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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去了另一个夏天

2018-10-30陈若鱼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10期

文/陈若鱼

我喜欢你一整个青春,直至暮年。

初心萌动

蔺冬穿着白衬衫站在屋檐下,身旁是穿着大红裙子的谢九,两个人对着镜头,一个傻笑,一个一本正经。照片上他们是手牵手的,看上去天真无邪,微风吹动蔺冬的短发,扬起谢九的裙摆,隔着重重岁月仿佛依然能闻见那年初夏的橘子味。

蔺冬把照片拿到谢九面前,指着照片说:“你看,你那时候还有婴儿肥呢。你看起来好像比我高一点,还记得这是我们什么时候的照片吗?”

谢九不理他,他便自言自语起来。

那是初一下学期,谢九的爸爸去日本出差带回来一台相机,谢九嚷着要拍照,还翻出她妈妈年轻时候的裙子套上,打完球回来的蔺冬从她家门前经过,她想也没想就拉着他一起拍照。蔺冬还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他刚打过球的手汗涔涔的,但谢九却始终握着他。

他感觉到有一种不一样的愉悦从手心一直蔓延至胸腔里,后来许久他才明白那种愉悦叫做初心萌动。

“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你一定不知道吧?”蔺冬说。

谢九还是不说话,蔺冬的目光转向窗外,五月的阳光被挡在厚重的窗帘外,只能从缝隙里洒落进来一些,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谢九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像之前的每天一样,他说完这些话之后,房间就变得静悄悄的,仿佛只听得见空气在流动,蔺冬的眼里渐渐蓄满泪水,但他已经能够克制到让眼泪不掉下来。

如果谢九还能听见,他一定告诉她,这是他练成的除了能准确判断她的脚步声之后的又一个特异功能。

这是第三次了,蔺冬在这间病房里给谢九讲十年前的那张合照,可是他依然没有得到一次回应。

谢九,大概是真的不会再醒来了。

青梅竹马

谢九其实并不是真的叫谢九,她有个大名叫谢意暖,但是蔺冬坚持叫她谢九,小时候他说是因为谢九听起来像个女侠的名号,后来他便习惯这样叫她,全天下只有他这样叫她,这是一种殊荣,也是一种幸运。

谢九虽不是女侠,但性格却似女侠,喜欢打抱不平,蔺冬总是帮她出头,受伤在所难免,被蔺爸倒立的时候,谢九就蹲在一旁剥橘子给他吃。刚入秋的橘子还有些酸涩,但他却从中吃出甜味,后来挨多少打,罚多少站也都甘之如饴了。

其实一开始蔺冬并不喜欢谢九,她比家属院里所有的男孩子都高,作风也不像个女孩子。还记得她刚搬进来那天,他搬着小凳在院子的梧桐树下看书,她过来问他有没有弹珠,他不理她,她竟然一脚就踹翻了他的小凳。

他吓得坐在地上,口袋里的彩色弹珠全部滚出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谢九抢走了。然后,她用那些弹珠收服了家属院里的其他孩子。

第二天他刚从家里出来,就看见谢九坐在他家门口,手里举着两根果丹皮塞到他手心里。谢九说,她要去捕蝉,他就跟着去了。当时他就想完了,她如此轻易就像收服其他人一样收服了他。

小时候身高就意味着权威,谢九统治家属院的孩子一直到初中,有的人比她高了,但依然听她的,蔺冬还不够高,他不敢反抗。

初中三年,蔺冬拼命想长高,还偷偷用零花钱在电视购物上买钙片,吃到上吐下泻还是谢九把他背去医院的。

升入高中以后,蔺冬才猛地长高,原本比他高的谢九一下子就矮了下去,并肩走路时他还要微微低着头才能对上她的眼睛。蔺冬从心底腾升一股优越感,就在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表白的时候,谢九倒先开口了,那是深秋的傍晚,屋顶把天空裁剪出不规则的边角,浅月挂在天边,谢九突然停下来,他看着她脸上有晚霞的光辉,而眼里倒映出自己的轮廓。

谢九踢着石子问:“我们算青梅竹马吗?”

蔺冬点头。

“那我们恋爱试试吧。”

“……”

蔺冬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谢九问道:“你不喜欢我吗?我挺喜欢你的。”

“啊……哦,好啊。”幸福来得毫无征兆,蔺冬激动得语无伦次,天边的晚霞好像都飞到了他的脸上,他低着头看了一眼谢九,她反而大大方方地握着他的手,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笨蛋。

原来,就算比她高了,他也做不到在她面前大摇大摆。

夕阳拉长他们的影子,晚风吹动他们的额发,蔺冬终于在走回学校前停下来,握紧拳头趁谢九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附身亲吻了她的眉心。

蔺冬以为谢九会揍他一顿,没想到谢九笑了起来,没有扭扭捏捏但也红了脸,十一月的夜色笼罩下来,谢九的笑照亮了他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的心。

分离

暮春的午后,蔺冬跟谢九一同在图书馆看书,谢九犯春困,枕着他的小臂昏昏欲睡,他读严歌苓的《陆犯焉识》,那个动荡年代的爱情让他不禁湿了眼眶。他望了一眼沉睡的谢九,真希望一辈子都可以这样看着她。

可现实总是不遂人意的,他们第一次分离,是因为他们毫不避讳,在教室手牵手,全校的人都看得出他们在恋爱。在办公室里被老师训斥时,谢九手指挽着发梢,一副不以为然的姿态:“反正我以后会嫁给他的。”

老师被气得不轻,又拿他们没办法,只把他们分去不同班,其他的随他们去了。

蔺冬看着谢九摆动的马尾辫晃啊晃,想起她刚才在办公室里那句话,不禁感叹,这真是他十七年的人生中最好的一天,因为他最爱的谢九说要嫁给他。

提前光明正大的恋爱,有恃无恐地虚度着青春,也许终归是太过于顺风顺水,或者太早的誓言总有被打碎的危险,他们很快就迎来第二次真正意义上的分离。

蔺冬十七岁的生日,谢九第一次约他在学校外见面,沿着长长的梅沙河走了许久,谢九突然转身抱住他,还不等他说话就开始亲吻他。

“到底出什么事了?”蔺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谢九生平第一次犹犹豫豫,许久才说,她要走了,跟父母一同搬去桐原。

蔺冬的心咣当一声落地,桐原距离这座城市一千多公里,这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不仅遥远,更像是生离死别。

谢九离开那天艳阳高照,蔺冬去车站送她,那么豪爽的她此刻也豪爽不起来了,蔫得像一朵晒干的花。

进站前谢九红着眼睛望着蔺冬说:“我没想过这辈子会跟你分开,不过还好只有一年就要高考,我们在大学里见。”

蔺冬拼命地点头不敢说话,他怕一张口就会哭出来,这么多年谢九的存在就像他周身的空气,或是像长在了他身上的肋骨,抽离的时候他才疼到不能呼吸。

可最后他还是得松开蔺九,跟她说:“车,快开了。”

光明正大地交往

谢九逃课偷偷坐火车来找他,是圣诞夜那天,他正因为想念她而睡不着,她竟然打电话告诉他,她在他楼下。

“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啊,就来了。”

典型的谢九式思维,想做什么就绝不拖泥带水的雷厉风行,谢九扑进他怀里,手指冻得快僵硬,蔺冬心下一暖,把她的手小心揣进胸口,带她去吃夜宵。

两人吃了从前经常去的火锅店,但是吃完之后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了。

“不如找间旅馆吧。”谢九这样说的时候,蔺冬吓了一跳,但也没有拒绝,甚至有一种奇妙的期待。

他们找到一间很小的旅馆,老板问要几间时,蔺冬伸出两个指头,可谢九却大方地说一间,老板看着他们俩面含桃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是一间很小的房间,谢九进去后就钻了被窝,蔺冬站在床边踌躇了好久,最后被谢九一把拉了进去。两人之间搁着一个枕头,但手却始终握着。

天刚破晓时,谢九醒了,她望着窗帘缝隙洒进来的光突然问蔺冬以后想做什么。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没出息。”谢九虽这么说,但笑得很甜。

“我就没出息,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17岁的蔺冬自然没有宏伟壮志,有的只是与喜欢的人一朝一夕,衣食饭蔬。

谢九感动地扑进蔺冬怀里,就在她要亲上他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外面出了车祸,谢九慌忙跑下去时,肇事司机已经逃走了,谢九报了警。

受伤的女孩被送往医院,警察把蔺冬和谢九一起带去警察局做笔录,谢妈从桐原飞过来,蔺家爸妈也来了,蔺冬隐约地意识到事情比想象中更严重。

做完笔录刚走出警察局,谢母就拉住了谢九:“你说你是跟同学过圣诞节去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九不说话,蔺冬被爸妈拦在身后。

“笔录上说你昨晚跟蔺冬住在旅馆,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要不是你为了升职,我们怎么会搬去桐原,我怎么跟会蔺冬分开……”谢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落下一记耳光。

谢母气得浑身发抖,拉起谢九就要去机场,蔺冬挣脱爸妈的手去拉谢九,谢母完全不顾往日情面,说以后不准他再找谢九。

蔺冬眼睁睁看着谢九被带上车,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谢九被父母看得很严,不允许她再回去找蔺冬,一向胆小的蔺冬破天荒地逃课去找谢九,他们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保持每个月见一次面,有时候在学校,有时候在学校外的小店,直到熬到高考结束,他们考进同一所大学,才终于光明正大地交往。

求婚

蔺冬又到病房里来了,第四次给她讲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因为医生说多跟她说一些回忆她苏醒的可能性才会更大,所以他每次都从这张照片讲起,然后讲到大学四年的时光——

每个清晨,蔺冬会冒着被宿管阿姨痛骂的危险煮一锅粥,送去谢九的宿舍,中午和晚上陪她一起吃食堂,有时候谢九都嫌他腻歪得像个女人,但他也乐得自在。

谢九也曾问他,为什么感觉他比以前更黏人了。

蔺冬说,因为他爱她啊。

没有人知道蔺冬其实是出于愧疚,谢母那一个响亮的耳光,让他看清谢九对他的爱意,他会尽所能地待她好,这一生都好好护着她。

所以当谢九说,大学毕业以后她决定去西北支教的时候,他不仅欣然同意,还要陪她一同去。

“可是,你不是想考研吗?”她问。

“不考了。”蔺冬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谢九露出清浅的笑意,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她说,她大四下学期就要先过去了,因为已经联系好了。蔺冬看着谢九眼里闪烁的光说:“好啊,那我送你去。”

“怎么送?”

蔺冬制作了一张线路图,从南方到西北,途径六座城市,整个旅程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抵达最后一站时,蔺冬在火车站突然跟谢九求婚,只有一枚银戒指,是他来西北之前就买好的,谢九大概没想到老实巴交的蔺冬会来这招,犹豫了片刻才点头,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扑进蔺冬的怀里。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家小酒店里完成恋人仪式,并且决定等她支教结束就举行婚礼,等了这么多年,他们不想再多等一分钟。

蔺冬在西北待了三天,帮谢九安顿好一切后才回来,他开始提前准备毕业设计,希望可以早点去西北找谢九。

那是四月的清晨,蔺冬还在宿舍睡觉,他接到一通从西北打来的电话,谢九出事了,山区里的学校经历一夜大雨后倾塌,而谢九当时正睡在房间里浑然不觉,被搜救队找出来的时候已经陷入重度昏迷,他们在她的手机里找到他的手机号码。

他要见到谢九了

蔺冬在医院找到谢九的时候,她全身骨折绑着绷带,连脸也被掉落的横梁砸伤而缠着纱布,若不是床头挂着病例写着“谢意暖”,他都认不出这是她了。蔺冬最初看见那三个字的时候,愣了三秒眼泪才夺眶而出。

谢九的父母从桐原赶来时,谢母把怨啊恨啊都撒在他身上,怪他没有照顾好谢九,他也不反驳,他自然是愧疚的,就算知道他拦不住谢九,但至少他该劝她,可是他却鼓励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你给我滚!”谢母一边说一边推蔺冬出去。蔺冬扑通一声跪在谢母面前,谢母被吓了一跳,看他万念俱灰似的说:“阿姨,您小点声,谢九睡着了。还有,就算谢九要这样睡一辈子,我也会留在她身边,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谢母一时怔住,她从来都不知道两个小孩子的感情竟会深到这个地步。她不再哭闹,哭天喊地去求医生。当天晚上谢九被确诊为植物人,蔺冬说他要带谢九回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家属院,这样有利于她苏醒,谢母先是拒绝,但是看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陪在谢九的病床边,细心到她这个母亲都自愧不如,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在等待谢九醒来的那些辰光里,蔺冬无数次以为这是梦,梦醒了他的谢九就会醒来,他们会订婚,在教堂里结婚,然后生几个孩子,幸福地度过余生。

可如今,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后来严歌苓出了一本新书,正好是关于植物人的,蔺冬去买了一本,然后在谢九的病床前读给她听。他相信书里写的,植物人是有感知的,她会听到外界的一切声音,所以他从不在谢九面前掉眼泪,还总是装出很淡然的样子来,有时候实在装不下去就去厕所开着水龙头哭一会儿。

那天蔺冬正在给谢九讲第六遍他们的故事,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不断用西北口音告诉他,弄错了,他带走的不是他要找的那个谢意暖。蔺冬的脑子瞬间炸开,他猛然想起谢九刚到西北支教的时候,曾特地告诉过她,一同去支教的竟然有个姑娘和她同名,三个字一模一样。他当时还笑这是难得的缘分。但是很快他就忘了这件事,因为从小到大他只叫她谢九。

蔺冬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期待了很多,他想他的谢九说不定并没有成为植物人,也许还在西北等她,他就知道谢九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

可是对方却毫不留情地说:“你要找的谢意暖死了,在送到医院时就死了。”

后面那人还说了什么,蔺冬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了,他脑海里只有那一句:死了。

学校倾塌的时候,谢九睡得正香,横梁倒下来正好砸在她身上,脸也被砸得血肉模糊,她被谢意暖的父母领回去,在准备火化的时候发现她手上戴着一枚戒指,而戒指上写的是蔺冬,而她的手上也没有小时候烫伤的痕迹,他们才发现弄错了,到医院一问才知道还有另一个谢意暖,当时受伤的人太多,医生太过疏忽才导致领错了人,打听好多天才找到蔺冬。

蔺冬怎么也不肯相信谢九死了,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依旧坐在窗前,笑着跟谢九讲他们年少的往事。可是,成为植物人的谢意暖的父母还是来了,他们脸上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庆幸,庆幸人还在,庆幸还有醒来的希望,而他们为蔺冬带来的只有一个冰冷的骨灰盒和一枚戒指。

蔺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走了“谢九”,他坐在床边像一尊旧石像。天黑了,不久后天又亮了,第一缕阳光照进来,他看见昨天剥的橘子还在那里,读了一半的书还放在床头,只是那张床已经空空如也。

蔺冬扶着墙壁站起来拉开窗帘,他抱着谢九的骨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大街上,嘀——很长的一声鸣笛,蔺冬才回过神来,看着一辆汽车直直朝他开过来,而他就那样傻傻站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到谢九了。

她是我的未婚妻

蔺冬在床上昏迷了半个月才醒来,他在梦里见到谢九,还是穿着他送她去西北穿的那件烟蓝色衬衫,跟他一同坐在家属院的梧桐树下,她嘻嘻哈哈地跟他说着话,蔺爸从市场上买回来一个西瓜,分给他和谢九一人一半,梧桐树上的蝉叫得闹人,而谢九笑得欢快……他突然从梦中醒来,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许久才想起来,谢九已经不在了。

其实,也许在他领谢意暖回来之后不久,他就知道那不是他的谢九了,他爱了那么多年的谢九,就算不看脸他也分得清,只是他害怕知道真相,潜意识不愿意相信罢了。他自私地把那个谢意暖留在身边,每天给她讲他跟谢九的故事,就像一场巨大的自我催眠,假装谢九还在他身边,假装他可以永远陪着她。

六月,学校通知他去领毕业证书,他问了一句谢九的呢?

辅导员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不是已经……”

蔺冬打断她说:“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替她领。”

辅导员叹了口气说好,蔺冬挂完电话,想起谢九的笑脸,想象着她穿学士服的样子,僵硬的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后来的后来,三十岁的蔺冬在新闻上看到,西北有个植物人女孩意外苏醒了,她说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还把那个故事写成了小说发在了网上。

蔺冬没有去看那个小说,他关掉网页,望着窗外汹涌的日光,又是夏天了,他要去买青橘了。

走在巷子口时撞见一个从前认识的人,他随口问:“谢九去哪儿了?”

蔺冬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谢九,她去了另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