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走文艺路线的韩宝义先生
2018-10-30刘小念
文/刘小念
一个平凡、普通、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文化的老爸,能给他女儿什么呢?不做她的拖累,就是他最大的爱吧。
不会喝酒的姑娘没前途
我爸是地地道道的老一代工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没有什么惊天伟业,没有什么大智大勇,只是用自己的双手,承载着这个家。他沾沾自喜的,就是自食其力,养大了孩子,还能老有所依,不拖累儿女。可是,对自己未来的乐观设想,在52岁那年,被打破了。
那年他特别不顺。先是年初摔了一跤,养了一个月才敢走路,随后,又遭遇了下岗。他在肉联厂干了22年,却被解除了劳动合同,他最初非常气愤,去找领导理论;厂子的办公室人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他这个“有大爱,有担当”的老工人安抚得很好,他还曾经一度给别人做表率,去劝解和他一样命运的人。后来,尘埃落定,大家都各自寻找出路时,他发现,离开工厂,他好像没有了世界。于是,每天晚上在家借酒消愁。那时我大四,寒假回许昌,看他气闷的样子,劝他想开点。
他说:“还解除呢,就是开除!我韩宝义勤勤恳恳一辈子,临退休了,却开除我!”
我说:“厂子效益不好,当然拿你们这些老人开刀了,难道开人家一线的啊?”
“只有3年啊,3年我就退休了,他们太没有人性了。”
我拍他肩膀说:“韩宝义先生,不就养个老吗?怕什么呀,有我就行了。”
他翻我一白眼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能指望上你吗?还是陪我喝一盅吧。”
我爸喜欢儿子,这一点,他从来对我不掩饰。因为即便从小把我当儿子养,也解不了他的心头痒。
老妈看见了说:“又拉着你姑娘喝酒,你就不怕她出门让人笑话。”
我说:“不会喝酒的姑娘没前途懂吗?”我爸听了,就哈哈笑了。他喜欢看我豪迈的样子,多少烦心事都可以化解。那时候,“女汉子”这个词还没流行,只有姚晨在《武林外传》里横行,我爸特别喜欢她。
他常和我说:“这大嘴巴姑娘,挺好,将来肯定有前途。”
我打击他,说:“别逗了,没看见她这样的姑娘只能一辈子当店小二吗?”事实上,和老爸顶嘴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那一年我虽然没毕业,但已经开始为找工作忙了,而一个样貌偏近李大嘴,性格偏近郭芙蓉的二本姑娘,深不得京城傲娇的HR之心。
记得返京的那天,老爸给我发短信,说:“加油啊,闺女,找工作爸帮不上忙,只能给你加油了,你是最棒的!”我坐在轰隆隆的火车里,“噗”的一声笑出来。
我的酒后乱语伤了他
我爸53岁那年,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在一家酒店做服务员,主要负责大堂男厕所。而我托我爸的福,在一家通信公司找到工作。是的,托他老人家与我没事来一盅的福。那一次公司面试之后,通知去酒店聚餐,我和一位哈尔滨姑娘脱颖而出,因为我们合力把12名男生喝倒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经历了传说中的“饭签”,饭局之后,只有6个人成功签约,其中就有我。
拿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晚上,我给老爸打电话,我说:“来来来,想要什么,我孝敬你。”
我爸说:“我和你妈不要你孝敬,我们自己能挣钱呢,你自己留着花吧。”
我叹了口气说:“韩宝义先生,你还真会泼冷水呢。”
他振振有词地说:“刚挣钱,我得多泼你点冷水管着你。”
那一年,春节回去,我给我爸买了件鄂尔多斯羊毛衫,大红色的。
他皱着眉头说:“不是告诉你别乱花钱吗?给你妈买就行了,我需要自己会买。”
我妈看我冷了脸,埋怨他说:“女儿买了,你穿就对了,那么多话干什么。”不做女儿的拖累,就是他对我最大的爱,不过大年夜那天,他还是喜滋滋穿起来,逢人就说:“我女儿从北京给我买的,可贵了,好不好看?”他就是这样,对炫耀也是半遮半掩。面对外人,我的一件新衣服就是我对他无比的孝心,而面对我,时刻都在教诲,都在为我着想。
在我们的劝慰中,爸爸算是情绪安稳了许多。55岁那年,适应了新工作的日子,趁着休假,便一个人坐着硬座来北京。倒不因为他光荣退休,可以养老了,而是因为我男朋友黄有谅。
黄有谅,廊坊人,著名房地产公司门店中介,我们因租房结缘。一次我爸打我电话,碰巧被黄有谅接到,就此暴露了身份。我爸原本是要给我个惊喜的,结果我给了他一个惊吓。
那天他按地址找到天通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了,黄有谅给他开的门,我在洗手间里,忙着呕吐。
我爸扶我出来,问:“怎么喝成这样?”
我醉醺醺地说:“不喝,哪来的合约签啊。”
他说:“小饮怡情,大饮伤身,不要为了赚钱,把健康都赔上了。”
我说:“北京这地方,没钱赚,心里就要不健康了。”他叹了口气,没说话,或者,他说过,我却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他住了两天就回去了,没去长城,没去国贸,只是把我和黄有谅的房子打扫得像样板房一样。临走那天,他起了大早,去天安门看升旗,那是他许久以来的心愿。
晚上,去火车站送他,我说:“走这么急干什么?”
他说:“你那么忙,就不要来了。”
“当然要来了,难道要一个人走啊。”我愧疚地说:“下次等我年假的时候,接你和我妈来玩。”
“我们想要玩抬腿就走,哪用你陪,你还是好好陪陪小黄,他是个好男人。”我点点头,两个人就沉默了。
通知检票的时候,他站起来,忽然对我说:“我走了,北京真好,你好好奋斗吧,爸没本事给你挣个未来,就靠你自己了。”说完,他就拉起箱子,挤进蜂拥的人群,只高高地举起手,对我摇了摇。我知道,我的酒后乱语,一定伤了他。
一个人老去的无奈
我爸57岁那年,我升职了,而他依然在酒店做服务员。我劝过他许多次,不要再做了,一个月也就2000多块钱,生活费不够我来出。
可他不愿意,他说:“我是闲不住的人,有点事做心里舒坦。”
那一年,他学会了刷微博,其实主要是刷我,看我一天都在干什么,如果一天一条都不发,第二天,他的电话就要追过来:“工作那么忙啊,连条微博都不发,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怕被他烦死,所以每天坚持发微博报平安。事实上,我爸的微博比我的更有看头,有国内外大事、励志名言、生活小贴士、萌宠动图。
七月一个暴热的下午,我躲在办公室里猛吹空调。我爸却在微博上发了张阳光明媚的许昌街景,配文:忽然不知自己站在哪里。
我回:“韩先生,改走文艺路线了?”
他第二天才回了我两个字:“呵呵。”我觉得他开始与时俱进了,会用这两个字表达复杂的感情了。
我爸58岁那年终于辞职了,通知我的时候,我很欣慰,也安下心来。我觉得,他是服老了。这回,不用担心他工作是否顺心,上下班路上是否安全的琐事了。
那一次,我出差商丘,顺路回了许昌。一进家门就看见我妈在缝被子,客厅里有零零散散的东西在打包。
我忍不住问:“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妈说:“你爸要去养老院了。”
我惊讶地说:“好好的,去那儿干什么?”“他啊……”我爸在一边瞪了她一眼,我妈就没话了。
我爸说:“养老院的位子可紧俏了,要早早申请,这张床,我等了两年才轮上。”晚上直到我爸睡了,我妈才把白天的话说完,也让我无地自容自己的粗心大意。
妈妈说:“你爸脑子不太好用了,可能是以前酒喝得太多,去年夏天,他下班回来,忽然就找不着家了,站在大马路上,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后来手机也没电了,一个人在外面整整走了一个晚上,直到早晨才想起家在哪儿,那一次可把我吓死了。”
我忽然想起他文艺的“不知自己站在哪里”和复杂的“呵呵”,心里瞬间被刺痛了。其实,那都是一个人老去的无奈吧。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不服输的爸爸会老,也没有仔细推敲,爸爸的动态真正的含义。
那几天,我没离开许昌,陪我爸去养老院报到。那里条件还好,两人一间,对面床上坐着位满脸皱纹的老头儿。
妈把新被子放在床上,和他打招呼说:“嗨,你好,我们是新来的,你晚上打呼噜不?”可他没理我们,只是一个人看着电视,嘴里念念有词。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拉起我爸说:“咱们不住了,你跟我去北京吧,我养得起你。”
老爸却推开我的手:“别傻了,你和有谅连房子都没有呢,拿什么养我?再说,这里护理都是专业的,你不行。”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妈落泪了。我爸把她拉到一边,说悄悄话。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看我妈不停地抹眼泪,最后破天荒地,主动抱了他。
空空的眼神有了东西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没结婚呢,也像是水一样,不过,没往低处流,在繁华处,无力顾及将要枯萎的树。我很快投入到繁重的工作中,时而打个电话,也觉得很无力,问候没有实质,呵护没有失效。
我爸60岁那年,黄有谅的母亲心脏病,来京入住协和。原本我们准备这一年结婚,高昂的手术费和住院费,动了我们刚刚攒起的首付房款。手术做得很成功,他母亲对我赞不绝口,夸我懂事,识大体,黄有谅娶到我,是他们黄家的福气。而黄有谅对我更是感激不尽。
他说:“谢谢你。你现在想干什么,说吧,我都陪你。”
我想了想说:“我……我想回去看看爸。”我,真的想回家看看我爸了。我知道,在心底,有一块柔软亲切的土地,虽然没有时时想起,但是从来不曾忘记。
现在的他,脑子已经完全不清楚了,记不清所有的事,但是人变得特别乐观,喜欢听评书、喜欢笑,另外,他的微博停更了,最后一条,转了一个励志的语录给我:“手酸了,可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心累了,请把心里的事放下;说到底,再累也不要让自己心累;轻装上阵,人生会更美好,身体会更健康。”
从此,再没有人追着问我为什么不更博。
今年5月,我请了年假回去看他。他胖了,眼神里空空的,记不得所有人,只是时不时地就会笑。
我妈说:“这样挺好,皱了一辈子的眉头,终于散开了。”是的,他一切都好,只是不记得我和我妈。后来我们闲聊时,说起我爸刚进养老院那天。
我说:“他到底和你悄悄说什么了?”
我妈说:“除了宝贝你,还能有什么,他说趁他脑子清醒,和我说个事,他觉得我们这辈子就算过完了,以后能活成啥样算啥样,千万别给你找麻烦,他还说你的日子还远着呢,咱们给不了你别的,就帮你省个心吧。”是啊,一个平凡、普通、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文化的老爸,能给他女儿什么呢?不做她的拖累,就是他最大的爱吧。
那天,我趁妈去洗手间的时候,悄悄从背包里拿出一瓶违禁品:红星二锅头。
我在我爸面前晃了晃瓶子说:“韩宝义先生,咱俩喝一盅吧。”我爸一瞬就愣住了,他看着我,空空的眼神仿佛有了东西。
他忽然说:“闺女,你来看我了。”
这一天,是5月20日,我爸60岁,我29岁。他说了一句最家常的话,用平生最后的神采,至此,他再也没有想起过他宝贝一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