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许愿 说未来日子相见
2018-10-30章青定
文/章青定
一辈子的波折已经用尽,后面的岁月平静无波。
相隔一江水
1949年深夜的海上,船长下令改变货船航线时,普通船员周振南正在员工舱沉睡。这是周振南进入轮船招商局做海员的第三个年头,终于可以开始跑远洋船只,他在梦里也露出笑容。
船长是在当夜接到形势有变的消息,他和轮机长的家人已经离开,在岛上等他们前去会合。船在这个夜晚不声不响地掉转了航向,船员们发现不对时,已经无可避免地跟随着船只远离了故土。
周振南和新婚妻子于美至就这样隔了两岸。
靠岸后周振南去找过船长拼命,船长说:“我老子娘在这儿,我不来,他们两个老人家怎么过?你太太到底年轻,总不至于过不下去。你安安心心工作,等着,没多久就能回去。”
周振南还是做海员,除了想回去的地方回不去,世界许多地方都跑过了,每到一处,都会给于美至买些当地的小玩意儿,放在一口大箱子里存着。
过了两三年,还是船长跟周振南说:“别等了,我太太认识个不错的姑娘,介绍给你。”
周振南说不用,结过婚了还相什么亲。
船长不再对他说没多久就能回去的话,他叹口气说:“你老这样我觉得对不住你。姑娘是从我们家乡来的,你们见一面,吃个饭,喝杯咖啡,当交个朋友也好。”
不知有多少婚姻是由“当交个朋友”开始的。在这又潮又热,和当地人语言又不通的孤单岛上,周振南跟相亲的姑娘孙济慈在一杯杯咖啡、一餐餐饭里吃出些感情来。孙济慈有时叫他想起于美至,柔弱爱娇,容易哭也喜欢笑,她也像于美至那样给他提供香喷温热的饭食,干净整洁的衣服,提供每一次出海归来的等待和迎接。
周振南常在孙济慈的面霜气味里,带着歉疚地想起于美至。这歉疚是对这两个人,对于美至,他无法陪伴;对孙济慈,他又心有旁骛,他对谁都无法忠贞。
他在梦里无数次地梦到于美至,梦见在他们恋爱时,她来商船专科学校看他。站在大门口踮着脚,露出梨涡,等他快步跑向她时,她突然哭起来,诉说孤身一人的艰辛。周振南会在夜里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耳旁传来婴儿的哭声。
是的,他有了第一个孩子,像是真正开始在这座岛上扎下根来。
请备一只算盘
周振南不知道于美至不再是他记忆中爱哭的少女了。
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刻,她因为震惊忘了哭,接下来,她就不再有哭泣的时间。她拿着船务公司给她的周振南最后一个月的薪水,心里已经算了一遍又一遍,为结婚置办东西欠下来的外债,自己今后的生活,还有腹中没机会告诉周振南的胎儿。
发放薪水的会计站在一旁,安静地等着这个女人爆发出哭声,在她之前,已有船上其他船员的家属来过,她们把会计哭得焦头烂额。此时会计手中已备好了毛巾,准备在于美至大放悲声时递过去,但于美至没哭。
她将那叠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直数得会计疑心自己给错了时,她抬起头问:“公司还招人吗?我上过女高,学过算盘,如果没有这样的职位,打扫清洁也可以。”
会计看着她,心中对她生出一丝敬佩,他收起了目光里的怜悯,说:“我们要聘一个会计助手,下礼拜三先统一做一张试卷测一测水平,记得自带一把算盘。”他停了停,又问,“你有算盘吗?”
于美至点头:“我有。”她决定,出门后,先从这叠薪水里抽出一张票子去买把算盘。
于美至从箱子里翻出旧课本,除去吃饭睡觉和呕吐,她在桌子前钉死了整个礼拜。周三的清晨,她怀揣一只包子,拎起算盘,在清晨去搭公车。
她得到了那个职位,会计木着脸宣读了结果,在其他人散去后,缓和了表情,对她点头笑了笑。
她做得很辛苦,一个星期的突击并不能改变她的经验缺乏,会计教她,当然她也需要做一些以前徒弟会替师父做的事,比如早起烧开水,去几条街外买吃食。两三个月后,人们慢慢看出来,她是个孕妇。他们看向会计的眼神里就有些嘲讽,辛辛苦苦地教她一场,眨眼就要生孩子去了,还有人已经暗中来荐自己的亲朋故旧,准备随时顶上于美至的缺。
于美至在大清早捧了豆浆油条站在会计桌前,说:“陈先生,我不会因为小孩影响工作的。”
陈先生点点头:“我知道,这个自然。”关乎生计的钱当然赚得特别认真。陈先生又说:“往后不必替我买早点,顾好工作就够了。”
看不见兵荒马乱
于美至没有食言,她只请了三周的假,然后由母亲替她照顾婴儿。
陈先生说他能再准她几天假。于美至笑着摇头,答他:“现在是三张嘴要吃饭呢。”
原来她笑起来有两只梨涡,陈先生想。这两只梨涡叫他有点心酸。借着这心酸,陈先生在下班后去商场买了几罐奶粉和几块图案适宜小孩子的布,拎着去了于美至家探她,当然是借着公司关心职员的名头。他没怀什么其他用意,只是不好意思对于美至说“我想来看看你”。
想象里于美至的家该有些阴暗凌乱,毕竟变化太快,足够打得人措手不及。但跨进去,婴儿虽在啼哭,却没有兵荒马乱的气氛,于美至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着水壶在浇室内植物,屋子里的东西规规整整,沙发上铺着白色的勾花沙发巾,桌上放着一只花瓶,里头插着一大束黄色的花,陈先生也不认得,她母亲在厨房,屋子里有奶粉香、饭菜香,还有雪花膏的气味。
陈先生想起周振南结婚时,去他家参观过的同事回来说:“周振南家,布置得那是一等一的舒适。”陈先生和周振南一向不太相熟,所以只随大众送了红包,并没来看过,那时他对说这话的同事笑笑,心想,能有多“一等一”。现在他信了这话,在这一波接一波的变故里还是幽静美丽的于美至的家。
于美至和她母亲留陈先生吃晚饭,他这才恍然觉得自己来的时间不大合适,本要拒绝,但那菜香,那餐桌上头吊下来的一束灯光,还有笑出两只梨涡的于美至都叫他迈不出腿,他坐下来吃了饭,再在晚风里走回自己家去,觉得他那空荡冰冷的屋子简直叫人难以忍受。
无人能预料将来
于美至和陈先生在周衡六七岁时结婚了,当天请的只是十来个至亲好友,周衡拎一只他外婆的小菜篮子,在母亲于美至身后扮花童,还煞有介事地学大人讲话,说:“祝你们幸福快乐。”
于美至记得那天桌上有卤牛肉、瘦肉皮冻、虾仁鲜肉锅贴、桂花糖藕,周衡吃得满嘴泛光。不过一两年后,桌子上再没出现过这么丰富的菜色。
饥饿最早从周衡开始,他的零食没有了,爱吃的菜也吃不到;接着是于美至的母亲,她负责掌管厨房,在于美至和陈先生都没发觉的情况下将她自己的分量省给女儿和两个小外孙。是的,于美至的第二个孩子在这个食物日渐紧缺的时候到来,于美至对陈先生说:“他们哪个来都要先受一受苦。”她这么说着,话里没什么怨气,梨涡还闪了闪,但很快消失了。
陈先生在夜里翻来覆去,他想起和于美至成亲时自己曾说过,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他想男子汉说出的话总要算数才行。
他辞掉了轮船招商局的工作,进了一间英国石油公司的办事处,因为他听人说他们的员工有一点补贴,比如黄油,比如火腿肉。
他们因为这一点不凭票的食物熬过了胃里空荡荡的岁月。下班回家的陈先生一身疲乏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两个跑进跑出的小孩,看到于美至带着一点笑容匆匆穿过客厅走进厨房,会有一种满足,他想自己说过的话好歹做到了。
那时他们都看不见将来,陈先生因为供职于外国人的公司而被要求集中学习。于美至去给他送衣服和生活用品,她还是带着一点笑容细细向他交待:“这件夹袄里还叠了两套秋衣;这是三支牙刷,用秃了就换,不要省着将就用。”她看看又黑又瘦的陈先生,又说,“现在是五张嘴吃饭,以后要有什么零碎的东西给你,我让周衡来跑腿,我有空就来看你。”
于美至从陈先生处出来,拐过两条马路,进了自己的学习班。她是周振南妻子的事如今被翻了出来,周振南随船逃去了岛上,就连她也变得可疑。她想,周衡机灵,应当瞒得过陈先生。
终至岁月无波
他们真正像陈先生当初许诺的那样“越过越好”时,于美至已从轮船招商局领了光荣退休的证明,陈先生也有了半头白发,他靠在沙发上笑着感叹:“真是一等一的舒适,自己家中最舒适。”
于美至和陈先生在自己舒适的家中静静地过日子,当然也有繁杂琐事,比如周衡带着妻子儿子回来,当然要做一翻忙碌的准备;陈昭和女朋友闹了别扭,回来赌气不吃饭;再后来陈昭也成家立业,于美至和陈先生又多了件功课,就是每天牵着小孙女出去玩。
一辈子的波折已经用尽,后面的岁月平静无波。陈先生去世是在春天,他在梦里离去,平静无牵绊。
陈先生去世时,远在台湾的周振南也正送走老妻孙济慈。他们也是相扶一生的夫妻了,在离家千里外的海岛上给自己搭起一个子孙繁茂的家庭。五个子女和他们的后辈轮流陪伴周振南,等他慢慢恢复,再次加入他的老年人团体。团体里的老人们多半是当年一起来岛的海员,他们在喝茶的间隙说起,能回去了,要去看看吗?
周振南在晚年懂了什么叫“近乡情怯”、“物是人非”,招商局旧楼仍在,除去外墙斑驳,还是多年前他最后一次离开的模样。接待他们的人里,有人向他们做变迁介绍,还有人扛了一架小小的摄像机对准他们的脸。
他在局史陈列室里看见了于美至,在两张老照片里,她穿着劳动布衣,一张低头工作,一张在参与职工运动会,她后仰着身子在拔河,脸上是周振南熟悉的笑容。
周振南和于美至在半世纪后重逢,没有涕泪交加,没有老泪纵横。周振南说:“我那里还有一只箱子,里面是买给你的东西。”于美至对他露出笑容,说:“你那间屋子空了好多年,要想住得请人先打扫打扫。”
周振南没有再住进那间屋子,他另租了一间小房子,在于美至家斜对面,每年会在春暖花开的时节过来住几个月。他们像街上其他的老街坊那样,见面互道一声:“吃了吗?”“吃了。”“上哪去?”“去买几株花种子。”他们看得见对方在种花、晒被子、请客人,但他们没单独吃过饭,做过客。
他们也都去看过陈先生,但各去各的,没同去过。他们各自提着酒、食物,捧着花上山去。
于美至捧的总是文心兰,黄色的一束,是陈先生当年在她家饭桌上看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