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的层次性
2018-10-27张濒月
张濒月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23-0-02
《新与旧》借用刽子手杨金彪在时代更替下的人生起伏,展現了沈从文所熟悉的湘西世界在新与旧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这其中的“新”,只是对“旧”里面的野蛮与愚昧的延伸和放大,并使其中原本蕴含着的“爱与美”逐步瓦解。而所谓的“旧”,也只是在披上了一层“新”的外衣后而继续存在,甚至作为了“新”统治和压迫的工具。这样的新旧更替,实际上却是历史的一种迂回倒退。而小说中的湘西世界,“新”与“旧”分为三层,即“原始状态”到“汉人介入状态”,再到“民国统治状态”,此过程中不断地由“旧”转“新”,内部空间上,新和旧内部存在外在形式和内在精神的剥离,这种剥离深刻体现在更替历史的全过程中,最终造成的畸形,直接摧毁了主人公的信仰支撑,成为主人公悲剧命运的核心诱因。所以以下将从三层“新”与“旧”的更替开始阐述,从中,我们或可窥见沈从文先生的“新旧”观和在一个激进的时代冷静的反思。
(一)原始状态
湘西世界的原始状态,是小说中并没有明确提到的一个部分,但它却作为整个社会背景的一个底色,暗藏在许多情节、场景之中,对故事的主题与走向都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湘西,是“古代荆蛮由云梦洞庭湖泽地带被汉人逼迫退守的一隅”,自古属于原避中原的“楚地”,因此,当地的人民,本身就具有楚人慷慨好义、崇拜力量、淳朴自然的精神特点。于是小说一开头就描绘了这个地区浓重的“尚武”色彩——霜降时分的练武场,战兵们各显本事来博取采声和嘲笑,而主人公杨金彪,更是将两个牛皮盾牌使得出神入化。后文描写到的军民观看砍头的喝彩,值得关注的是这喝彩后有一解释说明:“对于这独传拐子刀法的喝彩!”,这种人为解释的掺入,可见喝彩不仅是对乡民普遍的对”力“的原始崇尚的描绘,更是作者在行文中间接流露的赞叹之声,是作者的感情倾向的反映。也正因为他的好本事,众人都觉得他的前途不可小觑,这便为他的后来埋下了伏笔。此外,小说在写杨金彪失去刽子手身份后的生活时,也用了很大的笔墨,老战兵”懂得点药性,因此什么人生疱生疮,他必很高兴出城去为人采药“”“把鱼钓回来焖好,就端钵头到城楼上守城兵士伙里吃喝。”“老战兵若在城上,必大声呐喊给输家打气”。这些描写中更是极力突出了老战兵的热心,善良,乐于助人的品格。这就是为了展现湘西地区淳朴热情的民族特点。
但另一方面,作者沈从文却又客观地为我们展现了这种原始状态下,湘西人近乎残忍的愚昧。他们那些令人眷恋的古老传统自身有致命性的弱点,而老战兵和他的刀术,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象征。这个弱点最核心的因素就是无意识和不自觉。这种无意识和不自觉导致了老战兵和他的刀术成为了被其他人被其他传统利用的工具但是始终不自知。他作为一个杀人的刽子手,从来没有想要去思考自己杀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这个人,而只是无意识地听从安排,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人利用成了杀人的工具,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良心的不安,只是将杀人作为一项报酬可观的任务,甚至还能在杀人后与队中兄弟一同模仿县老爷的官腔来取乐。这种根植于湘西的无意识状态,也成为了杨金彪乃至整个社会的悲剧的根源。
(二)清朝介入状态
小说中的清朝部分,即是湘西原有的旧秩序在满人和汉人破坏后的社会缩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清朝都将湘西看做是蛮族,在对待其中的这些苗民时,更是以一种征服者的高姿态自居。他们派遣军队来这里驻扎也只是为了“镇抚和虐杀残余苗族”,于是,他们利用了湘西原始状态中的蒙昧来作为自己统治和压迫的工具。
小说中,在杨金彪砍罪犯的头时,“军民人等齐声喝彩”。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对生命应抱有怎样的态度,只是单纯地为刽子手的好手法喝彩,他们抱着一种“观望”与“欣赏”的态度来看这场“杀人表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无疑是他们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蒙昧的再度加深。砍头仪式作为公开权力的象征,将原始的雄强和权力的意志有机融合,实现了一个文化添加和改造的功能,而可悲的是,当地的民众还在叫好,他们完全没有察觉这种入侵和变异。
不仅如此,这些清朝官吏还“巧妙”地将自身官场中的虚伪与苗民们的愚昧相结合,从而达到自己的统治目的。因此有了小说中官民齐演一场戏的荒唐一幕——县太爷先施令杀人,再佯作不知,寻找“杀人凶手”,而“杀人凶手”杨金彪则在奉命砍了人头后跑到城隍庙里请罪,最后二人再合演一出“城隍爷爷”前杖责凶手的好戏。借用“神”的名义来为官家服务,并达到一种皆大欢喜的“快乐目的”,这种汉人官场的虚伪也在这些“杀人仪式”中逐渐腐蚀了湘西人,加重了他们对悲剧的漠视与理所应当。
(三)民国统治状态
民国统治社会下的湘西,并没有摆脱掉旧时的愚昧,只是在形式上将“朝廷”改作了“政府”,将杀人的方式由“砍头”变为了更快捷方便的“枪毙”。
“宣统皇帝的江山,被革命党推翻了”“一口气用拐子刀团团转砍六个人头不连皮带肉所造成的奇迹不会再有了”“全程兵士早已改成新式编制”“兵士们打拳练国术”从政府机器的各个方面形式改头换面,老战兵光荣的时代一去不返,而老战兵的刀术也一再被称为老玩意儿。然而真的一切都新了吗?朝廷改成政府,但是“当地统治人民方式更加残酷,这个小地方毙人时常是十个八个”,原始的残忍和野蛮没有变,且由于现代化武器的应用,添加了几分冷血和无情。
也正是在这样的新情况下,杨金彪失去了刽子手的身份,成为了一个普通而又不甘于普通的守门老兵。而当有一天,当政府要求他用“砍头”的方式杀掉两个人时,出于对旧日幻梦的留恋与惯性的麻木,在犹豫后他仍然照旧杀了人跑到了城隍庙,可这一次,这里的“一切皆以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掉过去的一切”,除了杨金彪,没人再记得那些旧的仪式。于是他被当作疯子被“糊糊涂涂痛打了一顿,且被五花大绑起来吊在廊柱上”。而那些苗民们,也依然用那种习惯的、熟悉的“观望”姿态看着这位“最后的刽子手”,将他的无力与挣扎看作是一场笑料。至于杨金彪本人,,在知晓自己杀的人正是自己喜欢的小学生所喜欢的两位老师时,也有了瞬间的清醒,然而这份清醒已与这个愚昧至极的社会格格不入,于是他走向了死亡。
在这个旧世界的代表物死去之后,湘西依然以那种愚昧的无意识的状态走向“新”。
通过对这样三种社会状态的描绘,沈从文对家乡复杂而矛盾的态度得以从中体现,除此之外的,或许还有在民国时期到处都充斥着“革新”声音的状态下,沈从文对“新”与“旧”关系的一种反思。
沈从文先生对于乡土文化存在深深的依恋,对于原始文化有着深深的热爱但是同时还有批判和反思。这种批判和反思更像是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怜爱,关怀而期待,是一种欲离而不得的状态。然而对待第二层和第三层的入侵,沈从文先生的批判态度就变成了陌生和疏离,陌生和疏离中,透着隐隐的怨愤。当传统的单纯被利用为工具时,就会加剧文明体系的破碎和支离,而身处这种文明体系中的人们,只有两个必然的结局,一个是成为没有灵魂的“鬼”,一个是成为独异的“疯子”,在寂寞中慢慢死去。沈从文加剧了这个死的过程,造成了强大的冲击力,整篇小说就通过“新”与“旧”的解体和最后的崩溃,构成了一部微缩版的“文明衰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