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归
2018-10-29万巧娇
万巧娇
柒念姥姥住的地方,离阿塔山不远。
姥姥家的窗子很小,用一块小床单子就可以挡住,每次柒念和妈妈去姥姥家的时候,她都觉得那块小床单就像是魔法布一样瞬间遮住了无尽的黑暗。院子很大,却空落落的,中间有一间小凉房,狭小幽暗,符合了小小的柒念关于神秘屋的各种想象。玻璃被姥姥擦的铮亮,晶莹耀眼如谁家藏的发亮的镜子。一只老猫总是卧在水瓮旁边,眯着眼睛晒太阳,院子里几根小草,孤孤单单成排的处在那里,像没有长官的小兵,随风来回跑。
那个村子,天空的云,悠闲地游荡,空气像被水洗过,清亮,芬芳,盛满金灿灿的阳光。到了收获的季节,近处,有人翻晒麦子的声音,土地的呼吸清晰可闻,充满了乐律和节奏,平平仄仄,如对仗工整的古调,麦浪唱着风的歌谣,在机器的轰隆声中成排的倒下,叽喳啁啾的鸟雀声,嘤嘤嗡嗡的飞虫声,麦场上鼎沸的人声,鸡犬牛羊的叫声,也来凑热闹。晚上,知名的,不知名的虫儿,对唱,重唱,小合唱,此起彼伏。
姥姥这一辈子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柒念的妈妈是老七,姥姥40多岁的时候,才生了柒念的妈妈,姥姥端详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一种莫名的感情油然而生,姥姥坚强的身影,总是摆成一道教人生疼的风景,没有人知道,她脸上的一道道皱纹,是如何变得深刻。
夏夜里,她躺坐在床边,夏夜烦闷孩子额上已经汗水涔涔。她便摇着扇子为柒念的妈妈送去丝丝凉风。窗外,一声声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在黑夜里听着甚是凄惨。她烦躁的起身,拿了一根木棍从窗口伸去,在外面一堵窗上敲了几下,那对面的屋檐上,“倏”的窜出一条黑影,是只老鼠,这一下让她给吓跑了。她抽回木棍,望着窗外半晌低头回身,又躺回床上去,却辗转难眠。
秋高气爽,月朗星稀。她坐在煤油灯下,拿出针线,给她的小女儿缝衣服。小女儿趴在桌边,睡着了。唤她去睡,她不肯,一定要陪着母亲做完针线,却耐不住困乏,趴在桌前睡得正酣。灯光突然晃了几晃,然后火光便越来越微。她抬起头,拿针挑高了灯芯,屋里一下子又亮堂起来。
冬天里的风不像夏天时的丰腴。冬天的风是消瘦的,门窗关得再密,它总还能从细小的缝中钻进来。屋里,并不见得比屋外温暖多少。姥姥拥着冰冷的被,蜷缩着日渐衰老的身体,看着已经进入睡眠的孩子。晨光映在她的脸上,是一种柔和的力量。
姥姥泛黄了的墙壁上,那巴掌大的日历,日愈消瘦下去。思念便将那时的月亮塞得又圆又满。一眨眼柒念的妈妈长大了嫁人了,然后生下了柒念。
2
姥姥的院子的四周是歪歪斜斜的石头矮墙,南墙外有一个破旧的小炭房,小院虽然简陋,但是柒念觉得很有趣。姥姥有时会种上各种蔬菜,再有西红柿带豆角,有时还种几垄喇叭花。夏日里,在繁茂的叶子中间一朵朵火苗似的粉色的黄色小花朵迎风绽放。
喇叭花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有两株竟翻出了墙头,探进院子中来,像冲锋的小号一样,并坐了一盏盏小喇叭。而屋后的,有的已越过了院墙,探头到院后的村路上,每每引得过路的牛羊立身够取,有的又尝试着往炭房上攀爬,已经上到了一半。过了几天,一场风雨过后,姥姥过去一看,喇叭花的奋斗失败了,已经摔下墙来。姥姥把它抓起来,一奋力就把它像抛绳子一样地抛到了炭房顶上,而这之后,它也就心安理得地在上面安家落户,繁衍生息下去。
炊烟,犬吠,院落,这是柒念小时候去姥姥家最难忘的场景。
这便是最朴素的生活,简单平凡,却有韵味。
这片土地也以它独特的姿态生长着。
柒念记得一位前辈说: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写了一篇作文,他写的内容是“世界第一大山脉是珠穆朗玛峰,第二大山脉就是我们固阳的阿塔山”,被老师笑了好久。长大后常听人们开玩笑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再美,不如固陽”。
有时候姥姥串门回到家,刚一到大门口,那只老猫听到了声音,“喵”的一声从后院哑巴叔叔家高大的院墙上啪嗒地一声跳下来,跟着姥姥一路小跑地往屋里钻。
有时候,姥姥在屋里荤油,在菜板上切着猪肉和肥膘子。那只猫闻到了味儿,急得红眼似,迷了摸的,喵喵直叫,舔着舌头,对着肉案行注目礼。姥姥倒也大方,给猫扔了一小块儿,猫一虎身叼了那肉,呜呜着,钻到角落里去享用了。
当时姥姥家还喂着猪。刚捉回来的猪崽太小了,估计也就几斤,黑色,浑身的卷卷毛,有点眼生,总是支棱着小耳朵,瞪着一双玉石眼儿似的小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姥姥。等到天儿暖和了,它这闻闻,那碰碰,房前屋后乱窜。
柒念小时候,姥姥一边剪纸一边给她讲王昭君的故事。
“姥姥,王昭君是为了老百姓才去嫁人的吗?”那时七岁的柒念穿着姥姥亲手给她做的小碎花棉袄,眨着大眼睛托着下巴坐在炕上。虽然当时的她并不懂得什么是和亲,更不懂得什么社稷安危,完全是一种听童话故事般的痴迷。
柒念特别喜欢姥姥家的火炕,炕的周边是手绘的围墙,玻璃上贴的是姥姥的剪纸,那些图案一枝一蔓间芳菲流转,让空旷的岁月开出最简单的欢喜。
火炉里是姥姥正在烤的土豆。漫漫长夜里,姥姥把炉子捅得旺旺的,捡几个小点儿的土豆埋进炉坑下面的柴灰里,就在炉前守着。屋里静静的,只有炉子里的劈柴叭叭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闻见香味了,拉开炉门,姥姥一边吹着被烫得生疼的手,一边忙着用火钳拨开柴灰,黑黑的土豆滚了出来,像几个可怜的灰姑娘。小心翼翼地剥掉外面那层烤焦的皮,轻轻一掰,一股白气冒了出来,屋子里立刻弥漫了烤土豆的香味。
3
暑假的时候,柒念最喜欢去姥姥家的院子里玩。短短的一天被圆圆的月亮画上了句号,人们结束了一天的生活,在微暖的灯光下唠嗑,猫也静静睡去。如钩的月牙儿,静静地停在树梢,撒下淡淡的白,不言不语。
高大的杨树在风中微微摇动,牧归的羊群,悠然在长满小草的村道上缓缓而行,乡村的灵魂,已随着院落外彩绘的笔,贴着土地,飞扬着村庄的天籁,此刻的村庄,如一丛丛蓬勃而纵情的野草,在心底蓬勃生长。就像一些马蹄印,深刻的拓印在大地上,是拾不起又回不去的记忆。
春花秋月,四季更替。那个沧桑的院落,姥姥村子里那些曾经的树林,那些田地,那些歪歪扭扭的脚印,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油菜花……他们如流水进入泥土般融入人们的灵魂,让人无法剥离,有时候,往事似乎在轻轻呼唤你。柒念常想,是不是,只有接近乡村的人,率性活着的人,才算是真正懂得感恩的人。
柒念9岁的时候,把爸爸的旧毛衣拆了,织了一条围巾送给姥姥做礼物。姥姥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自己的外甥女多么心灵手巧,还织围巾给她。
那会儿柒念总会问姥姥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老?”她想拿熨斗把姥姥的皱纹熨平吧,姥姥总是大笑说:“人活着活着就老了啊。”柒念和姥姥家周围的小伙伴,在姥姥的院子里刨土,在地上画千奇百怪的图案,一起追着小狗跑。跑累了就跑回姥姥屋里大口喝水,坐在破旧的椅子上看老猫眯着眼睡觉,那时,姥姥总是会把最大的荷包蛋给她吃。虽然多年后,当柒念再想起那条给姥姥织的围巾时,忍不住掉泪。那怎么可以称之为围巾呢,明明就是一个小孩用旧毛线,针脚不一的歪歪扭扭的织了一条不规则的毛线条,可是姥姥却那么珍惜它。
柒念读小学的时候,大大咧咧,每天欢快的和同学一起玩耍,在学校操场上的单杠上练劈叉,结果叉没劈成,裤子也快劈烂。从那时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舞蹈天赋,肢体太过僵硬。小学不为考试成绩发愁,好像人缘还比较好,顺利的小学毕业,参加了无数次大扫除,丢了一次书包,最后被好心人捡到送回家。
那时柒念的书桌旁贴的是课程表和计划表,她记得那盏小台灯下微弱的灯光,看着它们好像看到山南海北。
初中的时候开始柒念偏科,好像对数学陌生到即使给了正确答案,也演算不出过程。每次数学老师讲课的时候,她都迷茫的看着黑板,她的内心是崩溃的,每一次数学考试试卷发下来的時候,柒念看着上面的成绩,心里空洞洞的,像是被凿了一个窟窿。人家说凿壁借光,而她是凿了心脏,心里的那点光都丢失了。有次考试又考砸了的柒念都哭着回家。妈妈告诉她: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
是啊,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在柒念12岁那年,姥姥也离她而去。
姥姥走了,连她屋里的那只老猫都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老相框中,一小块、一小片的相片卷缩、那些年轻的容颜就这样被风化,而悲伤的气息还在不断扩大。一场殡葬仪式,一个人的一辈子,结束了。每挪动一步,脚下似乎都会发出脆裂的响声,每个人的心也随之碎裂,这一别,是再也见不到了。
4
她脑海中的姥姥总会拿一块儿发旧的布子,在木头柜子上擦来擦去,有时候会蹲下身子,伸出苍老的皱皱的手掌,划拉地上晾晒的咸菜,堆成一堆。姥姥的背驼了,走路慢慢悠悠。柒念多想再看看姥姥的背影,心里不知不觉地生发隐隐的痛感。
柒念多想再像小时候那样在姥姥院子里欢快的奔跑,鸟儿从空中掠过落在掉光叶子的树梢上,有几只黄狗“蹭蹭蹭”从她身边跑过,时不时回头瞅瞅柒念。
像是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喊她回家。
终归是把思念放在了心头。
初中经常走过的那些路,柒念和好朋友一起骑着自行车上大坡,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即使风吹的头发都没型了,依旧欢快的穿着校服蹬着自行车向前。
读高中的时候,柒念毫无悬念的选择了文科,在物理课上背政治,在数学课上写作文。那时她觉得彻底成了理科白痴,只要有数字出现,全靠蒙,而且蒙对的几率特别低,有人说,别在抱怨你在十四亿人中找不到一个对的人了,考试时数学题四个选项都找不到一个对的。
柒念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写文字,好像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真的会打开一扇窗。
17岁的时候,柒念第一次在《鹿鸣》杂志发表了自己的一篇散文。是那篇文字的发表激励着她一直勇敢走下去。文字带她看到这个世界的感动和未知,那些语句连成人生中的清风细雨。温暖地就像是姥姥的微笑。
柒念很不如意的以数学低到不能再低的分数考入大学,去了异地,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很想念家乡的风。虽然那样的风会把脸吹得黑乎乎的,但是依旧很喜欢那样熟悉的气息。
大学所在的城市,是柒念很喜欢的地方,有老街古宅,有海有蓝天,大学校园在那个城市的郊区。周围有煎饼果子、狗不理包子、果馅汤圆之类的东西,当地的方言盛着更多的人间温情。快毕业的时候,和室友一起吃热腾腾的火锅,没喝酒心里好像却有一些怀念在翻滚。
毕业之后回到家乡。很喜欢这个城市的夜晚,月色如水,心无波澜。
25岁回到家乡的柒念,开始在《鹿鸣》上发表自己的第二篇文字、第三篇、第四篇……好像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指引着她,让她能够真正的写自己喜欢的文字,坚持自己的梦想。柒念和鹿鸣杂志社的老师一起去敖伦苏木古城遗址,那是对她而言最有意义的一段旅程,有风的天气,有一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阔。
一路上柒念听着几位老师关于历史的传说,等到真的身处古城遗址,好像时光穿越千年,柒念还拾到一块几百年前的玉石,顿感世界的奇妙。他们去的前一天正好下过一场大雨,泥土中有清新的雨水味道,当风从眼前经过时,同行的一位老师说,“曾经的豪华殿宇最终都化成了一抔黄土,再辉煌的历史,都有被时间冲刷的那一天。”
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呢?
从古城遗址回来的时候,车子慢悠悠的在山群间盘旋起伏着,太阳亦是如此,时而白天时而黑夜,正如穿过幽暗的岁月,却没有半点彷徨,这就是最清澈高远的自由世界,山尖上仿佛驻留着一朵朵盛开的雪莲花,它们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
5
30岁的柒念,终于可以对着17岁的自己说:“你看,梦想还是有用的,万一实现了呢!”
柒念记得韩寒在《萌芽》60周年写过一篇文,他在文字中说,“不久前,我又回到了参加新概念比赛的地方,居然真的跟十几年前没什么变化,走道上堆满了这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稿子。我走上楼,站在几万封新概念作文比赛的来稿边,恍若隔世,我觉得每一封信后都有一个我少年时那样的人,等着自己的文字闪光。”
某一天诵读那首《村居》。“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柒念心里震荡不已,这就是童年里,早春的气氛。她经常喜欢坐在暖和的下午,低头想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如果当日王昭君遇上的不是毛延寿,如果汉皇能够更睿智一点发现些许端倪,如果没有呼韩邪单于,或许结果就会不同吧?
如今姥姥家的院子已无处可寻,风吹着它的光亮急掠过它曾存在过的土地。有时候看着车窗外的云朵和夜幕下的星辰,好像时光静止,回到最初。
在这北方大地上,在炊烟里,在春天的泥土里留下的脚印,在刚刚发芽的一粒种子里,提醒着柒念不忘自己的初心。梦里仍是奔跑的十几岁,站在不停休的时光面前,看玻璃窗上的冰花和剪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