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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之川

2018-10-30章青定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10期
关键词:天真收音机母亲

文/章青定

那天没有星星,但他们站在夜空下,好像都看见了未来的一点璀璨。

替母亲重活一次

许天真自小最怕听火烧赤壁的故事,一艘艘船连在一起,被一场冲天大火烧成个修罗地狱,这场景叫她想起便觉得恐怖。

因为许家就住在沙坡尾的船上。

许天真的父亲是渔民,每日凌晨驾捕渔船出海,许母会起床目送他。许天真曾见过那幅景象,沉沉夜色里,他们家简陋的铁皮船屋透出一丝灯光,投在水中,和左邻右舍的灯光串成长长的一列,让许天真想起那个发生在赤壁的惨烈故事。

许天真渴望住到岸上去,房子能不再如这间铁皮屋一样闷热狭小,灶和锅只能摆到舱门口,起大风时,船屋随着波浪起伏,连带着许天真那张矮小同时兼作饭桌用的书桌一起上下摇晃。

许天真知道母亲本来是住在岸上的,外婆家开着一间理发店和一个小饭馆,母亲为了爱情嫁给父亲,随着他住到了船上。但许天真想,妈妈或许是后悔了,因为妈妈曾无数次地对她说:“天真,好好读书,以后做个靠知识吃饭的人,住到岸上很高的地方去。”许天真说“好”,在这个愿望上,她们母女一直同心。

许天真因此一直是个不合群的小孩,她不太与周围其他船上的人来往,其他渔家小孩在堤岸上疯跑打闹时,她也从不参与,只是端坐在桌前,在一片嘈吵声里纹丝不动,课文每篇背得烂熟,她想,总有一天她会住到岸上高处,带着父母亲。

但许天真的母亲并没有等到这一天。许天真十三岁那年,许天真的母亲死于溺水。那天她在船头清洗电饭锅,锅不慎滑入水中,她去捞,失足落下水。那时还很早,许天真的母亲微弱地呼救了几声,然而谁也没听见。两天后她被救援队捞了上来,手里还攥着那只电饭锅。

许天真站在船头,看着母亲落水的地方,漂着菜叶、鱼肠子、生活垃圾,十五年来,母亲为爱情委屈而活,为一只电饭锅而死,死于这片肮脏的水域。许天真为母亲心生悲凉,她坐在母亲滑下去的地方,小声说:“我会去到你想去的地方,替你再重活一次。”

清理母亲的遗物时,许天真看到了一只小小的收音机,那是父亲在刚结婚时买给母亲的,母亲在做家务时、收拾鱼内脏时、清理渔网时,总开着这只收音机,里边有一个怀旧音乐台总爱播邓丽君的歌曲,母亲有时会跟着小声哼唱,甚至会随音乐轻轻摇摆,这是母亲的慰藉。

许天真没有遵守习俗将其烧掉,她留下了这只收音机。

排挤从未消失

也是在这一年,许天真考入了重点中学,和从前那间有许多渔民孩子的小学不同,许天真的新同学们大多是来自中产家庭,或者是富家子弟们,许天真是个一眼就能看出和他们来自不同世界的例外。

开学一周,许天真的同桌在班会上举手要求换座位。老师问为什么,同桌答说:“她身上有很重的鱼腥味,太臭,我受不了。”

老师驳回了同桌的要求,然而她还是在班会结束后找到了许天真,靠得很近地和许天真一起站在走廊里,过了一会儿,小声说:“许同学,老师也希望你能注意一下。”

对于十三岁的许天真来说,不会再有更大的羞辱。船上的确实没有好好洗澡的条件,她在那个晚上拎着大桶和沐浴露,走了很远找到一间澡堂,洗了一个半小时,她将自己搓得全身通红,在哗哗作响的水声里,大哭起来。自此,她每天都会走远路去那间澡堂,然而学校里的排挤也并未消失,那种排挤是微妙的,难以明言却又无处不在,终于有一天,事情发展到她的书包被人扔到了教学楼后面的花坛里,上面贴着纸条:“太臭了,受不了。”

许天真打开书包,里面课本的书脊被摔断了,笔都摔得七零八落,还有那只小收音机,她每天都背着它来上学,所以它也从三楼被摔下。许天真跪在花坛里打开它,一片沉默,连“嘶嘶”的噪音都没有。

许天真没有流泪,她提着书包走回教室,举起那几本被摔烂书脊的书,对准平时欺辱过她的那些人逐一砸过去。接着,她被人拖开,被人摁住,再被老师送回家。

她在通往自家船屋的木栈道前站了很久,站到天彻底暗了,长长一排船屋里的灯光都亮起。在风声和海浪声里,她抱着那个再发不出声的收音机流下了泪来。

“你哭什么?东西坏了吗?”一旁有人探过头,是个长手长脚的瘦小子。

许天真认识他,叫孟来,就住在四五条之外的船屋上。他们曾念过同一间小学,他是国旗班升旗手,因为长得高,每周一升旗仪式许天真当主持人,他就站在许天真身后。

“是这个收音机坏了吗?”孟来不介意许天真不回答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是收音机那就好办,我会修。”

心中升起一丝茫然

孟来果然在两天后的黄昏将一个可以重新发声的收音机还给了许天真,他蹲在码头上,配合着正在洗菜的许天真的高度。“听听看。”孟来兴奋地拧开开关,在短暂的“沙沙”声后,邓丽君的声音响起来:“我们俩的恋情有爱也有恨,噂杳背憎辛又酸,命运之川。”

“好老的歌,什么年代的,旧上海?”孟来一屁股墩坐下来,一副要和许天真聊下去的样子。

许天真看看孟来那条直接坐在脏兮兮地面上的裤子,皱了皱眉,但看在他修好了收音机的份上还是回答了他:“邓丽君的《命运之川》,我最喜欢她这首。”

“这都什么年代的歌了,我那儿有陈奕迅,你要听吗?”

“谢谢,不要。”许天真答得言简意赅。

孟来听懂了,讪讪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那我走了。”他走出十几步,突然又转头奔回来,问:“你是每天都去澡堂洗澡吗?”

许天真警觉地盯着他,他忙摆着手说:“别误会,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想说要晚了你就别去了吧,不安全。”

许天真端起菜盆,拿起那只小收音机,走回了船上。

收音机里还在唱:“生长地方都抛弃,开始逃避的旅程,何时再见那南山,还有那北海。”

许天真站在随波浪轻轻摇晃的船头,突然有一丝茫然。

晶莹剔透的指甲

许天真的高中录取通知是孟来自邮局替她取回的,他骑一辆破自行车从坡上滑下,轻巧地避开来早市的人群,大声喊:“许天真,恭喜你。”

许天真正蹲在一只大红和一只粉色的塑料盆前,里面是父亲捕回的青斑、花蟹和皮皮虾。

“怎么都不高兴?”

许天真笨拙地捞起一尾鱼,放进跟前顾客的塑料袋里,答:“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可高兴的。”

“嘿,够自信啊。”孟来蹲到她旁边,熟练地捞起另一条鱼,称重宰杀,掏净内脏交给顾客,“你闪开点吧。”

许天真听从孟来的吩咐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

“你看,卖鱼得大声喊,喊今天的品种,喊鱼很新鲜,喊价格优惠,都得喊出来。”孟来边讲边示范,扯着他变声期男生粗哑难听的破嗓门大声嚷起来。

许天真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呢?你考上了哪里?”

孟来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哪里也没考上,只有一个交钱就能上的技术学校,我爸叫我别读了,跟他打鱼去,我妈非叫我去读。”

“你自己怎么想?”

“没想好,也许去打鱼吧,我鱼打得挺好。”

许天真突然扳住他的肩,不仅是孟来,连她自己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说:“别打鱼,去念书吧。”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恳求孟来去上学,她只是死死扳住孟来的肩,直到孟来痛得大叫,连连说着:“好,我去上学,你快松手。”

远处有卖鱼的妇女笑着对孟来的母亲说:“看看,你儿子把儿媳妇都替你找好了。”

孟来的母亲收起已经卖空的鱼盆,说:“那小子痴人做梦,许天真是留得到船上的人吗?”

但孟来尚想不到这些,他忙着在这个假期做起了野导游,陪着没有报旅行团的游客们游岛,给他们讲解风景和传说,介绍特产和小吃,收取一点导游费,被介绍的小店也会给他一小笔提成。他在这个夏天变成了一个小富豪。

在夏天将要结束时,孟来揣着这笔钱走进了岛上的商业广场,他站在专柜前问:“要给女孩买一件什么礼物比较好?”

“给小女朋友吗?”对方笑起来,“买只颜色比较淡的唇彩怎么样?”

孟来在亮如白昼的柜台前站立许久,终于,他做出决定,买了两管指甲油,一管淡淡的粉,另一管是大红。他想许天真重视她的手应该胜于其他地方,他曾许多次看见许天真认认真真地搓洗她的手,甚至拿一柄牙刷仔细刷指甲缝,他知道她害怕叫人看出生活带给她指甲缝里的黑色污垢,那是他们的母亲都有的印记。

许天真涂的是那管淡粉色,伸在暮色重重的天空下,看起来与指甲的本色无异。但许天真认为不同,她觉得颗颗指甲壳看起来都晶莹剔透,那是被善待和珍视的结果。

“开学后不会再有人认为我指甲缝里带腥味了吧。”她喃喃自语,“只要度过这三年,我去其他地方上大学,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是,以后你会成为电视剧里面那种人,去高楼里上班,涂红得吓死人的口红和那管大红的指甲油,啊对了,还会烫头发。”孟来微笑着补充。

那天没有星星,但他们站在夜空下,好像都看见了未来的一点璀璨。

小小的谢礼

孟来被学校开除被罚跪在自家船头的那天,许天真刚好高三第二次模拟考。

“为什么被开除?”

“打架。”

“打架很威风吗?”

孟来没有出声。

“毕业证拿不到了,接下去准备做什么?”

还是没有回答。

面朝大海,孟来没看见她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变成失望。

孟来被开除后,在岛上专职做起了野导游,他长得帅,嘴巴甜,名声由一个一个游客传出去,生意颇有点蒸蒸日上的意思。到后来,有外国游客也找来,请他帮忙带领游览。

孟来的英语仅限于“早上好”、“中午好”以及“你好吗?我很好,谢谢”,他只得拿了个小本子去许天真家请教。

许天真坐在桌前板着脸看他:“既然都不会为什么不干脆去报个旅游英语的课程呢?”

孟来“嘿嘿”一笑,说:“先应个急啊,以后我会去学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许天真仍然冷着脸。

孟来答不出。

“你的以后是遥遥无期吧,空许一个承诺,但永远没有践行的那天。”

孟来瞠目结舌,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在气什么,但他知道此时还是不再惹她为妙,他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去,忽然又想起裤兜里的新指甲油,他将那个小瓶放到了许家门口,是桑椹的紫红色,是对许天真帮他翻译句子的小小谢礼。

许天真收到录取通知那天,许爸请大家吃酒席,她说:“爸,不必了吧。”

许爸很坚决:“一定要请的,要告诉大家我的女儿很厉害,你妈妈要是在,她也一定要请大家的,我按她的喜好做事。”

许天真在九月初的一个清晨离开船坞,朝霞映在海面,红光中白色的海鸟掠过,有个高瘦的身影站在光里面。孟来还是推着当年去给她拿高中录取通知书时的那辆破自行车,说:“我送你。”

那天的厦门还没有醒来,只有孟来载着许天真奔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许天真在后座上说:“孟来,我给了样东西让我爸转交给你。”

“什么啊?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你会嘲笑我啊,笑我自己说的话自己做不到。”

是本写满英语句子的小本子,“欢迎来到厦门,我是孟来”、“这是沙茶面,请吃”、“这是骑楼,是我们的特色建筑”,孟来站在海边,看着句子下面的中文注音笑出了声。

祝你们幸福

许天真上大三那年,孟来到北京看她。他说现在网络太发达,他这种接散客的野导游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听说学校附近生意好做,想来看看情况。

他当真用他当导游的积蓄租下小小的一间店面卖小吃,挣了点钱的孟来去报读了一个成人本科,只是他仍然念不进去,在课堂上伏案大睡,晚上来做兼职老师的许天真站在讲堂上,恨恨地扔过去一个黑板擦。众人皆惊,生怕被砸的男生发脾气,然而孟来醒来,只是摸摸额角,笑眯眯地坐直身子。

下了课,孟来等在门口,他知道许天真会生气,“孟来,我现在知道做好一个小老板也不容易。”这次许天真的眼睛里没有生气,没有恨铁不成钢,只有一种理解之后的温柔,“所以,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情了。”

许天真毕业时,孟来决定盘掉他的小吃店,他说小吃店太小,已经不足够他发挥,他打算去金融区开间馆子卖盒饭。

许天真问:“真的是因为嫌地方小?”

“当然,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没想到你找的工作也在那儿,真是巧。”孟来笑,拙劣的演技。

许天真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很温和地说:“孟来,我曾经对你很凶吧。”

“哪有哪有。”孟来笑嘻嘻地摇头。

“从前我逼着问你今后的打算,逼你去做一些我认为上进的事。我现在才明白,我觉得你做得不好,不是因为你没有努力,而是我们的确在不同的海域,再努力航行也不会向同一个方向前行的。”

孟来还是在笑。

“不要盘店了,不要再追随我生活的地方,不要再因为我改变你的生活轨迹。”许天真顿了顿,“改天我介绍我的男朋友给你认识。”

孟来终于不再勉强微笑,他抬起头看着许天真。许天真不看他,他的眼睛总叫她想起沙坡尾的星光。

“孟来,很早以前我就下定决心不要再过有味道的生活,不管是从前的鱼腥味,还是现在的油烟味,我厌倦了,也不想以后我的孩子重复我初中时那个书包被扔下去的下午。”

孟来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他问:“你的男朋友,他爱你吗?”

“爱。”

“那你爱他吗?”

许天真短暂地犹豫一下,“爱吧。”

孟来点点头,说:“那祝你们幸福。”

沙坡尾的月光终将远去

许天真后来才知道,那时对于孟来的第一个问题她回答得太草率。

她笃定爱她的男友一夜之间毫无预兆地离开她,做了大董事的乘龙快婿,而她在与人竞争缠斗数年之后也终于明白,这世间的腥臭无处不在。如今她的手早不用处理那一尾尾鱼,可她知道这双手仍然肮脏,起初是别人陷害她她反击,可后来,她也害人,如今的她仔细闻起来,也并不比当年生活在鱼堆中的许天真更洁净。

回沙坡尾是因为父亲摔伤了,许天真请了假去接他来北京照顾,谁知父亲十分倔,不肯去,他说他一辈子没离开过海,没住过没海的地方。

“你不去我怎么照顾你?我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里。”许天真发了急。

“用不着你照顾,这么些年你不在我也挺好。”

许天真说不出话,经年的缺席已经让父亲不再需要她。她只得安排好家中的杂事,替父亲请好保姆,买了回北京的机票。临行前,她和其他游客一样,在沙坡尾改建后的小店里吃一餐午饭。这间店叫“沙尾小鱼”,主卖烤鱼,兼营其他,叫她看见一点从前的影子。

老板娘是个长卷发的女人,开朗热情,一边招呼许天真坐下,一边和店里几个叽叽喳喳的年轻顾客聊天,还能在端上饭食之后穿梭店堂内外卸货。

年轻女孩子们说:“老板娘,这种事情何必你做啊,等老板回来就好了啊。”

“他的手以前受过伤,不能太使劲,所以他回来了这种事情也还得靠我。”

女孩子们用惋惜的声音追问他的手为什么会受伤。“为了保护一个女生。”老板娘微微笑着答:“以前他念一间很烂的学校,里面有几个烂人在晚上跟踪洗完澡从澡堂回家的女生,他就每天守在路灯最黑的转弯处等那个女生回去。有一天和烂人们打起来了,其实他不怎么会打架,受了伤,还被学校开除了。”

女孩子们起哄,说:“老板当时是喜欢那个女生吧,他跟您说这个,您不会不高兴吗?”

“不会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爱我,我知道。”

是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许天真把钱放在桌子上,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新请的钟点工在那头问:“许小姐,我想问您化妆台上的那两排指甲油要清理掉吗?它们看上去好像都已经干了。”

以前的每一个钟点工都问过她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永远是“不”,因为那是孟来的谢意、歉意、还有她一直假装不知的爱意,是她生命里稀少、珍贵且真心的爱意。但这次,在稍稍地犹豫之后,她说:“扔掉吧。”

她想起那一年涂上粉色指甲油的傍晚,她和孟来曾一起看见过未来的一点点的光。但如今,沙坡尾的月光、沙滩、远处拍打着涌上来的海水、她的南山和北海,终究离她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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