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照妖镜
2018-10-30季小猫摄影
文/季小猫 摄影/小 锦
生活的波折让他们彼此懂得珍惜,这是另一种幸运。
矫情
一大早,素心看到放在阳台的一盆兰花,叶片上粘了几缕烟灰,就炸了。
前一晚,她用小喷壶往叶片上喷水,估计那之后何岩跑阳台抽烟,顺手就将烟灰掸里面了。
烟灰混合着水,在绿色的叶片上凝成灰扑扑的痕迹,像鼻涕虫爬过一样。
何岩还没起床,素心就跑到卧室巴拉巴拉一通数落。
“花盆是你的烟灰缸啊,那盆兰花我昨天才用湿巾一片片擦过叶子!”
何岩先是用被子蒙住头,后来听烦了,气呼呼地穿衣起床,到卫生间洗漱,素心在外面听到他用力噱喉咙,一口浓痰“噗”一下吐到马桶里,接下来就听到马桶的冲水声,她一阵反胃。
她冲着里面叫:“你还能再恶心点吗?”
何岩跟着嘟哝了一句:“就你矫情!看不惯爱咋咋地!”
怨偶
这样的小争执每天都会发生。
素心觉得所谓怨偶,大概说的就是她和何岩这样的夫妻。
两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十几年了,还像没磨合好的齿轮,摩擦碰撞龃龉,一上来就是哐哐当当,火花四射。
都拧,都不服软。
何岩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素心偏偏有洁癖;何岩爱热闹,素心喜静;何岩对生活没什么大追求,素心事事要强争胜。
生活里各种不合拍,各种瞧不顺眼。
何岩扔在床底下的臭袜子,喝高后吐在衣服上发出酸腐味的呕吐物,他四仰八叉躺倒在沙发上,抱枕被挤落一地。素心看到一回唠叨一回,何岩却万年不变,依然我行我素。
怨气不满积攒得越来越多,慢慢到达一个临界点。
多说一句都嫌多,多看一眼都嫌烦,那种感觉别扭窒息,就像拽着彼此一直往下沉。
素心觉得,在她和何岩的婚姻里,两人谁也没变好,反而越变越坏面目狰狞,到了不能忍受必须改变的时候。
往事
她想改变的一部分原因,来自李阳春。
素心是在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时,和李阳春重逢的。聚会前她的心情挺复杂,既期待又有点……近乡情怯。
二十年光阴荏苒,总有些曾经惊天动地的小情绪小遗憾被摁在生活下面,碰不了触不得。
譬如她和李阳春的初恋。
那时,她是学校合唱团的主唱,形象姣好气质出众,是众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李阳春便是众多追求者之一。
她在台上唱歌,李阳春站起身巴掌拍得最响。唱完下台,他已在后台守着,手里拎着一袋子红樱桃,是刚从树上摘的。
有一回,他又带红樱桃给她,她用纤细的手指一粒一粒拈进嘴里,李阳春站在边上静静地看她吃,等她吃不动了,他突然亲上去,那个初吻带着红樱桃清甜的香气,久久地留在记忆里。
班主任很快发现端倪,还有一年高三,本着挽救不良少男少女的责任感叫来双方家长。
素心妈气得把她关屋里两天,李阳春家更决绝,干脆给李阳春办了转学,去了一百多里之外的学校。
重逢
蓦然重遇,那点微妙的悸动又从回忆里爬出来。
席间,李阳春隔着一张桌子跑过来给素心敬酒,大家伙便在一旁起哄。李阳春个高挺拔,蓝条纹的衬衫下露出微微的肚腩,依旧是个干净有气度的男人。
素心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这一点小细节被李阳春捕捉到了。
散席时,俩人加了微信,留了联系方式。
但都躺在彼此微信好友列表里,谁也没主动联系过谁,成年男女,都懂得给生活设限,不轻易跨出半步,更怕破坏回忆里的那份小美好。
李阳春逢年过节在微信里给素心发一两句问候,再无其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一天,素心又跟何岩吵得不可开交。
很快何岩被几个同事喊去宵夜,前年,孩子出去上大学,平常就他俩在家。素心一人在家里憋气难受,便拎上包心烦意乱地走出门。
她打了闺蜜杨悠悠的电话,让她来陪自己。
没想到跟杨悠悠一同来的,还有李阳春。
三个人就着几丢陈年旧事,白酒啤酒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素心借酒浇愁,不由多喝了几杯。杨悠悠乜斜着眼,打着酒嗝儿:“瞧你这绵羊性子,过得不舒心就离呗!”
素心心中一凛,忙不迭向她使眼色。
杨悠悠刹不住:“都听你嚷嚷八百回了,就是雷声大不见雨!要是我,早让那王八羔子滚蛋了……”
素心一脸窘迫,酒精在血液里翻腾,直冲脑门,她没想过要把自己的不堪暴露在李阳春面前。
“哎……”杨悠悠摇晃着身子,眯着眼:“素心,你要离了,你俩刚好配一对,李阳春也离婚了你不知道吧,在学校时你俩不是好过嘛,余情未了旧情复燃,说不定还能成一段佳话。”
素心恨不得拿块抹布塞杨悠悠嘴巴里,她的酒早醒了一半。
她看向李阳春,李阳春也恰好看过来,四目相对,一种欲说还休的暧昧气氛荡漾着。
“不早了,阳春,你送悠悠回去,我先走一步。”
不等李阳春回应,素心红着脸拿起包就走。
快到家门口时,素心听到包里的手机铃音响了,拿出来一看,竟是李阳春发来的信息。
岁月
手机左上角的信号灯闪着,素心划拉开点进去,是李阳春发来的,上面赫然八个字:“如真,如假,如痴,如醉……”
回忆掀开一角帘幕,那是白衣飘飘懵懂忧伤的纯真年代。
大街小巷商铺的音响里一遍遍播放着谭咏麟的歌,“如果痴痴的等,某日终于可等到一生中最爱……”歌曲火得不行,音乐声一起,谁都能跟着哼上两句。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港台流行乐的浸淫里,畅想浪漫忧伤的爱情。
素心也迷谭咏麟,尤其他这首《一生中最爱》,歌词旋律像揉进骨头里。谭咏麟的卡带要到五六十里外的县城才能买到,李阳春瞒着家里周末坐大巴去县城,买到卡带,偷偷塞到素心的书包里。
卡带上系着一条粉色丝带,夹着一张卡片,上面就是写着“如真,如假,如痴,如醉”八个字。
这八个字穿透岁月烟尘,猝不及防地击中内心一角柔软,素心泪盈于睫。
李阳春没忘记自己,至少他没忘记朦胧岁月那段横遭阻隔的青涩初恋。那么,他突然发来这几个字,是想说什么呢?他的离婚是因为过得不如意,还是……心里没放下她?
素心不敢想,她从来不觉得肥皂剧里的情节会在生活里发生。
屋里开着一盏小灯,何岩喝得酩酊,歪在沙发上打着呼噜。素心平时厌恶得不行,今天竟像做了坏事一般心虚,她去挤了把毛巾,给何岩轻轻地擦拭脸和手。
无论如何,自己是搬不动他的,今晚估计又要在沙发上一宿。素心跑去卧室,拿了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
何岩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老婆……”一只手在空中探了探,没摸到素心,软踏踏地垂了下去。
犹豫
李阳春的攻势并不猛烈,而是和风细雨地渗透。
偶尔俩人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会叫上杨悠悠,三个人在一起就是一出老友记,抚今追昔,谈天说地。
自从那条短信后,李阳春和素心微信上也有互动,但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有些暧昧不明,却又发乎情,止乎礼。
倒是杨悠悠悄悄问素心:“你是怎么想的?我那天酒多大嘴巴,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是看着你跟何岩三天两头地吵着急,真要撮合你跟李阳春,不成拉皮条的了?”
素心心里有犹疑,但不全为了李阳春。
离婚的念头,在她和何岩为一些蒜皮大的事儿吵吵时,不止一次有过。但真要下决心了,又感觉和那个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枕边人盘根错节牵扯不清。
何岩小毛病不少,却是顾家的好男人,不良嗜好也就沾了烟酒两样,对待外边的莺莺燕燕一贯非礼勿视,就冲这一点,素心也该知足。
但日子就是过得不舒心。
都把最糟糕的情绪和表现毫无节制地释放了,都不想为对方做出改变和让步,两个好人,在婚姻里却变成坏人。
现实
素心和何岩坐在桌边吃早饭,何岩盯着素心的脸看了老半天。
素心瞪了他一眼:“脸都快被你看出花儿来了!”
“你最近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何岩难得说贴心话,素心心里软嘴上却硬:“你就不盼着我好!”
“真不是!”半晌,何岩认真地说:“你哪里不舒服就赶紧去医院检查,我以前那同事老金,你也认识的,心肌梗,说没就没了……”
“大早上的你咒谁呢!”
又是不欢而散。
何岩走后,素心还是给单位请了假,打车去市医院。这段时间她确实常感不适,素心平时讳疾忌医,最怕跟医院扯上关联。但身体发出信号了,便不能视而不见。
做了一圈检查,下午拿诊断报告。看到诊断报告里一行小字,素心浑身像筛糠。好半天,她才抖抖索索把报告塞进包里,出了医院,她站在熙来攘往的大街,好一阵恍惚。
难道她未来的时光要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跟肿瘤君搏斗,在各种药水和仪器的作用下,看着自己掉光头发、瘦脱形、皮肉血脂一点一点被榨干?她不敢想,但大脑不受控制一般,一会儿软成一滩水,一会儿又果决凛然,两种情绪反反复复地拉锯。
她打电话约李阳春在茶馆见面。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吧。”
“……”
“你不问为什么?”素心并不打算说出理由,但李阳春的沉默倒激起了她一丝不甘。
“我刚好也想跟你讲,前段儿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还挺投缘的……”李阳春嗫嚅着。
素心心里反而一阵松快,她并没信心让李阳春一起面对那个病痛不堪的自己。
不过一场季候风,撩拨得情动,不过是被幻想愚弄了。
素心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
幸运
她给何岩电话。
何岩那边很吵,他扯着嗓子喊:“喂,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你开玩笑吧,今天愚人节?”电话那头沉默。
“你在哪儿?”
“现在起哪儿都别去,等我回来!”
素心抱着电话哭成泪人。
从她看到诊断报告那一刻始,她才明白自己的心。吵过闹过质疑过动摇过,但她也确信,能为自己兜底的人,不是李阳春,而是何岩。
何岩四处托人去省城大医院排专家号,他调了自由班每天在单位和家之间穿梭,做饭洗衣打扫屋子,知道她情绪不好,事事顺着她,她的火气刚冒一个头,他便圆润地掐断。
他比恋爱那会儿更尽心尽力。
素心想起有一年夏天她半夜发高烧,何岩用毛巾在冰水里浸湿拧干,给她擦拭滚烫的脚心,折腾到半夜。
他又犟又拧,还是直男,但当素心需要他时,他变成一棵大树一只沙袋,任你依靠任你捶打。
婚姻里本没有浪漫的幻想,只有实实在在烟火琐屑的日日夜夜。这一场病,反倒让两个凌厉的人变得温和胶着。
一个星期后,素心在何岩陪同下去省城医院做全面检查,拿到的检查报告是良性肿瘤初期,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生活的波折让他们彼此懂得珍惜,这是另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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