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的叙述者及叙事
2018-10-29徐峰
徐峰
摘 要: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时期的代表性作家,同时也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他的作品《竹林中》则是其王朝小说中的代表作,舍弃了原作中的说教,独具匠心,推陈出新,手法别致,技巧完美,成为了众多研究者争相研究的对象。《竹林中》通过七位叙述者的叙述,以话语构建了“真实”。借鉴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的叙事诗《指环与书》的叙述手法,但却在最后隐藏了真相。本论文在文本精读的基础上,从叙事的形式与功能的角度,对文中七位叙述者的叙述进行分析,从而进一步探究该作品的主题。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 叙事 叙述者 人性 利己主义
一、关于作品
《竹林中》完成于1921年12月,发表于1922年1月《新潮》新年刊。与《竹林中》同时发表的还有《俊宽》《将军》《诸神的微笑》三篇小说。四部作品同时发表于日本国内一流杂志的新年刊,不仅反映芥川在日本受欢迎程度,同时也反映其小说艺术价值。尤其《竹林中》一文,被认为是日本小说经典之作,至今仍受到众多读者喜爱。同时,由于其自身的艺术价值,各个时期都是文学评论家、研究者的研究对象。如有精堂出版的《日本文学研究资料丛书 芥川龙之介》I 、II,至文堂出版的《国文学》中芥川专辑中有多篇论文与《竹林中》相关。此外还有众多星散在作家论中及与其他作品之间关系的研究。由此可见关于《竹林中》的阅读和研究都是经久不衰的。
二、关于作者及该小说的创作
芥川龙之介对于人生、艺术以及人性等各个方面的思考,都以小说、书简和随笔日记等形式保留下来。借用古典是芥川常用的创作手法之一,《竹林中》取材于《今昔物语集》第29卷23话的“具妻行丹波国男於大江山被缚语”,但小说的结构、内容则充满了现代性,这正是借用古典的创作手法的杰作。吉田精一指出,该小说的创作模仿了布朗宁的 《戒指与书》及庇亚斯的《月光下的小路》;同时也有研究者指出,这篇小说的创作契机是当时芥川从泷井孝作处得知了自己陷入了复杂的三角关系之后,受刺激所作。对于这一说法虽然也有研究者表示怀疑,但是其提出也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还有研究者指出,《竹林中》与《罗生门》(1915年)《偷盗》(1917年)的创作有一定关联。
三、文本分析
文本由七段话语组成。前四段为非当事人即樵夫、行脚僧、捕快和老妪所提供的“物语”以及与推官对答,叙述的内容基本一致,且无前后矛盾,可以认为这些构成了这次案件的客观证据,勾勒出整个事件的轮廓。整理如下:1.一男子死于马不能进的竹林中。2.致命伤在胸口。3.现场有激烈打斗的痕迹。4.死者脸朝上,且身下的竹叶被鲜血浸染。5.现场没有凶器,但是留下了一根绳子和一把梳子。6.真砂下落不明。7.多襄丸拿了武弘的弓和箭,但被捕快抓获。8.多襄丸是惯犯,臭名昭著,且多次逃脱追捕。9.武弘脾气温和,不易招致仇恨,真砂巾帼不让须眉。以上这九点虽说有叙述者的主观成分,但是相互之间没有矛盾,可以认为是客观的事实。
小说的后半部分则是三个当事者的陈述,他们都说自己杀了人(武弘说自己是自杀)。此处出现矛盾,即“谁说的才是真相”,或三人都未撒谎,只是从不同的角度来叙述该事情。
重点是话语。事实是被遮蔽的,公众知道的只是由话语构建的“事实”。
四、竹林中的叙述者以及叙述
叙事是对于时间序列中至少两个真实或者虚构的事件与状态的讲述,其中任何一个都不预设或包含另一个①4。而在文本中涉及叙述者、受叙者以及被叙。七位叙述者的话语构筑了小说的“真实”,而就这些叙述者而言,都可以发现其在叙述中的介入性以及自觉性。
在《竹林中》,除去所有叙述者的介入,可得出作者通过叙述者留给读者的明确信息。作为明确信息,可以被自然地反问或者否定①37。即:
武弘仰天死于竹林中吗?
武弘没有仰天死在竹林中。
……
秃鬃桃花马在不远处啃着青草吗?
秃鬃桃花马没有在不远处啃着青草。
类推,可得出整理所得内容即为陈述之预设,作为不容置疑的预置①44。指出了叙述的部分前提,受叙者依据推测共享该前提。即:
名叫武弘的武士死于竹林中。
该竹林马不能进。
……
秃鬃桃花马在不远处啃着青草。
此处“武士”、“竹林”和“秃鬃桃花马”是已知的,受叙者立刻被转变成被表现的世界中的知情人,至少熟悉部分内容,并准备在已预设的信息之外增加新信息,如“死于竹林中、” “马不能进” “在不远处啃着青草”。正是由于以上预设,受叙者可以整理出其中相对客观的部分,作为构建该文本的基本框架,若前四个人叙述中的预设部分不成立,则该文本的叙事也失去存在意义。但作为不容置疑的预置并不意味着完全真实。在任何叙事中,叙述者对于讲述的事件,描述的人物,表现的思想感情,都采取了某种态度①45。文本中的前四位叙述者的叙述中,虽大部分都运用预设,以话语构建了该文本的基本构架,但是在叙述中都在各种各样的目的以及偏好下进行叙述。
如樵夫在描述尸体的情况时:
“头顶戴了一顶城里人的细纱帽”
“而且有只大马蝇死死地叮在上面,连我走进的脚步声都不理会”
“在一片地里,荒草和竹林给踩的乱七八糟的,看样子那男子在被杀之前,准是狠斗了一场”。其中提到“城里人”“死死地”“看样子”这些词语都是樵夫所强调的,除此之外,未过多涉及死者面容、伤口形状、绳子等其他现场物件。
而在文本的基本框架之外,涉及当事人的叙述时,可以通过剔除主观介入,整理出相对客观的部分。如多襄丸的叙述中,除去叙述者主观介入,整理情节如下:昨日晌午偶遇武弘夫妇,被真砂的面容所吸引,见色起意。遂上前搭话,用古墓中的宝物将武弘骗至竹林内,而真砂却不下马。两人行至杉树处,多襄丸突施偷袭将武弘绑在杉树根部,并以竹叶塞住武弘的嘴巴。而后借口武弘突发疾病,将真砂骗至竹林内,看到丈夫被绑,真砂暴起反抗,但不敌多襄丸,后被其强暴。至此当事人三人的叙述没有重合,且无太大出入,但此后叙述中,当事人的叙述却出现偏差。
强暴真砂后,真砂嚷道要多襄丸与武弘决斗,因为不能让两个男人看到自己出丑,只能和胜者一起生活。于是多襄丸在色欲之上,产生娶真砂为妻的向往,并心生杀机。出于强盗的自尊心,两人决斗,第23回合刺死武弘,但在此时,却发现真砂已逃之夭夭。担心自己的性命,原路返回,逃出竹林,直至被抓。叙述的转折在于真砂在被强暴后对多襄丸所说的话,自己只能和胜者离去。这究竟是真砂的策略还是真实的心里想法,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作为受叙者的我们不得而知。而在多襄丸的叙述中,武弘并没有出现过多的台词以及动作,只是作为一个与多襄丸决斗至23回合而败落的武士的符号而存在,那么对于他的内心想法则无从深究,也许他留在读者心中的最深刻的印记就是临终前的喘息声;作为叙述者的多襄丸,叙述中又有多少是话语构建的真实,多少是话语构建的虚构呢?叙述者希望听众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堂堂有名的强盗,自己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杀死武弘,只不过是受了真砂的挑拨才起的杀心;除此之外,作为一个强盗,已经强大到就连代表政府的武士都无力战胜的程度,并且普天之下似乎也并无敌手。叙述者企图证明一个事实:自己无比强大,并且遵守强盗的道义。他本可以直接证明,并为之充分负责。但通过这样的叙述成功地给予了有力证明,无需负个人义务。
真砂与多襄丸的叙述矛盾之处在于真砂并没有在被强暴后向多襄丸要求两人决斗,反是多襄丸多番嘲笑武弘,此后真砂因为受不了丈夫的目光而两度昏倒,真砂两次晕倒正好可以使自己无法解释的几个情节合理化,达到合理雪耻、继续活命的目的,并希望通过在佛前的忏悔,达到内心的安寧。她本可以直接说自己是一个守贞操的女子,但通过关键时刻两次昏倒的叙述,受众对真砂的叙述产生信赖。
与真砂两次昏倒相对应,武弘的叙述中则出现三次沉默,且在叙述展开的关键时刻出现。武弘与真砂的叙述争议在于目光。真砂解释为轻蔑和憎恶,而武弘则示意真砂不要听信多襄丸的花言巧语。虚无的目光,只能依靠当事人的阐释,重点在于产生差异的原因。前文所述,真砂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弱者,使自己雪耻。而武弘则为自己的自杀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希望受叙者明白,自杀并非懦弱,而是希望通过证明死是因为信念的崩塌,及对女性已陷如不信任状态。
七位叙述者为何如此叙述,可从作者一直所探求的人性这一角度去解释。结合《罗生门》《偷盗》《蜘蛛丝》《鼻子》等文本,可以发现其中一脉相承的主题:因探求人性而揭露出人性的恶。而单从文本出发,也可发现诸多蛛丝马迹“用的是权,是钱,有事甚至几句假仁假义的话,就能要人的命” “人的贪心真叫可怕!”“接下来怎么样呢?我真没勇气说出口来” “随即逃向竹林深处”。最后一句看似无关紧要,却揭示了,人性只能向更加阴暗方向走去的必然性。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人们常要用谎言来文过饰非,事实的真相常被歪曲隐没,以至真相无从谈起。
五、结语
通过对《竹林中》的叙述者的叙述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文本中七位叙述者都在用自己的话语构筑起一个合理的、合自我逻辑的真实。这种复合叙述的方式,让我们对于如何解释才能更加接近真相这一问题益发感兴趣。叙述的重点在于话语,事实是被遮蔽的,公众知道的只是由话语构建的“事实”。而作者芥川龙之介,希望通过七位叙述者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充满了怀疑,真实中参杂了虚构,以至真假难辨的社会,真相已经被隐藏,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人性中的为了各自的目的而补以谎言的利己主义。
注释
① 叙事学[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3:4.
参考文献
[1] 『芥川龍之介全集』五[M].岩波書店,1977,12.
[2] 《芥川龙之介全集》二[M].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9.
[3] 『芥川龍之介』[J].有精堂,1942.
[4] 『近代文学鑑賞講座』十一[M].角川書店,1970,6.
[5] 『日本文学研究資料叢書·芥川龍之介』[J].有精堂,1977.
[6] 『芥川龍之介』[M].清水書院,1979,2.
[7] 『文芸読本·芥川龍之介』[M].河出書房,1980,11.
[8] 『国文学·解釈と鑑賞』[M].至文堂,2010,2.
[9] 叙事学[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