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溪词的离愁解读
2018-10-29郑健群
郑健群
摘 要: 姑溪词的离愁之情始于分别,又将离愁延伸到相思难逢、托鸿雁传书不得。离愁是姑溪词的基本情调之一,但姑溪词不像传统的花间词,将愁写得浓重缠绵,而是轻描淡写,最后转化成看破浮沉的豁达。
关键词: 李之仪 姑溪词 离愁
一
北宋,词超越诗歌成为一代之秀,词坛蔚起,李之仪突破苏轼“自成一家”的词论,提出“自有一种风格”,开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的先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之仪以尺牍擅名,而其词亦工,小令尤清婉峭蒨,殆不减秦观”。冯煦评“姑溪词长调近柳,短调近秦”。李之仪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离别难逢、相思难圆、托鸿雁不到的愁情,并将之转化成“纵酒狂歌,消遣闲烦恼”的豪情。
李之仪一生的仕途并不通达,沉沦下僚,因被视为苏门之人,多次为元祐党争所累,入狱、被贬、流放。晚年挚友、爱妻相继离世,从生离到死别,李之仪的笔下少不了离愁。姑溪词离愁的表现方式是多样化的,以离别、相思、寄信等情节寄寓思绪。因离别而思念,因思念而盼信寄。思念断人肠,将诸般牵掛都付与信纸,又恐征鸿失音信。相对于花间情浓,李之仪偏于愁清,相对于婉约缠绵,他倾于轻放。
二
在姑溪词中,写离愁的词不下三十首,占总数的三分之一。著名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江水象征长恨绵绵不绝,离愁脉脉不断,不在一处,不见君,独思念,又恐君心变。“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以衬字“定”,强调伊人痴心,加大全词的情感力度,与《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有异曲同工之妙,表达对爱情的坚定。分则恐生变,李之仪在《减字木兰花·堤长春晚》“犹待归来留一饷。何事迟迟。直恐游丝惹住伊”,写妇人留饭待君归,迟迟不见君。“游丝”即“野花”,恐怕爱人心易变。
李之仪将离愁相思之情表达得活灵活现,塑造了一个渴望回归故乡的可怜人。“学书只写鸳鸯。却应无奈愁肠。安得一双飞去。春风芳草池塘”(《清平乐·萧萧风叶》)。一副心肠,学写鸳鸯,“安得”便是不得,徒有芳草池塘,纵十里春风,也凑不成一双鸳鸯。“拥衾不比寻常。天涯无限思量”(《清平乐·仙家庭院》)。梅花落枕,孤衾难眠,分隔千里害相思,嗅花念故人,故人又不来。“缥缈云间应好在,盈盈泪湿征衣。背人偷拗向东枝”(《临江仙·初破晓寒无限思》)。“征衣”点出离乡别井,“向东枝”喻指归家的方向,“背人偷拗”证明归意未许,纵拗得枝头向东,亦不得归,唯有愁情泪落湿征衣。在此引用“向东枝”的典故,唐僧西天取经之前和僧徒约定,寺中树东向之时,即归来之日。李之仪以此暗喻故乡难回。
《蝶恋花·帘外飞花湖上语》“帘外飞花湖上语。不恨花飞,只恨人难驻”,以翻转句“撇去一层,另转一层”①,“不恨”、“只恨”强调恨难团聚,惆怅之感倍增。花开花落,终有重开日,人离人别,何日是重逢。“凭谁说与,潘鬓转添霜,飞陇首。云将皱,应念相思久”(《蓦山溪·神仙院宇》)。多年熬成白首,相思成老,终不似旧时,有欢有酒,相思使人瘦、使人愁。“争知这里,没个人言语……凭谁仔细,说与此时情,欢暂歇,酒微醺,还解相思否”(《蓦山溪·晚来寒甚》)。孤单伶仃,默默无人言语,有恨难诉,酒醉难解相思。“谁谓正欢时,把相思、番成红豆。千言万语,毕竟总成虚。章台柳。青青否”(《蓦山溪·青楼薄倖》)。望红豆相思,千言万语说不尽。想问当年章台柳,如今青青否。在此用了章台柳的典故,唐代韩翃与舞姬柳氏相恋,因事失散,多年后佳人已为他人妇。
从上述可以看出,李之仪表达情感不用固定的实物,不用特定的形象。他运笔成词,描摹不同的事物,渲染愁情。无论是白发、红豆还是鸳鸯,诉不尽的都是离愁之苦。如《西江月·念念欲归未得》“念念欲归未得,迢迢此去何求。都缘一点在心头……要见有时有梦,相思无处无愁”,词人心头念归,却又归不得,相见只能在梦中。利用双重否定句,说明处处相思处处愁。李之仪的离愁不是单纯的情愁,部分人分类姑溪词时会将大部分的词作归为爱情词。实际上李之仪的思念是广义的,包括爱人、友人、家人等。《采桑子·相逢未几还相别》是李之仪送秦观有感而作,“相逢未几还相别,此恨难同”,与少游相逢还未叙尽又要分别,醉眼离愁,从今往后,云霄路远,只怕欲见无从。
三
愁不相逢,“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谢池春·残寒销尽》),恨天不许情长久。“流落天涯头白也,难得是,再相逢。十年南北感征鸿。恨应同。苦重重”(《江城子·今宵莫惜醉颜红》),相隔天涯,怕是白头也再难逢,十年南北迁,愁怀落蒿蓬。“须知最难得处,双双凤翼,一对和鸣。造化无私,谁教特地多情”(《万年欢·暖律才中》),既然双双和鸣不得,又何必叫人多情,既然路远难逢,又何必求比翼情长。
别而不见,思而不得,唯望鱼雁传信。在离别、相思之后,李之仪开始寄信。李之仪的用心委婉曲折,寄信,寄着了,恨不能会面;寄不着,恨鱼雁无能,最怕音信全无。原以为寄信可以宽慰孤独的心,思念日紧,来信日无,忧虑愁眉。“欲寄明珰非为怯。梦断兰舟桂楫”(《清平乐·萧萧风叶》),欲以明珰为信物,怕分离万里,划断桂楫,兰舟不到,有心无力,有分无合。“雁来书不到。人静重门悄。一阵落花风,云山千万重”(《菩萨蛮·五云深处蓬山杳》),恐春风太强,恐归路太长,恐鸿雁遗落书信。在千万重云山外,在一阵阵落花前,等来空雁,等不来故人思念。“密封书锦字,巧绾香囊结。芳信绝。东风半落梅梢雪”(《千秋岁·柔肠寸折》),词人在这边密密寄锦书,细绾情结,怕香囊太巧小,装不下千般情意。那边的故人芳信绝,等到春风吹融梅花雪,等不到殷勤消息,空一场念想。
或已知寄信的结果,但还是心存侥幸想试试。“沉沉音信断,冉冉光阴改。红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千秋岁·深秋庭院》),处地甚偏,人烟罕迹,风嘶嘶不断,衣衫薄穿,书山信海总不至,不怪山隔云海,怪光阴常改。“远雁不传家信,空能嘹唳云间”(《朝中措·暮山环翠》),暮山层翠,苍颜岁残,客程盼归,无人相与忘年,看尽千帆,听老雁嘶鸣不传信。“满袂仙风,空托双凫作信鸿”(《采桑子·相逢未几还相别》),分别太久,相逢太远,说不尽的话如何了,一时糊涂,错将野鸭当鸿雁。
但哪怕信寄到了,也不能把酒言欢。“寄声虽有雁,会面难同酒”(《千秋岁·万红喧昼》),万红开遍,不想独占秀色,画不得、绣不得,怎寄与共赏。有雁寄书,捎带不得半枝红。不会面怎斟酌个遍,怎杯中同看花艳。“昨夜十分霜重,晓来千里书传”(《西江月·昨夜十分霜重》),夜里霜重星满,盼明日来书,寄来禅侣相伴,寄来琴仙共奏。“月窗何处想归鸿。与谁同。意千重”(《江城子·阑干拍遍等新红》),凭栏望月,想归鸿何时来。鱼雁不知情,怠慢千里信。
四
姑溪词有不少在题序中点明为佳人杨姝、为朋友秦少游等而作。李之仪约二十岁娶胡氏为妻,至六十岁,其妻病故,期间四十年的风雨与陪伴,最后汇成丧妻之痛的一击,真是“要见有时有梦,相思无处无愁”。李之仪对妻子胡文柔甚是怀念,在《姑溪居士全集·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铭》②对其妻的评价是:“上自六经司马氏,更及诸纂集,多所终识。于佛书则终一大藏。作小诗歌词禅颂,皆有师法,而尤精于算数。”由此看出文柔是见识与学识俱备的女子。除了胡文柔外,李之仪还有一个红颜知己——杨姝。据传杨姝本是歌姬,擅操琴,其貌不详,后嫁李之仪为小妾。那些情愁切切的词,或许正是为离别的爱人所写。
传统的花间词风格缠绵,大抵多用女性视角,“男子作闺音”,使婉约词含有一种“双性人格”美,展示“一种深隐于男性之心灵中的女性化的情思”③。姑溪词中也有描摹女性形象,但为避免花间浓艳风情,雅化了情词,李之仪在姑溪词中用了不少的爱情典故。“璀璨寄来光欲溜。正值文君病酒”(《清平乐·西江霜后》),“弹到当时留意处,谁是相如。魂断酒家垆”(《浪淘沙·霞卷与云舒》),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换得文君当垆。“应念长门赋罢,消渴甚、无物堪酬。情无尽,金扉玉榜,何日许重游”(《满庭芳·花陌千条》),汉武帝金屋藏娇,陈皇后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风轻雨细更愁人,高唐何在空朝暮”(《踏莎行·绿遍东山》),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五
李之仪的离愁与政治遭遇有关,但姑溪词全然不见半点庙堂之忧,这与李之仪看破浮尘世事的心态有很大的关系。姑溪词多次提到陶潜的武陵桃花源,“难回巫峡梦,空恨武陵桃”(《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肠断武陵村。骨冷难同月下樽”(《南乡子·泪眼转天昏》),“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鹧鸪天·收尽微风不见江》),多年浮沉,最后还不如归田自乐。
在姑溪词中,词人不止一次地表现放达的情怀。“触涂是碍。一任浮沉何必改”(《减字木兰花·触涂是碍》),“万事都归一梦了。曾向邯郸,枕上教知道……无事且频开口笑。纵酒狂歌,消遣闲烦恼”(《蝶恋花·万事都归一梦了》),“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朝中措·腊穷天际》),“平生志气,消磨尽也,留得苍颜”(《朝中措·败荷枯苇夕阳天》),“富贵功名虽有味,毕竟因谁守。看取刀头切藕。厚薄都随他手。趁取日中归去好,莫待黄昏后”(《雨中花令·休把身心撋就》),“人生弹指事成空,断魂惆怅无寻处”(《踏莎行·一别芳容》)。李之仪浮浮沉沉,在离愁中参透了功名富贵转头空的道理。
注释:
①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49.
②李之仪.姑溪居士全集·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铭[M].北京:中华书局,1985:371-375.
③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96.
參考文献:
[1]四库全书总目·姑溪居士集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冯煦.蒿庵论词[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李之仪.姑溪居士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毛晋辑.宋六十名家词·姑溪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7]王兆鹏.唐宋词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8]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