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条柔软的曲线
2018-10-29洪忠佩
草原的辽阔,让乌兰布统的夜清寂得失去了边际。这一夜,我注定是要在乌兰布统草原失眠的,这块巨大的绿毯可以缀上蓝天、白云、白桦、金莲花、干枝梅、狼毒花,甚至还可以绣上敖包、跑马场、喇嘛山、蒙古包、野鸭湖、将军泡子,却无法放下我的睡眠。草原辽阔,夜晚的星星和月光又是那么清亮,没有品尝到一杯地道的蒙古奶茶,没有听到马头琴的泛音和蒙古长调的华彩,我怎能不失眠呢?夜幕,还有风,过滤了许多草原上俗世的声音,留下的是无边的清冷与空寂。
在蒙语中,“乌兰布统”意思是“红色坛形山”。我虽然没有弄懂“红山”在当地有什么特指,但知道乌兰布统草原是清代木兰围场的一分子,现在还是养军马的地方。我和几位在中国作协雾灵山创作之家进行创作休假的作家,从河北省兴隆县出发,过承德、坝上围场,驱车七个多小时才到达神往的乌兰布统草原。一路上,两边大片大片的土豆花,以及一群群的牛羊,只是进入乌兰布统草原埋下的伏笔,而遥远的地平线才是此行的目的地。下榻的“XX山庄”招牌上标着蒙、汉双语文字,就在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小红山村的公路旁。我不知道山庄的主人是出于一个怎样的想法,草原是多么好的风光,何必牵强附会叫什么山庄呢?再说,称山庄也有点名不符实,山庄离喇嘛山还应有一段不小的路程吧。山庄的主人姓张,眼睛小,颧骨高,他同时在红山军马场经营越野车队。显然,他也看出我们对在草原上坐越野车奔驰不感兴趣。实际上,XX山庄只有一栋平房和一个形似蒙古包的餐厅,二十几间简陋的客房,住满了奔向草原和眷念草原的旅人。房间里的电视机因为没有信号,只是一个摆设。床上的被褥呢,还残存着烟味以及不明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可以想象在我之前住的是一位烟民,且是女性,因为被褥上的残留除了烟味,似乎还有淡淡的香水味。房顶上的吸顶灯明显接触不良,闪烁不定,重重地关下房门或是拍拍墙壁,灯就亮了,说不定过一会儿灯又黑了……好在,撩开门帘就是乌兰布统草原草与花集体的芳香。
昼上那像骏马又像羊群的云彩消失了,傍晚那红彤彤的晚霞消失了,夜晚那蒙古包前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少男少女也散了。那带着蒙古奶酒醇香的祝福,那烤全羊的肉香,那曾经燃起篝火的地方,留下的只是时间的灰烬吗?当然不是。篝火晚会的主题是当地一位青年为父亲庆生,相当于祝寿晚会吧。看得出,青年对父亲特别的崇敬与孝顺,左邻右舍也相处得和睦,喝酒更是豪爽。父亲身穿新崭崭的蒙古袍,满脸欢喜地接受来宾敬酒与敬献哈达。不是主人介绍,很难猜出老人已经进入耄耋之年。快乐与幸福是可以感染人的。看到寿星老人喜笑颜开,我们也不由自主地融入了快乐而幸福的现场,用刚刚学会的蒙古语情不自禁地和着“赛努!赛努!”(好啊!好啊!)。
星和月的夜还是那样的沉静,草与花的草原还是那么的纯净。我住的地方离滑草场不远,那里有个马圈,拴着七八匹马,我觉得马圈里的马在夜里应该有动静的,可惜呀,我等了许久许久,结果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夜里偶尔有一二声狗吠,却听不到有其他狗响应。人在睡梦中是有呓语的,草原上的马在睡梦中是否也有呓语呢?草原上那么多的草与花,又有怎样的呼吸呢?没有人给我讲述过草原的夜,我只能去感受,只能去冥想,草原的夜应该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秘不示人吧。我伫立在路边,面对草原的夜空,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与渺小。草原的夜与昼有十摄氏度至二十摄氏度左右的温差,虽然是七月伏天的夜晚,我在草原上还是感受到了寒意。风,吹来有些冷飕飕的。在这样的夜晚,我攥住妻子的手,心里是温馨的。
下午的辰光,我与妻子,及作家廖静仁夫妇、刘靓平夫妇一起走过丘陵式草原的喇嘛山,那里不仅生长着白桦、柞树、山杨、油松、山丁子树,还有柴胡、芍药、黄花、野菊、干枝梅、金莲花、狼毒花等等。一条穿过草原蜿蜒上山的路径,是人踩出来的,倒伏的草,沙质的土,踩上去特别的柔软。不经意中,路边的草与花,远方的树,还有天上的云彩,都能给人兴奋,宛如进入了天然的画廊。据说草原真正的春天是从立夏开始的,那夏天应是草原上的草与花长得最好的季节吧。走上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喇嘛山山顶,乌兰布统草原的风光一览无余,远远看去,真是不一般的辽阔哦,那些马群、羊群、牛群呀,只是在平坦的草原上蠕动。而那些白色的蒙古包呢,抢眼得很,一如刚刚出土的蘑菇耸立在草原上……夜色苍茫,我看到的星星月亮仍然是星星月亮,草原仍然是草原,却仿佛有天籁之音从远处传来。此时此刻,喇嘛山下那些马群羊群牛群进入酣睡了吗?如果走在夜晚的喇嘛山,应有更多的感受吧。然而,喇嘛山离我住的地方太远了,我只能在夜晚的草原上想想而已。
乌兰布统草原醒得特别早,也就四点多钟吧,天就露出了曦光。我从四点四十八分开始,每隔十分钟拍摄一幅晨光,最后定格日出的一瞬间是五点十八分。画面中的日出如火球,周边有云团在升腾荡漾。面对朝阳,我用双手揉搓着脸面和身体,享受着朝阳和晨光的沐浴。与乌兰布统草原同时醒来的还有草原上的牧民,他们在傍晚把马放牧在草原,早上就要赶回马圈了。牧民有的骑着马,有的骑着摩托在草原上追逐,鞭子挥舞得劈啪作响,而马呢,起先是散着的,悠闲的,奔跑起来之后,就三五成群了,鬃毛飘飞,速度感极强。草原牧民的牧马方式,是否应了民间那句俗话——马无夜草不肥呢?同行的简默兄是否也有一个无眠的草原之夜,他的单反机在日出前一直咔嚓咔嚓地工作着。我不知道晨光下的牧马图,是以怎样的画面进入他的镜头,是否拍出了驰骋的快感?我看到了他兴奋的神情。
念想中的草原早餐,应该有青稞面,抑或是羊肉汤和馍,而结果是水泡饭,还有馒头。这样的伙食,多少与期待的有所出入。静仁兄坐不住了,他去厨房督促弄了一盆手擀面,面上盖了几个荷包蛋。尽管心里有落差,几个人还是窸窸窣窣吃得有滋有味。去古战场和将军泡子时,汽车怎么奔驰,也追不上天边的云彩。不管走到哪,我们始终走在“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中。跃马草原的牧民,带给我们的是粗犷、阳刚,还有力量。在如此诗意的乌兰布统草原上,我很难想象在三百一十年前,那位意為“万民康宁·天下熙盛”的康熙皇帝,曾在乌兰布统草原指挥二十万清军大战噶尔丹。历史,往往是一个个的个案而已。三百多年前的狼烟散尽,那么大的一场战事,历史只留下了极少数人的名字,而那些死去的寂寂无名的将士呢,他们将魂归何处?将军泡子的口子上,不仅有蒙古包、马圈、商店、摊点,除了汽车声与马蹄声,还有含糊不清的市嚣声,卖蒙古服饰的,卖风干牛肉的,卖玛瑙石的,挤挨挨的在一起,几位姓莫的牧民轮番向我们推销骑马坐马车等旅游项目,价钱一个比一个压得低。穿着长袍、靴子的小孩,跑到跟前开始兜售一束束的干枝梅。不可回避的是,无论将军泡子还是野鸭湖,水都浅得可怜。一种当地人称为“明白叶合”(音)的浮萍随着水边而生,开着金黄色的花朵,点缀着水面还算漂亮,而这样的浮萍是否是水体富氧化的体现呢?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玛拉沁夫的《敖包相会》,曾是我的青春恋曲之一。我却一直错误地把“敖包”与蒙古包等同起来。其实,蒙古包是用毡布搭成的帐篷,而敖包呢,在蒙古语中是“堆子”的意思,有的也叫“鄂博”,即牧民用石头和土堆出来的“石头堆”。据当地一位牧民说,敖包最早的功用是道路和边境地界的标志,后来才逐步演化为祭山神、路神,以及祈祷丰收、平安的象征。克什克腾旗的敖包十分醒目,“神樹”上拉着鲜艳的神幡,石头上挂满了牧民敬献的哈达,五颜六色的,随风飘起。敖包临公路的一方摆有香炉,香炉前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神像。在当地,牧民称观世音菩萨为塞北灵验佛。我向来对菩萨只是敬畏,却没有烧香叩头的习惯,我顺时针围着敖包转了一圈,以表达自己对草原民俗信仰的尊重。敖包周围虽然没有清水莲花,没有佛乐禅音,却依然有一种清净的气息。无疑,敖包对于牧民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寄托,甚至还有植入心灵的恩赐。远远地,我看到跪拜叩头的牧民中,有一位穿着红色僧袍僧人的身影。
面对衣袂飘飘口诵真经的僧人,他在众生中的清静与俭约,让我不由双手合十,躬身施礼。据当地的牧民介绍,这位僧人一直在草原托钵修行,讲经传佛。
云低飞,草花香。云和草原,交集在地平线。大野无垠,三五个牧马的男人骑马扬鞭,放牧上百匹马的场面是何等的壮观哦。遗憾的是,我们的行程安排早了,离那达慕大会还有些时日,不能目睹草原上盛大节日的狂欢。路上,一只雄健的鹞鹰在车前振翅冲天而起,鹰爪上分明抓着一只土拨鼠,引起一片惊诧之声。此前,我在喇嘛山的上空好几次看到单飞的鹞鹰,体形不大,飞得也不算高,始终在围着草甸飞。我坐在喇嘛山草地上懒得动,似乎隐约能够听到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鹞鹰的出现,让我们向着辽阔草原行进有了更多的理由。
在我心目中,草原的前方连着天边,天边永远有一条柔软的曲线。而这样的曲线上,连缀着牧民、蒙古包、敖包、牛羊、马奶、花期、转场、雄鹰等关键词。
(洪忠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多次获奖并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影像·记忆》《婺源的桥》《松风煮茗》等多部。)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