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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荷花荡

2018-10-29刘建春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8期
关键词:吴阿姨丝巾小伙子

刘建春

丝绸商人的家在苏州城里算得上殷实。门前是深深的弄堂,如果夫人和女儿就在城里办事,路不远的话,一般走陆路,轿厅里的轿子就是交通工具;出城一般走水路,屋后水巷子里有一个私人码头,那儿停着一艘小型画舫。

明朝末年的一天早晨,屋后码头上热闹了起来。厨娘吴阿姨一次又一次跑上跑下,将木柴和做饭做菜的原料搬到画舫上。今天,丝绸商人的夫人将带着三个女儿青菡、青莲和青荷去葑门外参加一场盛会。

石驳岸上,有一块凸起的带孔的如意形石头,是系船缆用的,叫系缆石。吴阿姨麻利地将麻绳船缆解开,船就开始动了。青荷的心,也开始随着波浪荡漾起来。这一天,是农历六月二十四,全苏州城的美女都要到荷花荡去给荷花仙子过生日。

这天,十六岁的青荷怀揣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上了船。此刻,青荷坐在后舱美人靠上,手捧着一卷书,独自笑弯了腰。原来,她看到唐朝人在诗歌里写道:盛夏季节,一个小姑娘因为贪玩,把爷娘布置的采莲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傍晚时分,又因为玩水把小船的船头弄得湿漉漉的,更离谱的是,小姑娘居然脱下红裙网罗池塘中的鸭子,真是玩疯了。小船所到之处,掀动了满湖波光,因为贪看远处的年轻人,小姑娘忘记摇橹了,任船儿随风漂流。然后,她又无缘无故隔船抛丢青青的莲蓬头,不小心又被远处的大人们看见了,她连忙蹲下身子,好像心里的秘密被人窥见了,大半天了,她还在躲在荷叶底下害羞呢。“真是个痴丫头!”虽然过去好几百年了,青荷好像还能触摸到那个唐朝小姑娘怦怦的心跳呢,她自言自语了一句,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摇橹的吴阿姨看着青荷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娘五,痴是痴得来,笑的啥?”吴阿姨比青荷还小的时候就跟着青荷妈了,她是青荷妈的丫鬟,更是青荷妈的闺中密友,是跟着妈妈一起嫁到丝绸商人家来的,因此可以用这种口吻嗔怪青荷。除此之外,吴阿姨和青荷之间,还有另一层更亲密的关系——她还是青荷的寄娘。苏州这儿自古就有风俗,小孩子出生后要认干爹干妈,苏州人称作寄爷寄娘。姐姐青菡和青莲也各有自己的寄爷寄娘。

阳光下,青荷的脸颊就像贴上了两片荷花花瓣,含笑的明眸弯弯的,显得特别妩媚,她瞥了吴阿姨一眼:“不告诉你!”用卷着的书将丝绸帘子一掀,就来到了船舱里。

“痴丫头,只知道在外面疯,人少一猜就猜出来了,没劲的呀!”二姐青莲见青荷进来,半嗔半笑地数落她。

船舱里铺着浒墅关出的梅里青草席,母女三人正席地而坐,当中有一个刻了格子的花梨木矮几,不下棋的时候,矮几可以用来饮茶和做游戏。当时,母女仨儿正在玩一种藏钩游戏——三个人分为两组,一个人猜,两个人藏,一根小小的玉质衣钩,在猜的人闭上眼睛的时候藏在某人某手中,藏好后,藏的二人四只手一起伸出来给猜的人猜。当时,妈妈是那个猜钩人,姐妹二人是藏钩人。三番五次,姐妹俩总是败下阵来,因为妈妈猜的时候不看她们的手,而是看姐妹俩的眼睛,看着看着,姐妹俩就像被炙热的火烤着一样,要不了三分钟,藏钩的那位就顶不住了,从眼神里招了出来。二姐刚才怪青荷没有一起参与,是因为藏钩游戏玩的人越多越难猜,越有趣。当时的苏州人十分迷恋这种游戏,有一个姓袁的苏州人还专门写了一部书《拇经》讲藏钩的规则和技巧。可是,这个技巧在妈妈这儿不起作用,人家猜藏钩专看手,妈妈看的却是脸。

“吵了人家白日梦,当心有小官人来找你算账!”大姐青菡故作严肃,指着二姐青莲的鼻尖,一边却眼波流转,快速在青荷脸上扫过,分明是指桑“骂”槐。话一说完终于绷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青荷不由得暗暗佩服大姐,那眼光太“凶”了,仿佛一眼能看穿她的心。怎么办?出了葑门,她还有绝密的重大任务,必须待在舱外,而现在又不能让妈妈和姐姐起疑心,真是难为她了。

“大姐你放心,小妹我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哪能逃得过你法眼!”在大姐面前,青荷必须低调。接着她主动出击:“哪像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我是劳碌命,要帮寄娘把灶里的火生好,否则,待会儿你们要泡茶了,哪儿来的开水呢?过了葑门还要买冰镇西瓜给你们解暑……等我忙完了,过了横街石炮头,本小姐一定进来和你们打马吊牌!”

马吊牌是一种40张的纸牌,要四个人才能玩,在那个时代非常流行,苏州城男女老少几乎没有不会玩的。当时的苏州文人冯梦龙还为此写过一本《马吊牌经》呢。

青荷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妈妈和姐姐再也不怀疑她待在舱外有什么小九九了。吴阿姨要划船赶路,十二里水路,不抓紧的话中午赶不到。青荷给船尾的行灶点火,先在灶膛里铺一层软软的稻草,点着,放上几根细树枝,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之后,将劈好的硬材段放到灶膛里。青荷对点火烧柴之类的人间俗事乐此不疲,有时候吴阿姨也会开玩笑,说莫不是弄错了,青荷真是她亲生的。青荷是从内心里热爱劳动,这种热爱是装不出来的。特别是今天,这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她需要用劳动来掩饰自己紧张期盼的心情。灶膛里的火苗越来越旺,她最爱看的是稻草燃烧的样子,在火中,稻草是那样柔软而透亮,它们弯曲自如的身子发着光,伸缩交缠,在成为灰烬之前,稻草真是活到了极致。

葑门是苏州城东南的一座城门,有陆城门和水城门。据说葑门的方向正对着吴国的死对头越国,因此城楼造得特别高大巍峨,有点显示实力的意思,上面巨大的匾额题写着“清流映带”四个楷体大字,又有夸饰如画江山的意味。

这天,葑门城楼上箫鼓齐鸣,彩旗猎猎,人聲鼎沸,像是在举办什么仪式。当青荷家的画舫从水城门中穿过的时候,一伸手,几乎能抓一把从城墙上荡下来的爬山虎藤叶。进入隧道一般的水城门,画舫上光线为之一暗,蒸人的暑气也暂时被隔开了,而灶膛里的炉火似乎更旺了,映得青荷的脸红扑扑的。青荷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轻了起来,怀里就像抱着一团火似的,心就像行灶上架着的铜水壶,外表波澜不兴,里面已经在悄悄鸣叫了。

青荷的秘密就藏在她的衣袖里,那是一方真丝汗巾,汗巾的主人是葑门外横街一家水果店的小伙子。去年六月二十四,青荷在船上向人家买西瓜借来擦水珠的,却因为船多拥挤,青荷家的画舫被催着往前划,当时没来得及还给人家。

如今,画舫又出了葑门了,向左一拐,就是一条东西向的河,叫葑塘河。葑塘河的两旁一家又一家紧挨着的是一家家商店,而且这儿的柴行、鲜鱼行、山货行和竹行在苏州是最大的,另外还有杂货店、水果店、茶叶店、点心店、酱菜店、裁缝店、腌腊店、寿衣店、烟花店、糕团店、中药店以及面馆、茶馆等。河北侧是主要街道,苏州人称为上塘,河南侧相对冷清点,被人们称为下塘。上下塘的商店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一面临水,一面临街——北侧的上塘又叫横街,是苏州最热闹的一条街道。横街上铺着一块块大青石板,石板下面是排水沟,人们走在青石板上会传出空灵的声响。

船一进入葑塘河,青荷的心就没由来地跳得厉害,一年前的事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苏州的冰窖大多集中在葑门外,厚厚的稻草房子里储存着去年三九天里的冰块,卖水果的商家,一般都会用板车拖了冰块到店里,把西瓜冰过了再拿出来卖,就能卖个好价钱。

去年的六月二十四也是一个艳阳天,刚把灶头的火生好,青荷觉得又热又渴,正好看见有商家从窗户里放下竹篮卖西瓜。与其说青荷的口渴是天热出来的,还不如说是给那些挂下来的竹篮引逗出来的。沿着石驳岸向东看去,一根根麻绳吊着一个个竹篮,一共大概有好几十个,一眼望不到头,就像是从那些店里长出来似的。像今天一样,那时妈妈和姐姐们也在船舱里品茗或玩藏钩的游戏,也可能用玳玳花编织成花环。

不远处,一家点心店的小姑娘用竹篮将一笼小笼包放到了一艘小快船的船舱板上,船上的三四个小伙子故意不付钱,还把竹篮和小笼包一起带走,眼看就要划出几丈远了。就在小姑娘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哈哈笑着把船划回来,把铜板一个不少地放在了竹篮里,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这时候,楼上点心店老板娘端出泔脚水,作出欲泼出来的样子,然后从窗口伸出头来笑骂道:“这帮青头鬼!当心给你媳妇晓得了回去跪搓衣板!”

船行到一家水果店的楼下,只见窗口有个身穿白褂子的小伙子背对着窗户,似乎在和店里的顾客说话。

“嗨,来一个冰镇西瓜,要黑籽的!”青荷朝上面招手。一张黝黑而英俊的脸伸了出来,他回头的动作是那样缓慢,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他笑着,露出的牙齿在阳光下显得特别耀眼。那小伙子十七八岁的样子,可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调皮的孩子气,使得他看上去和青荷差不多大年纪。就在那一瞬间,青荷感觉到身体里发生了变化,心里有一根琴弦,被人弹了一下,发出了激越的声音,像是在歌唱,更像在呻吟。青荷像一个突然落水的人需要搭救,她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迈开腿逃离这个地方,腿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力气。一种恍惚的晕眩感,瞬间笼罩全身,手必须扶着画舫上的红漆柱子,才不会摔倒。

青荷被自己的反应吓着了,脸上烫得厉害,她忘记了今天这是在哪儿,她更忘记她刚才叫小伙子做什么了。她的脸还停留在刚才朝上面看的姿态上,但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因为着急,她的眼眶贮满了泪水,湿漉漉的眼光闪闪烁烁,躲着上面,不敢正眼看那个人,她又担心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破,她无所适从,可怜极了。

一旁的吴阿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仿佛也回到了十六岁,那时候她是青荷妈的贴身丫鬟,一次元宵节在胥门万年桥看灯会,青荷妈——那时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深闺少女——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吴阿姨的心底涌上一股柔情,既有对青春往事追忆的感喟,也有对干女儿青荷的万般怜爱。她必须把青荷带出窘境,而且要不着痕迹。于是,她将船停稳,朝着上面开了口:“小伙子,我们家小姐问你呢,黑籽的西瓜有吗?”

“有啊,要大点的小点的?”

这时候,青荷似乎醒来了。她举起双手比划着:“中等的,够吃了,喏,就像……”

“不,要大的,西瓜总是大的更甜。”

青荷没想到,吴阿姨劈头盖脑地打断了自己。虽然是长辈,但总是有主仆之分,吴阿姨平时一般不会这样做。

从西瓜店楼上看下去,小船,流水,行人,仿佛一切都隐去了踪影,只剩下两段自身会发光的藕当空舞蹈着。原来,青荷伸出手比划的时候,宽大的衣袖褪上了胳膊,两只前臂全部裸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恍得人睁不开眼。吴阿姨打断青荷的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她担心楼上西瓜店的野小子会借题发挥,轻薄了青荷。

果不其然,楼上的发话了。当他将一个硕大的带着翡翠色泽的西瓜用竹篮吊下来时,青荷好心,准备去接那竹篮,谁知却遭到一顿奚落。

“不要接,当心把你臂膊折断!”小伙子调皮地说,或许仅仅为了表明自己的西瓜大,但这句话隐含着说青荷的胳膊瘦小的意思,这句话让青荷很生气。其实,青荷并不是真的生气,她心里反倒有一点微醺的舒坦。一切都不需要更多语言,比划西瓜的大小或许不过是一个借口,盛夏季节露出自己的手臂,即使算是女孩子的一个小伎俩,也并不过分。青荷确实一点儿也不生气,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胳膊并不像芦柴梗一样瘦小,相反却是珠圆玉润的,就像是带着露水和绒毛的青丝瓜,娇嫩、修长又饱满,藏不住艳光逼人的生命力。青荷的心里像含了一颗敲扁支酸,她反复咀嚼品尝那小官人的话,确信他注意到了自己。此刻,青荷和小伙子之间仿佛存在着两套话语系统,一套是公开的,吴阿姨也能听得到,还有一套是隐秘的,只有他俩才懂。青荷的心里有一种装得满满的感觉,虽然和那个人才说了一句话,但心里感觉已经说了成千上百句了。

满足归满足,但青荷还是要生气,因为理论上她必须生气,必须对这种公然的挑衅行为作出最激烈的反应,否则,怎能算是个小家碧玉呢?青荷想生气,却拉不开脸,她的内心有一种声音就像蚊子在叫,她终于懂了,为什么有“刀子嘴,豆腐心”的说法,这个词分明就是为她青荷而发明的啊。

青荷真的不接那竹篮,让小伙子把瓜篮落到舱板上。吴阿姨麻利地将西瓜抱下來,青荷拿出铜板放到篮子里,朝上面回敬了一句:“看看仔细,不要数错了!”其实一共才七八块铜板,青荷公然看低小伙子的算术水平。青荷知道自己不是在贬低小伙子的形象,是在为他的高大形象添砖加瓦。做生意的人,都是很会算账的,做丝绸生意的父亲就是这样,他没读过多少书,但是,算起账来比谁都快,比谁都精。说商人不会算账,就像说一个厨师不会烧菜,说一把扫帚不会扫地一样,谁都知道是说着玩儿的。这句话,青荷觉得既回击了小伙子的挑衅又没有真正伤到他自尊。最好,小伙子只听到温柔,吴阿姨只听到犀利才好呢!可是,更可能发生的情况恰恰相反!如果对小伙子的一番柔情被吴阿姨看出来,就有点肉麻得过头了,青荷恨不得钻到船舱板底下去。

小伙子还在微笑着,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青荷的脸就好像是一朵盛开的荷花,绚丽逼人。是脸皮太厚,还是真的没有听出其中讥讽之意?或者,青荷的话,太没有分量了,连花拳绣腿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盛夏上午的一阵凉风,吹拂在小伙子的脸上,正惬意呢。

青荷身边,一米开外,就有装运着大红木箱的戏船快速前去,摇船的小伙子吹着口哨,请青荷让路。

“催什么催,你媳妇在荷花荡等你呐?”青荷的目光捉住戏船上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小男孩,向他挑战,谁知男孩却羞红了脸扔掉手里的桨,躲到了高大红漆戏衣箱后面去了。不躲也不行,因为青荷这一回是杏眼圆睁,很严肃地和小男孩说话,没有丝毫徇私舞弊的成分。其实,戏船上的小男孩被青荷这一顿无理抢白,有点冤。青荷生的是自己的气,她气自己刚才该泼辣的时候话说得太软。

倏忽间,戏船已把青荷她们的船远远抛在后面了。“对不起……”青荷在内心给那个男孩子道歉。戏船的红漆木箱里装满了戏剧衣裳,昆曲折子戏的演出马上就要到荷花荡上演了。本来,这些戏班子在六月十一为老郎神庆祝完生日,演出之后就散了,要到秋收季节天气稍凉下来再集合演出,但是,六月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和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对苏州人来说都太重要了,一些热爱昆曲的演员会自动聚集,冒着酷暑破例再演两次。

青荷打算洗了西瓜,切好分好,拿到中舱和妈妈姐姐分享。可是她的手刚一碰到西瓜,就凉得缩了回来,手心全是水。这下子,她觉得自己得了理了。但是,她需要时间来酝酿情绪,因为这一刻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受委屈的表情,能看到的只有找到話题的窃喜。她连忙转过身,让自己背对吴阿姨,绝不能让吴阿姨看到自己的表情。这个吴阿姨啊,让我怎么说你呢,你就不能假称累了到前舱去歇会儿吗?

青荷好不容易才让自己脸上晴转多云,她朝楼上喊道:“西瓜上全是水,冰冰阴,叫人怎么吃呀!”冰镇西瓜当然有水珠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小伙子这样回答她,青荷也就死了心了,她和小伙子的偶遇就可以画上句号了。这一场偶遇,发动者是青荷,主动者也是青荷,没有把握者更是青荷,她如饥似渴要得到小伙子的片言只语,哪怕他们之间的交流是以斗嘴的形式进行的,也令她酣畅淋漓。在青荷的心目中,水珠的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她要的是小伙子对她故作刁蛮的回应。

“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小伙子似乎理亏了。只见他手一挥,一片白色的东西已经飘落在青荷身旁油亮的船舱板上。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真丝方巾。青荷一脸惊愕,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船就动了。原来,就在买西瓜的这几分钟里,青荷家的船挡住了后面的船的去路,葑塘河里已经堵塞了一大片了。吴阿姨连忙将船往前摇去,而且越来越快。青荷擦了西瓜上的水渍,丝巾再也来不及还人家了。她挥舞着丝巾,张着嘴,仿佛不会说话了。幸好小伙子还在朝这里看着,他挥挥手说了一句“明年还我”,又埋头做生意去了……

青荷还想和他说话,哪怕站在那里说一辈子也不累啊!青荷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丝巾,是不是店里有许多丝巾,只要顾客需要就扔给他们?或者,店里并没有丝巾,那丝巾是小伙子个人的汗巾,情急之下随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抛给青荷的?青荷想问他一万个问题……

今年,青荷又来了。出了葑门她就一直在找那爿冰镇西瓜店,看得脖子都酸了。船入葑塘河,她就开始找那扇窗。可是,那里的茶馆、杂货店或水果店,面朝河的这一面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克隆出来的,都是一样的粉墙黛瓦,一样的飞檐翘角,雕花的窗棂上都贴着一样白的窗户纸,哪一处才是汗巾主人的家呢?而且,奇怪的是,今年再也没有人买东西了,也没有从窗户垂下来的竹篮了。难道去年的一切只是幻觉?袖子里藏着的丝巾可是实实在在的呀。

过了一座高大的石拱桥,水面陡然开阔起来。对岸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一大片黄墙建筑就是有名的天宁寺。青荷知道,石炮头到了,今年已经没有机会再碰到那个人了。奇怪的是,一直紧紧揪着的心反而放松下来了,手心的汗也干了,青荷仿佛大病初愈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敢久留舱外,跑进去和姐姐们品尝西瓜,打马吊牌。

到了荷花荡,已是中午时分。那里的船一艘挨着一艘,把河面挤满了。高大的桅杆密密麻麻地矗立着,像森林一样。一些小船划得飞快,年轻人在上面敲着鼓,吹着箫,挥洒着他们旺盛的生命力。而那些搭着戏台的大船上,《佳期》《惊梦》《寻梦》《琴挑》等折子戏正演得如火如荼呢!也许是女孩子多的缘故,那些戏基本上是小生和花旦的对手戏,一般都是表达爱情的。昆曲圈子里有“冻不死的花旦,热不死的花脸”的俗语,这句话的含义这时候才能体现出来。那些小旦穿的戏衣比平时更轻软,她们的身段是那样柔媚,她们的水袖是那样飘逸。而一些丑角,因为胸前要垫上一个厚厚的棉花包,再穿上外衣,简直像掉进蒸笼一般,但他们蹦蹦跳跳,非常敬业地演完每一个动作。

只见荷花荡里熏风拂面,唱戏声、叫好声、嬉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满是芳香,不知是花香、脂粉香,还是信佛的人烧的香。河岸边垂杨柳巨大而柔软的树冠在微风里袅娜起舞。树荫下,各种摊贩云集,海棠糕、橘子饼、梨膏糖、淘米箩、擀面杖、鸡毛掸、木陀螺、马吊牌,吃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的卖。

中午,吴阿姨用自己的巧手给丝绸商人一家女眷准备了一顿精致的面食。手擀细面条,浇头是肉丁、扁尖加木耳,这种面苏州人常常在夏天吃,叫炒肉面。还有一两四只的虾肉烧卖,蘸虾籽酱油吃,味道特别鲜美。盛夏季节,苏州女眷有吃素习俗,这一顿是她们从六月初一吃素后的第一次开荤。

饭后,吴阿姨洗碗的时候,青荷妈一直站在旁边,拿着一把蒲扇给吴阿姨扇风。吴阿姨眼神里闪着感动的光,她侧过脸和青荷妈对视一下,有些慵懒地说:“夫人给我扇扇子,怎么担当得起……”青荷妈做出要用扇子打人的动作,说:“再胡说,当心我打你!”

午餐后的蜜饯,博得姊妹仨一致尖叫。那蜜饯是吴阿姨发明的,叫雕梅,原料是前一年产自邓尉山的青梅,用特制的小刀在腌制好的青梅上划六刀,要求是看不出刀痕,如果看得出的话,这颗青梅就作废了。划好的青梅浸渍在蜜汁中,看上去仍然是一只完整的大青梅。吃的时候,用手指顺着划过的刀纹轻轻地、慢慢地拉,经过巧妙的交叉和组合,六条青梅条就拉出了一只玲珑剔透的镂空花篮。吴阿姨变魔术似的,将当中的梅核去掉,在“花篮”中放进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姐妹们左看右看,根本舍不得吃掉。吴阿姨笑着说:“小娘五,别傻看了!吃吧,吃了这个神清气爽,而且不容易口干。”

远处大船上鼓声笛声随着微风一阵阵飘过来,姐妹仨眼波开始悄悄荡漾,但是,谁也不好意思迈出第一步。还是老妈善解人意,拿着扇子的手,不着痕迹地挥了一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几斤几两,丝绸商人的夫人掂量得清清楚楚。假设她老人家今天不发话,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的女儿们会跟她拧到底,她们坚决不会承认自己急吼吼想下船,她们只是奉母亲之命,才不得不下船去看热闹。

“老妈阿姨再会!”青菡、青莲姐妹俩手搀手蹦跳着下了船,生生地把青荷晾在一旁。青荷做出要跟上的样子,谁知姐妹俩却做了个鬼脸,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柳荫深处。“人堆里少去轧闹猛,痴丫头!”看着姐妹俩婀娜的背影,老妈笑着关照。堤岸上,身穿鸭蛋青色纱罗衣裳的这姐妹俩,走到哪儿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她们不到人堆里去,人堆也会挤到她们身边来。其实,哪有什么荷花仙子,她们才是真正的荷花仙子呢。

这姐妹俩都已经订了婚,是大人了,自然不能再和青荷这样的青涩小女孩走在一起了。青荷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暗暗地笑了。凭她对姐姐的了解,她敢打赌,两个未来的姐夫今天也一定悄悄来到了荷花荡。或许,老妈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其实,潜伏得最深的恰恰是青荷本人。单独行动,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呢!

洗好碗,青荷妈和吴阿姨坐在船舱里的梅里青草席上聊天。

“阿姊,青荷今年多大了?”吴阿姨问妈妈。

听到里面隐隐约约在谈自己,青荷赶紧悄无声息地上了岸。

站在看戲的人群里,身边越是热闹,她的心越觉得落寞。戏里那动人的情节,让青荷数次泪湿衣襟,但是,她舍不得用汗巾来擦。好几个小时,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方丝巾。

去年,从荷花荡回到家,青荷一言不发,怀揣了满腹的心事,连走路的脚步也是那样沉重。回到自己的闺房,她掏出那一方丝巾,蒙在自己的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时浑身瘫软,丝巾上若隐若现的汗的气息让她迷醉,简直沁人心脾。她深深知道,那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她的心认可他,她的身体更认可他。想起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青荷的心中就会分泌出无限的柔情蜜意。牺牲的冲动,母性的苏醒,都是见到那个人以后才在青荷的身体中发芽的,是那个人孩子气的笑脸穿透了青荷坚硬的外壳,像一颗种子种在了青荷心里。也曾扪心自问,一见钟情的故事有多大的可靠性?青荷固执地认为,他是宽容的,善良的,善解人意的,就冲他扔下丝巾那一刹那,青荷认为他没有时间思考,他的反应是本性的流露。而且他那样爱笑,说明他特别热爱生活。越是想到那个人的好,青荷的心里越是酸涩。瘫倒在被子上的青荷是那样孤独无助,她贪婪地呼吸着丝巾上的气息,好像没有那种气息的支撑她的生命就难以为继似的。等她再次将丝巾从脸上拿下来的时候,丝巾已经被她的泪水浸湿了。

有了心事的青荷,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了,在家里,她的话少了许多,即使对大姐二姐,她也是守口如瓶。她认为,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在没有得到人家首肯之前,就是自己的亲姐姐,也不能透露半个字。许多个夜晚,她避开姐姐眼光,在灯下做刺绣。这样的夜晚,青荷的心特别恬静,虽然是一个人,但一点儿也不孤单,谁说小姑居处本无郎?恍惚中那个人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欣赏她刺绣的姿势呢。青荷纤细而灵巧的手指在灯下舞蹈着,她在这块白方巾上绣上了两片荷叶和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尤其是那荷叶上的露珠,需要一种特别的针法,是她花了许多时辰才绣出来的。她把一根丝线劈成十几根,然后松松地绕成米粒大小的半环,那露珠看上去熠熠闪光、玲珑剔透,和真正的水珠毫无二致,看的人会忍不住用手上去抹一下,看能不能把水珠擦去……可是,花费了这么多心血的东西如今却无人欣赏。望着荷花荡里红玉点点,翠绿片片,青荷叹息一声,青春和荷花一样短暂,她觉得自己还不如荷花,荷花每年还有这样一天,得到许多人眷顾。而她青荷的心事,有谁知?

看《寻梦》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到荷花荡也是寻梦来了。“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如果此生再也见不到那个人,老天爷呀,你又为什么让我在情窦初开时和他碰见?青荷咀嚼着《寻梦》里的唱词,心里酸酸的,涩涩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经过一个卖莲蓬头的摊位时,青荷觉得自己的裙摆被人从后面踩住了。《寻梦》里也曾有一句唱词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说的是杜丽娘的裙摆被荼蘼花缠住的事,难道寻梦的青荷回到宋朝,真的成了杜丽娘了?

青荷猛地一回头,表情在一瞬间凝固了。原来,那个踩住青荷裙摆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苦苦寻找而找不到的人,此刻就这样没由来地、劈头盖脸地出现了。好像老天爷故意要取笑她,作弄她似的,在她最没有准备的时候,那人就这样毫无道理地出现了!要是她知道能在这儿碰到他,她会找一个僻静处,给自己的脸颊补上一点胭脂,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整理一下,在衣袖里藏几朵米粒般的珠兰花,然后微笑着等待他的出现——她要以最隆重的礼仪来迎接他们的邂逅。可是,他居然在背后“袭击”了她,让她多么狼狈啊!

那人的脸还是那么黑,牙还是那么白,笑容还是那么孩子气,唯一的变化就是脸的轮廓更清晰了,似乎比去年瘦点了。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翠绿新鲜的莲蓬:“喏,送给你的。”青荷耳边传来戏台上急促的檀板与鼓点声,那声音压倒了一切,淹没了周遭鼎沸的人声,甚至面对面的他在说什么,青荷也听不清。青荷的心跳竟也如同那鼓点一样急促,惊惶着,期待着,又担心落空,一分钟内她冒出几千种想法。她读过《西洲曲》,她知道那莲子就是“怜子”的意思,她的脸烫得厉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小伙子未必看过多少书,根本不晓得什么“怜子”不“怜子”的。

青荷抬起脸,她鼓起勇气看小伙子的脸,她的眼中好像闪烁着细碎的波浪,她的眼神明艳而柔软,那里面有探求,有问询,有找寻。青荷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几下,她想把袖子里的汗巾拿出来还给小伙子,试了几次,却因为害羞,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有一个瞬间她甚至后悔在上面绣东西了。如果没有绣东西,她青荷今天就理直气壮了,可现在,她哪敢拿出来。她现在拿出来的唯一结果就是“人赃俱获”。

这时候,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边吃着话梅边来到小伙子的身边:“生意忙着呢,你怎么有空在这里闲聊啊?”小伙子把莲蓬头朝青荷的手里一塞,乖乖回到了摊位的后面,忙着做生意去了。青荷注意到,那新媳妇在和小伙子说话之前,眼光以闪电般的速度瞥了自己一眼,最后才落在小伙子脸上。失魂落魄的青荷,面对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化,头晕晕的,理不出思绪。只是觉得委屈得不行,人多眼杂,她不敢哭泣,眼泪却不管,兀自哗地涌了出来。新媳妇四两拨千斤,只轻轻一句“闲聊”,就把青荷认为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一笔勾销了,烟消云散了。

买莲蓬头的人是那样多,很快就把青荷挤到一边去了。整个堤岸上都站满了人,缓缓移动的人群像波浪暗涌,柔弱无骨的青荷,不过是水底一棵孤单的水草。青荷踮起脚,在人缝里偷偷看着新媳妇,她做生意时麻利的动作,让青荷眼花缭乱。在那一瞬间,青荷看懂了新媳妇。女人是物质的动物,女人只有紧紧和物质结合在一起,珠联璧合,才能充分展示她身上的魅力。她們有时候和黄金宝石结合在一起,有时候和霓裳华服结合在一起,也有时候和瓜果蔬菜结合在一起。不要瞧不起瓜果蔬菜,和瓜果蔬菜结合在一起的女人才鲜亮无比,青翠欲滴呢!

青荷和那个卖莲蓬头的摊位之间隔了许多人,所以那个摊位带给青荷一种梦幻感,明明那对年轻夫妇在和顾客说着话,可青荷只看到他们嘴巴在动,根本就听不到他们发出任何声音。戏里演的,反而更像是真的,现实生活中的,明明是真的,却又像是戏里演的。

戏台上花旦大踏步地围着一个无形的圆奔跑,这就是跑圆场。青荷设法挤出人群,猛地奔跑起来,她记得今天来的时候系船的码头边也有卖丝巾的,她去买了一块和原来那块一模一样的白丝巾,来到了小夫妻俩水果摊前。青荷微微喘息着说:“去年那块丝巾,我不小心弄丢了,喏,这是新买的,还给你。”小伙子连忙向他媳妇解释,是去年顾客买冰镇西瓜时借去擦上面水珠的。新媳妇以女主人口气说:“哎呀,很便宜的东西,亏你还记着!”其实,那是青荷和小伙子两个人的事,新媳妇根本就不了解。但是,青荷一直微笑着,特别大方得体,镇静自若,因为在刚才的第一次交锋中,青荷已经认输了,论说话她根本不是新媳妇的对手,何况,她也没打算和新媳妇一争高下。

夕阳西下,点了灯的船慢慢摇回城里。那些演戏的船又超越青荷家的画舫,朝城里开去。船上演戏的女孩子都已经卸了妆,她们在船舱外嬉闹,笑得人仰马翻。青荷坐在船尾,翻看《唐国史补》,里面说,唐朝的时候,苏州地方给宫廷敬献特产,有一种最上等的藕,名曰伤荷藕。人们都说,伤荷藕的叶子特别甜,所以容易为虫所伤。青荷觉得自己也是一段伤荷藕,十六年华太过绚烂,连老天爷也嫉妒,所以注定要受伤。

两岸那些渐渐远去的灯火和酒旗,在青荷的眼里渐渐模糊起来。“六月今将尽,荷花分外清。说将故事与郎听,道是荷花生日,要行行。粉腻乌云浸,珠匀细葛轻。手遮西日听弹筝,买得残花归去,笑盈盈。”有人写了南歌子描述苏州人为荷花仙子过生日的盛况。而热闹是人家的,和青荷无关。现在,青荷为怎么处理丝巾犯了难,带回去吧,那是一个伤心的根源,扔掉吧,又有点舍不得。

一直在默默摇船的吴阿姨开口了:“人家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啊。”说在了青荷的心坎上。青荷正在烦恼着呢,她像是小伙子的辩护律师似的,内心一直在为他擅自娶媳妇找理由,现在,有了吴阿姨一句话,小伙子在青荷的心里已经被“无罪释放”了。可是,吴阿姨啊,你怎能这样直接说出来呢?青荷又怎能承认自己看中了一个人?“寄娘,你说什么啊?”青荷假装听不懂吴阿姨的话,话一说完却又心虚得不行,她生怕吴阿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来解释一遍,那真是逼得青荷跳下水去藏起来了。还好,吴阿姨不管青荷听没听懂,她继续说:“放在箱底吧,女人有一些东西需要藏一辈子呢。”

一切处理完毕,青荷才有空让自己流了一回泪。她转过脸,一直到吴阿姨看不到她脸的位置,眼泪就涌了出来,带着疼痛的畅快。她明白了,有一些白日梦,永远是梦,不会变成现实,有一些荷花永远只为了含苞,不为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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