少年情账
然而,打人者却拒绝向父亲道歉,也没有给予赔偿,坚持是父亲骚扰了他的母亲。为了挽回父亲的名誉,气愤的我积极收集证据,准备起诉打人者。
谁知,就在我即将向法院递交诉状的时候,已经被我接回家中的父亲的“病”又好了。那天晚上,我陪父亲散步时,他突然很清晰地对我说:“笑樱,爸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见爸的神智又恢复了正常,我高兴之余,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你不要告那个打我的人了。”父亲低声说,双眼恳切地望着我。
我万万没想到父亲提的竟是这个要求,当即反悔:“不行,这事我不能答应。您一把年纪了,即便是正常情况下犯了错,也不该被人当众羞辱。何况,您当时还处于发病状态。我必须为您讨还公道!”
父亲见无法说服我,转而向我丈夫求救,希望他能够劝我放弃起诉。当丈夫将父亲的意思转告给我时,我仍然拒绝,并要求丈夫在此事上一定要和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为父亲挽回尊严。丈夫不敢违逆我的心意,决定听我的。所以,当父亲再次求助我俩时,丈夫便帮我说话:“爸,我知道您是担心笑樱败诉是不是?这个您就别瞎操心了,我有一个同学是学法律的,我已经咨询过他了,他说我们胜诉率高达70%。”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我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父亲无奈地说。“爸,这不像您一贯的作风,您平时最讨厌被人误解,怎么今天却要如此忍气吞声?”我非常不解。眼看我们夫妻俩达成了统一战线,父亲自知无法轻易说服我们。他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内心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丈夫因公司有急事,先行离开了,家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俩。
半晌,父亲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而后向我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唉,我实话跟你说了吧,那个老太太叫傅玥,是我以前的恋人。”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怀疑他是不是又犯病了。“爸,妈妈离家出走,您找到她了吗?”我试探他。“笑樱,我没发病。不,不是,我压根儿从来就没有生过病。”父亲终于坦白交代,把我惊掉了下巴。“没病,那您一直在装病?就为了那个老太太?”还没从父亲的装疯卖傻中缓过劲来的我,不禁为去世的母亲难过。父亲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他长叹一声,向我讲述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原来,傅玥本来是我们当地的富家千金,而父亲则是寒门子弟。两个家境悬殊的年轻人,却深深地相爱了。可傅家嫌父亲太穷,不愿将女儿嫁给他,还四处散播我父亲想攀高枝的流言。而我爷爷奶奶也特别好面子,觉得人家既然嫌弃咱家,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遂強行要求父亲和傅玥分手。傅家父母嫌弃,自己父母反对,年轻气盛的父亲,一气之下,便赌气和傅玥分了手。不久,父亲便在媒人的介绍下和母亲认识,一年后,两人便结了婚,接着又有了我。
因为父亲和傅玥当年的生死恋闹得满城风雨,父亲和她分手之后,傅玥的日子相当难过。那个年代的人们,没有当今这么开明豁达。傅玥承受了不少的闲言碎语。最终,在父母的逼迫下,她嫁给了一个浙江省离过婚的男人,并生了儿子。
那个男人后来也得知了傅玥与父亲的情事,从此对她十分冷淡。没过多久,傅玥的婚姻便宣告解体。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回到了苏州老家。娘家人感觉脸上无光,也没有好脸色给她。可怜的傅玥,既要承受四面楚歌的人际关系,又要独自抚养儿子,其压力可想而知。不到60岁,傅玥被确诊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而后被已经成家的儿子送到了敬老院。
父亲获悉傅玥得病的事后,内心非常难过。如果当年自己勇敢地坚守爱情,她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那时,母亲还在人世,父亲只能将这份内疚与牵挂,深深地隐藏在心中。
讲述这一切的时候,父亲的语速很慢,看起来颇为平静,但是他混浊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一股心疼。
母亲去世后不久的一天,父亲以探亲访友的名义,特地到敬老院去了一趟。他一眼就认出了傅玥。她那张核桃般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风霜。她孤零零地坐一旁,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其他三五成群的老人们。见此,父亲鼻子一酸,差点落泪。父亲径自走到傅玥的面前,将拎来的水果送到她的手上。傅玥显然已经认不出父亲,但见有人给自己送东西,还是很开心,咧开已经掉了一半牙齿的嘴,笑得像个孩子。那一刻,父亲便产生了到敬老院陪伴傅玥的想法。可是,当他委婉地提出这一想法时,却遭到了我的反对。“所以,您后来就装病混进敬老院照顾她是吗?她的病又不是您造成的,就算您要补偿,也有很多其他办法,何苦这样呢?”我泣不成声,不知是为父亲与傅玥的爱情感动,还是为去世的母亲难过。“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想不到其他更加合适的办法。笑樱,爸对傅玥已经不是当年那样的感觉,只是单纯地想照顾她而已。你,能够明白爸爸的苦心吗?”父亲将隐情全部道出后,如释重负。而我,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如愿以偿:在记忆尽头相守相望
短时间内,我不仅发现父亲的“疯病”是装出来的,还获悉了他隐藏多年的感情秘密。一时难以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击,感觉心烦的我,将丈夫当成了出气筒,动不动就冲他发火。丈夫还以为是父亲要求不要起诉打人者一事,我迁怒于他,所以不停地向我保证,他一定将几个学法律的同学全部咨询一遍,确保官司有百分之百的胜算。
见蒙在鼓里的丈夫一副干大仗的架势,我破涕为笑。在我的要求下,他陪着我沿着离家不远的护城河,慢慢地溜达。我想借此机会,让自己静一静,捋一捋纷乱的思绪。在微风的吹拂下,我一团乱麻的脑子渐渐地冷静下来。此前,在我的眼里,父亲是那个用宽厚的臂膀扛起养活全家、为妻女遮风挡雨的男人。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是一个只有文学作品中才会出现的痴情无比的男人,却又不是那种轻浮之徒。他将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独自消化苦与痛;而将对家庭的责任果断地扛在肩上,无怨无悔。他是一个真正既有情有义也有担当的好男人啊。
想到这里,我渐渐地释怀了。那天晚上,我和父亲彻夜长谈,答应他,让他每周去敬老院看望一次傅玥,陪她聊聊天,唠唠嗑。
不过,我同时向父亲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傅玥结婚。傅玥的病肯定是无法痊愈的,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不能用他不长的余生,去照顾一个神智迷糊、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那会非常辛苦的。父亲略想了想,果断答应了我的条件。
通过我这一关后,父亲还得过傅玥儿子那一关。不过,父亲并没将他与傅玥的前情往事告诉她的儿子。他只是说,他和傅玥年轻的时候就是好朋友。如今双方都是大半截入土的人了,儿女们均已成家,他和傅玥可以聊聊年轻时候的趣事,以此解解闷,散散心。傅玥的儿子原本是对父亲心存警惕的,害怕父亲找他麻烦,但一来他那天冲动之下打父亲后,父亲并没有责怪他;二来从街坊们那里了解到,父亲一直是个本分善良的老人,傅玥的儿子放下了戒备,答应父亲和他的母亲做好朋友。此后的时间里,父亲每周准时去敬老院看望傅玥。老太太对自己与父亲年轻时候的事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却对年逾古稀的父亲很有好感。每次见父亲前去,她都像个小姑娘似的,乐得咧嘴大笑。父亲会带去那种细细长长的纸牌,拉着傅玥,和她一起“打麻雀”(一种纸牌游戏)。傅玥只会机械地出牌,打得毫无章法,父亲既不责怪她,也不想纠正她,反而假装接连被她打败,夸张地直呼:“哎呀,我的牌又被你吃了。不行不行,再来一局!”那段时间,是母亲去世后,父亲最开心最快乐的日子。见此,我内心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2017年7月,父亲生了场大病。虽后来控制住了,但父亲也从此走不动路了。即便如此,他仍坚持每天跟傅玥煲电话粥,通常一讲就是个把小时。
8月,傅玥去世了。其儿子将母亲安葬后,特地来到我家,给父亲深深地鞠躬致谢,感谢父亲陪伴母亲走过了最后的时光。
9月,父亲也溘然长逝。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我亲爱的女儿。
樱子:
爸爸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你的孝心经常让爸爸觉得无地自容。尤其是当你违心地接受了我和傅玥的事情的时候,爸爸真的对不起你。原谅爸爸的自私,爸爸对傅玥有需要尽的责任。
对于你的母亲,我曾一度对她很冷淡,觉得对不起她。我们的结合不是她的错,可我却让她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但请一定要相信爸爸,我和傅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妈妈的事情。
很多年后,我一直深感后悔,因为你的妈妈实在是一个贤惠善良的女人,她在明知我心里有其他女人的情况下,依然为我带来了此生最珍爱的礼物,那就是你。无论我跟傅玥怎样,在我心里,妻子的位置只有你妈妈一个人。最后,将我和你妈妈合葬。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但我想亲口告诉你我的遗愿。樱子,因为有你,爸爸很幸福。所以不要难过,好好生活。
看完信,我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那日,我来到父母合葬的墓地前。坟前已经长满了鲜花和小草,在微风的轻拂下,摇曳着,颤动着,似乎在向人们讲述一个长情与担当的动人故事……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