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心中的乡土(下)

2018-10-27巴里·洛佩兹

美文 2018年17期
关键词:纽特北极景观

[美]巴里·洛佩兹

巴里·洛佩兹(Barry Lopez 1945-)是美国当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其《北极梦》1986年荣获美国全国图书奖非虚构作品奖。他在文学上的主要成就是散文,著有6部散文作品。除《北极梦》之外,他的另一部散文《狼与人的故事》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提名奖和美国自然散文的最高奖项“约翰·巴勒斯奖章”。其他4部散文作品是:《穿越开阔地》《重新发现北美》《生活往事》《辩解文》。他还著有10部虚构作品,其中《冬日故事》《乌鸦与鼬鼠》《野外笔记》《抵制》也屡屡获奖。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北极地区很辽阔,是因为在我们熟悉的墨卡托投影世界地图上,北极从世界一端延伸到另一端。然而,这类地图给人的印象是,北极地区从来都不是一整片区域,它的各个部分相隔的距离“是从世界这端到另一端”——这一印象是错的。实际上,这片区域就像任何国家一样内聚成一个整体。它的构成模式是,周边的陆地环绕北冰洋,这与澳大利亚相似——该国边缘性的沿海地区环绕着中部海洋似的浩瀚沙漠,大部分人生活在沿海地区。北極地区没有太平洋那么广阔,其广阔程度只相当于亚洲大草原。打个比方,其面积与中国的面积不相上下,人口却只有西雅图那么多。

北极地理上的一体性,表现在该地区在气候和季节性光照方面有相同性,从东到西在动物种群方面有相似性——都生存着北极熊、弓头鲸、北极狐、环斑海豹和雪鹗。像独角鲸这样仅在某一区域生息的北极物种非常少:同一种动物之间出现较大差异,因而被划分为几种亚种动物,这种情况(如海象)在北极很少见。

在现代旅行者看来,北极景观似乎呆滞、单调,但我认为,这一印象主要是由于盯着空旷的地图看,并乘机飞越这一地区产生的。飞机像地图一样,会让人产生错误的空间感;然而,飞机在视觉上产生简化和压缩的效果,其原因不是视角有了限制,而是时空关系发生改变。飞机里用灯光照明,不受天气影响,稀薄的空气弥漫着汽油味和烟草味,比地面的噪音要大得多。许多乘飞机来北极的人,都和雪橇犬、货物箱挤在一起,因而出现轻微头痛:许多人还有某种形式的时空错乱感觉。来自加拿大南部某地的政府官员和记者,乘坐喷气式飞机到达北方村庄,听不清人们对他们说的话,坚决要求当天离开——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他们的匆忙、感觉迟钝和权力光环,在一定程度上似乎都是飞机造成的。飞机对时间和空间造成的压缩效果,在北部村庄是史无前例的。因而,这些人带回去的有关这片土地的知识,往往是错的,他们得出的结论受到人们的鄙视。

乘飞机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但要了解大地,要体验相关地图所包含的具体内容,你就必须离开飞机。你必须走进这片原野,躺在地上休息,或花一个下午时间仔细查看草丛。跟着麝牛群走走:到海边露营,在海鸭迁徙的日子里对其进行观察。你需要站在科伯克河以北玉山山脉蜿蜒青翠的崖壁前,或在冬天走到海冰上的冰间裂缝近旁,听浮冰推挤、刮擦的声音,那声响用美国探险家以利沙·肯特·凯恩的话说,就像“小狗的呜呜声或者成群蜜蜂的嗡嗡声”。春季,在冰面上一只被屠杀海象的胃里,你会发现海底沉淀物。你会慢慢意识到,白令海和楚科奇海里的250,000头海象,每天会搬运数吨沙子和细砾。你会想到,旅鼠和田鼠在苔原上会翻动成千上万吨泥土。你会想到图勒人,他们把大石头搬进营地,摆成图案,做类似跳房子游戏那样的跳跃游戏。你会想到图勒人建造的巨石北极熊陷阱,及其可滑动的石门。这些常驻居民把石头搬来搬去。

当你在广阔的天空下行走数日,当你在班克斯岛的汤姆森河附近的原野上感受到了北极的偏远,当你看到雪橇狗在冰冻的河谷兴高采烈地跑数英里,或者当意识到铁爪鸦吃旅鼠骨头这类微不足道的景象。让这片原野活力四射时,你开始体会到这片内涵丰富的景观的永久活力和难以概述的特征。

每一天,飞机都像流弹一样迅速进出北极,但你必须保证要远离飞机,靠步行去观察。

克里斯蒂安·维伯给我讲过—个故事。当时,他在格陵兰岛北部活动,出行时坐着海斯半岛的小村庄乌玛纳克(因纽特)村的狗拉雪橇。1940年春天,他沿着埃尔斯米尔岛东海岸旅行,靠数月前他储藏在那里的食物生存。维伯的一位因纽特朋友来自乌玛纳克,知道他是丹麦人,认为五月份传到乌玛纳克村的信息对他很重要。那位朋友坐雪橇穿过史密斯海峡,找到维伯会前去的食物储藏处,用爱斯基摩文字把下述信息刻画到干肉饼罐子上:

德国人拿了丹麦的肉

国王仍然活着

店里没了汽油

维伯随后看到后,几乎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德国与丹麦开战(就是“拿走了她的食物”);丹麦国王的政府没有废黜;而且,因为战争,当年春天,船舶将不会向乌玛纳克村运送供应物资。维伯说。他戴着手套抱着罐子,在强光下看了四周,看了看他的狗和所剩不多的物资,明白很长一段时间他将无法回家了。

早期的一些探险家,重视因纽特人以及他们有关这片土地的知识,请他们绘制附近地区的地图。因纽特人同意帮忙。这些地图对北极旅行和探险都大有裨益:如今,又让我们深入了解当时因纽特人对周围空间的认知。

熟悉当地景观与绘制详细地图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能力。然而,许多因纽特男女,绘制出了他们家乡沿海和内陆地区高度精确的地图。1865年,罗伯特·麦克卢尔告诉他的传记作者,维多利亚岛西部的因纽特人用铅笔和纸熟练地绘制地图,“他们好像熟知水文地理学”。1826年,因纽特人在威尔士亲王角的沙滩上,为另一位英国海军军官制作了一幅地图,他们利用石头、树枝和鹅卵石,用“非常巧妙、容易理解的方式”,按照一定的比例复制了该地区的地形图,这位军官对这一三维地图感到非常惊讶。弗朗兹·博厄斯描述说,北极东部地区的因纽特人地图画得非常好,其地图上所标的地点,在他自己的地图上都能找到。“太不可思议了,”博厄斯写道,“他们对相距很远的海岸的相对位置和方位非常清楚。”地图上涉及区域的直线距离长达1000英里,面积多达15万平方英里。因纽特人还能轻易看懂欧洲人有关因纽特人地区的地图和图表,无论这些图是以哪个方向递给他们——倒着或者侧着。他们绘制地图时,可以自如地转换地图比例的大小,或保证地图比例一致。

早在遇见欧洲人之前,因纽特人就已经制作和使用地图,这些地图既可以梳理各种各样的地名,以便于记忆,又有助于水上航行。用于导航的一些地图用木版雕刻成形——以三维方式显示海岸线,非常适于航海(在北极东部很有用),露天使用时不受天气影响,而且落入水中的话,会在水面漂浮。

因纽特人与众不同,对某一部分空间比较青睐,对空间中的方向则无偏爱:埃德蒙·卡彭特对因纽特人的这一特点特别感兴趣,他注意到,在埃维利克选区为他准备的南安普顿岛的地图上,唯一不成比例的区域是因纽特人经常狩猎的地区——这些地区绘制的比例大于人们不常去的地区。在当代的因纽特地图上,特殊地区显示出同样的准确性和丰富性,这表明,仍然受上述绘制地图传统影响的因纽特人一直保留了当地的地理知识,生活在这些人当中可以大大增进记忆力,这些人一直偏爱到陆地上和海冰上作长途旅行。尽管这些因纽特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已搬进定居点,他们仍保留着上述特点。

像地图一样,人类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痕迹,以某种方式转化成了没有任何区分的空间,使其呈现生机,并产生抚慰人心的效果,这种效果在开阔的原野上尤为显著。一系列的多赛特营地遗址使这片土地产生了特色感和方向感:人们在这些地方看到相关物品肯定会感到欣喜。驯鹿留下的痕迹会产生同样效果,这些痕迹包括:驯鹿数百年来所用的渡口,或在山间行走的路径。

在北极,方便旅行者和消除空旷感的独特地标,以及完成一些任务时无意中在地面上留下的突出标记,总是显得格外醒目。最令人难忘的,是散布于北极东部地面上的人形石堆(用石头垒成人的形状)。这一地区的先民曾把成群驯鹿聚拢到洼地里或石头畜栏里,或在湖边的良好钓鱼点做一些标记。人们还能看到图勒文化时期留下的石头围鱼坝和雷鸟栅栏。欧洲早期探险家在这片土地上垒起的石堆纪念碑,如今依然清晰可见,它们分布在山丘上和海岬上,以及海岸线的转折点。直到今天,这些石堆还被丛林飞行员和其他人员当作航标。

现代人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痕迹更多、更普遍,却没有那么迷人。例如,近期,加拿大出现了北方能给人带来好运的迷信,从而引发了当代的石堆纪念碑建造热。这一热潮至今仍在汹涌。目前,地质勘测人员、石油钻探人员和各种官僚政要,通常会在北极地区建一些石堆纪念碑。一根简单的雪茄烟筒内可能包含~tJt-做鬼脸朋友的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片,一个坚固的金属盒里可能装着政府官员及其家人的大幅彩色照片——这些物品会被放置在纪念碑里。(这些行为无形中贬损了真正的探险史,这激怒了一些北方人。他们认为这类纪念碑建造工程纯属炫耀,或愚蠢荒谬,因而看见这些纪念碑必拆无疑。)

比这些没有必要的纪念碑更不堪入目的是,不断钻探石油和天然气导致了数万英里的地震裂痕,成千上万的飞机汽油空桶散落在苔原上的临时营地旁——这些营地的使用者包括科学家和技术人员,近年来,还包括因纽特猎人。随着地震勘测学研究的深入,同一些区域被再次勘测,带有防滑履带的牵引列车在苔原上留下的轨迹又延伸了。轨迹上不再有植被生长,压陷的土壤不再反弹回来,春雨冲刷不掉压痕。更有可能的是,情况偶尔会更糟糕。由于裸露土壤吸收更多阳光,下面的永冻土开始融化,牵引列车的压痕开始下沉、分离,像草原上没有根基的土壤下陷形成的沟壑。

加罗林群岛的土著普鲁瓦丹人,由于在南太平洋相隔很远的群島间的大洋上准确地航行而闻名。他们主要根据某些星星的方位掌握航向,同时注意海上特定种类的鸟,海水盐度,洋流流向,以及浪涌状况。同样,因纽特人在北极的黑暗中、暴风雪中和没有地表的海冰和雪地上旅行时,也是充分、有效地利用可以获得的少量线索。在夏天的茫茫雾气中,他们在附岸冰上行进时,听着海岸悬崖边海鸟的叫声,同时听着附岸冰靠海一边海浪汹涌的声音。当他们开始在开阔地带旅行时,他们先确定风向,然后周期性地扫视大衣领皮毛在微风中飘拂的角度,检查自己的行进方向。当他在黑暗中或飞雪里辨不清方向,他会蹲下来观察雪脊的走向(顺着盛行风形成的坚硬雪脊)。穿越海冰时,他们会注意冰上任何裂缝的走向。海冰裂缝可以透露,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海角或海岬,或者能够证明,他们到达了已知区域,这儿的裂缝走向年年相同。注意细微线索是绝对必要的——海冰上的一个深色物体可能是一块石头,暗示着此处也许就是海岸线。

经常注意此类细节,回忆地表特征,记住其他旅行者或猎人讲的相关区域的故事,并细察动物,尤其是鸟类运动轨迹,以及“云底亮度图”,这些努力可以使旅行者一直沿着正确方向前进。寻找这些细微却至关重要的线索,尤其是在春季光线耀眼的情况下(因为光照良好,海冰坚固,春季是传统的长途旅行季节),或在冬天对比度低的环境里,会使面对种种现象不知取舍的观察者精疲力尽。

这些判别方向的技巧至今仍是一些北极村民生活技能的一部分。以前,他们乘坐狗拉雪橇旅行或者徒步旅行时。经常运用这些技巧,如今,他们乘雪地机动车长途旅行时通常还在运用这些技巧。这些技巧仍然是旅行成功的关键,甚至比最好的地图和导航设备都要管用,这一点在海冰上旅行时体现得尤为明显。大雾和暴风雪会遮掩靠地形图航行必须观察的重要参照点—在这一地区甚至不能一味依赖指南针。越靠近磁极,电磁场中的垂直磁性越强,水平磁性越弱,造成指南针在磁北极以东和以西的区域胡乱摆动。在一定的经纬度修正指南针的磁偏角是没用的。包括地磁暴和“极冠吸收”现象的电离层干扰,会对无线电测向设备产生负面影响。夏季,逆温现象频频出现,使在无畸变地平线上调准六分仪变得非常困难。显示海冰范围的卫星地图可通过电子手段传送到航船上,但这样的地图超过24小时就过时了。

在北极地区,太阳不是每一天都能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而且越往北边走,能看到既升起又落下(或反之)的星星的机会就越少。夏夜,月亮朦胧不清,人们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因此,对大多数因纽特人来说,辨别方向最可靠的参照物,是风向和洋流流向,海冰上冰间水道通常的走向,以及河流的流向等等。你几乎听不到土著人说要往“东”去打猎,去造访,或去随便看看。

九月的—个清晨,我和几个朋友乘小船,从接近加拿大边境波弗特海附近的科考营地出发,向东行进(我觉得是东边)。那天天气很好,令人振奋;此前一周,尽管寒风劲吹,秋雨连绵,天空阴沉。我们也坚持到海上进行科考作业。我们正朝着加拿大育空地区边界行进,那儿有我们所有人的浪漫憧憬。我们沿海岸行驶了大约25英里,然后在沿岸冰问水道中,被冰层挡住了去路。意外的是,我们离育空地区边界还不到100码。

我们脱下大衣,在苔原上漫无目的地漫游,附近数堆饱经风霜的浮木,标志着我国与加拿大的分界线。驯鹿的踪迹,迁徙海鸭和雪雁的景观,没有任何边界管理者,而且,阳光在万里无云的天空闪耀,所有这些,都让我们把穿越边境当成了随意的事情。我们在苔原的干草茎上发现了北极熊的数簇皮毛,在陡坡上发现了熊的脚印,这头熊就是从那沿海的陡岸下到海冰上,走向大海。

在这种祥和的境况中,很难想象其他一些国家的边界上存在的你死我活的紧张氛围。我们所有人孩提时代就有了奇异的想法—一到育空地区去,我们更多地受到了此想法的影响,才来到这儿。现在,我们在我们梦寐以求的国土上思索着——是一种意愿促使我们来到苔原上的这个地点,而且从这一地点向东一英里处于加拿大的苔原,或向西一英里处于美国的苔原,两处的动植物或地形特征很难看出有何差异。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来到这里都是一种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行为。我们在附近转悠了近一个小时,为彼此拍了照。我们在宜人的天气里实现了自己“到育空地区去”的意愿,因而感到非常快乐。

数百年前促使欧洲探险家来到北极的那些意愿,是同样真切,但却更为感人。他们要去寻找那些他们了解到是存在的,但却从来没有见过的陆地和海峡;他们没有找到时也不相信这些陆地和海峡不存在。他们想,既然合恩角附近有麦哲伦海峡,那么,也应该有个北部海峡一亚尼安海峡,就像有西海、东海、北海和南海一样。难道当时最有见地的参考资料一海图没描绘这样的通道吗?西班牙人在热带地区发现了金子,弗罗比舍应该到北极发现金子,其意义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早期的北极探险家在正式回忆录中书写其见闻时,不愿意批评当时的学识——当时的权威地图所显示的信息。事实上,为了使自己显得更可信,他们更倾向于润色修饰。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他们偶尔甚至相信他们感觉到存在一些东西,因为当时似乎注定要出现些什么——大雾弥漫之前,眼睛不是隐隐约约地看到海岸了吗?在暮色降临和转为逆风之前,耳朵不是听到远处传来的拍岸海浪的声音了吗?他们认为,大地应该证实,而不是证伪人们从托勒密等人的著作中获得的有关世界轮廓的知识。这类探险家的叙述被人阅读,并被传给后代。这些作家不能置身事外的欲望和观察,加上制图师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所做的从宽阐释,使欧洲西部存在期望中的岛屿和海峡的地理知识持续了很长一段时期;这样的知识永远得不到证实,只是人们心中的地理。

当然,这些图像的影响是相当大的。这种心理地理。变成了社会适应的地理,甚至比真实的地理状况更具影响力。J·里福德·沃森写道,以前未知区域的图像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这些图片是人们希望找到,想要找到的,他们怎样找,发现的事物是如何符合他们的思维框架,以及这些发现最后怎样组合在一起”。沃森说,这些实际上就是在新大陆上的“发现”。

另一位地理学家约翰·L·艾伦思考了我们前去探寻新景观的方式,他写道:“如果探险被看成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系列不同的事件,那么主要内容(看起来好像如此)就和想象力明确相关。所有的探险都是从某些目标开始的,这些目标在想象的自然中和待开发的土地上。”之后,发现过程受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艾伦写道:“被这些想象扭曲。探险结果,通过书面润色,按照已有的幻想去解释,然后让新信息符合错误的地理认识体系。”

在过去20年中,学术地理的一些重点远离土地描述,转向人类心中存在的景观。这些被称作心中地图的地理意象的范围和复杂性非常可观。例如,在一个城市居民眼里,他在城市空间里所处的地方附近有特定的商店、停车场和公共交通站点。如果让他选择一个和朋友偶遇的地点,他更钟情于某条街道或者某座建筑。他熟悉两个地点之间最稳妥的线路。即使不知道沿途所有街道的名称,也能到达某个饭店。因纽特人的心中地图可能是他对经常打猎的区域的总体印象,在这一区域里,春天驯鹿可能出现的地方,能够找到浆果的地方,成群的嘉鱼持续出现的地方,处于沼泽状态、六月份不能在上面走的地方,有好皂石的地方,或定期会飘来浮木的地方——所有这些地方他都很熟悉。

从空间角度来看,城市居民和因纽特人的心中地图,和用测绘工具和制图设备绘制的地图不完全对应。但事实证明,这些心中地图在相关区域可以提供准确指导。它们是逼真的想象,以独特的方式创制出来,摒弃了冗余,即刻就可以用于实践。其效度毋庸置疑。

我们对一个区域的整体文化感知需要另—个术语。心中地图太个人化了,而且这个术语没有充分表达无形景观的丰富性,这种景观是—个区域的意象的组成部分,在土著居民心目中,这一组成部分至少与该区域的地形特征一样重要。加纳的术语“精神景观”,更为具体地指称有形景观中固有的那些关系,这些关系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宗教中所饱含的那些力量和关系。如果人们能用“心中的乡土”这一措词,来意指感官明显感知到的景观,意指留存在人类记忆里并能口口相传的景观,意指既含想象成分又含真实成分的景观,那么或许这个措辞堪当重任。

段义孚和卡彭特對“居所”这个词的意义很感兴趣,澳大利亚建筑师阿摩斯·拉普卜特与此相似;他在库尔那人、奥伦达人、沃尔比利人等土著居民中做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描述了这些土著居民带有神话传说色彩的景观。他认为,构成一个部落神话背景的故事,该部落的起源,以及在宇宙中的意义和目的,都是“不可见”的现实,这些现实通过“可见现象”体现出来。换句话说,某一片土地使相关神话成为现实存在。这片土地也使在其中生活的人成为客观存在。

拉普卜特说,在某一景观中发生的、体现了生命的种种联系的故事,对该景观中的人来说,犹如食物和水一样重要。拉普卜特作结论说,神话景观不是自然景观。但神话景观和自然景观在某一片土地上的某些可见地点是重叠的。他强调,某一区域景观的界限,是通过神话传说固定下来的,不是政治协商决定的,也不能随意调整。拉普卜特的研究突出地阐明了一点——用他的话来说——欧洲人可能“完全误解了景观的本质,其原因在于他们的视角”。

从一种土著文化推断另一种土著文化,总存在着一定的风险。然而,对北极景观的研究者来说,拉普卜特对澳大利亚土著人居住区域景观的研究无人能及,而且,他的看法和我认识的所有人类学家的看法一样,基本上具有普适性。一些最敏锐的北极探险家既有善于倾听的天资,又有不假判断地记录隐喻式的印象的倾向,他们的日志频频述及出现在特定地方的神话传说。因纽特人不像其他地区的土著居民那样,有强烈的土地意识:他们海洋意识浓厚,而海面是多变的,每年都不一样。不过,还是有迹象显示,北极存在一个相关科学报告不能涵盖的景观,该景观的内涵,比美国地质调查局的四边形地图所显示的内容,要丰富得多。这一景观是因纽特巫师赋予了灵光的那片乡土。

世界各地的土著居民都渴望与大地达成契合关系,很好地适应大地:他们渴望偶尔能进入与大地高度和谐或共鸣的状态。这一超验式契合的梦想包括与大地结成打猎和采集关系,一般认为,这种关系主要是一种互敬关系;但这一梦想也意味着保存可以使人依恋大地的故事。

我想起了一个场面。有一次,英国探险队到北极考察,一群高级船员不无悠闲地站在海滩上。看三四个因纽特人在沙子上为他们画地图。这些年轻船员觉得所画的地图异乎寻常,很有意思,但就是有点过于做作,过于夸张。我可以想象,因纽特人绘制地图并不是让人不折不扣地遵从,以作为航行或旅行的指南,而是着重再现自己在已知世界中的位置。因此,他们放了一排石头代表山脉,画出海岸的走向;同时,他们还画出似乎是很不起眼的小海湾,那里是捕雁的最佳场所,或者特意画出河流的一段,在那里人们必须遵循一些要求,以确保白北鲑产卵增殖。他们绘制的地图是一种助记手段,梳理和整合了相关的一些地名以及与之有关的故事,以帮助人们记忆相关信息。这三四个绘图者向这些船员展现的,是自己的人生意义和目的。他们不知道,对这些没耐心的船员来说,地图的哪些部分是应该省去的。他们绝对不会把有关故事和本土生活哲学与他们居住的土地分开。英国年轻船员后来只记得因纽特人的地图非常有趣。当时,如果因纽特人告诉这些船员,摩西五经只是非常有趣,他们会认为因纽特人傻瓜透顶。

在这片土地上产生的、使空间最终成为居所的故事有两类。第一类产生于神话时代,其背景是神话传说式的景观,通常被完整地传了下来。(一直有可能,故事讲述者本人并没有完全领会经久不衰的故事里所蕴含的智慧,尽管实践反复证明了这些智慧的价值。)

第二类故事包括旅行故事,以及在可以回忆起的岁月里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故事。比如,这儿是我女儿出生的地方;或者,这儿是我姐夫那年冬天杀死两头驯鹿的地方,还是在那年冬天,一只熊咬死了我所有的狗:或者,提提拉里克是我的雪地机动车抛锚、我只能雪地上步行的地方:西纳萨鲁克是自从我出生前我们家就开始宿营的地方。

这里的宁静景观见证着这两类故事:所有这些故事以神圣的形式和世俗的形式不断流传。才使因纽特人的生活一直充满活力,也才使这片土地一直装在因纽特人的心中。语言,以故事的形式,蕴涵着一种洞见。

我们不是猎人,我们生活在城市里而没有深深的遗憾,而且,我们喜欢的理念,因纽特人几乎都不愿谈论,因而对我们来说,因纽特人对乡土的情感好像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几乎难以理解。我们可能觉得这些情感没有任何价值。但我认为,是我们自己远离了智慧之源。有时候,我们错误地认为,生活简陋就意味着头脑简单,吃生肉就意味着野蛮,缺少沟通就意味着缺乏想象。我认为,来到北极的游客远离飞机,耐心等待,直到因纽特人结束阵阵豪饮,直到他们在村子里摒弃防卫性的冷漠,摒弃有意的装腔作势,这时,这些游客对因纽特人最重要的印象是,在这些土著居民身上可以发现智慧,偶尔还会出现一个能营造出使智慧得以彰显的氛围的人。

这是一种永恒的智慧,在人类社会历经种种灾难之后仍熠熠生辉。它不是任何战争能消灭的。它也不是任何定义能涵盖的。它是一种无名的智慧,为所有人所敬重。它是一种领悟,使人们懂得如何得体地生活,如何恰当地对待他人、对待大地。

而且,这种智慧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哪种文化对这种智慧理解得更深刻,表达得更清晰。我很容易想象到托马斯·莫顿那样的人,他们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名人,但受人敬重——这样的一个人和一两个因纽特男女坐在沿海的村庄里交流,他们环视群山、海冰、鸟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触发他们说出相关感悟;这充分表明,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区,同样存在着这样的智慧。

七月的一个傍晚,我和两个古生物学家从埃勒夫·灵内斯岛出发,前往西南方向400英里外他们在班克斯岛卡斯特尔湾的新营地。近些年,他们两位阐明了北极历史上的些许奇妙之处。他们从埃尔斯米尔岛厚厚的煤层和被称作“尤里卡构造层”的易碎岩石之间,收集到一些化石,这组化石表明,在四五千万年前的始新世。北极地区生长着红杉林和银杏树林。当时,那里气候温和、湿润,动物种类和当时欧洲大陆生存的动物物种相似。那时候,欧亚板块和北美板块在大西洋北端刚刚开始分离,动物刚停止在两个板块之间来回迁徙。

我和罗伯特·韦斯特、玛丽·道森一起,坐在“特温·奥特”号飞机的折叠座椅上,周围放的全是他们的野营器材和收集到的化石。在数小时的飞行中,我倾听他们解释他们的工作性质。野外考察季节,他们的梦想有的实现,有的落空;他们想象着,在始新世,飞机下的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三趾马、始祖飞狐猴、史前鳄鱼。这些原始景象当然不是他们亲眼所见,全是他们的想象。我对他们的工作、梦想和其中一些想象很感兴趣。他们还回忆道,他们在北极冻裂的碎石中苦苦搜寻,寻找零星的矿化骨头、牙齿、贝壳,寻找石化的木头碎片、些微落叶残留:这些零碎的证据透露了一个不同的古时北极景观。

那是一次漫长的飞行。引擎的噪声很大,要想听清彼此说话,我们的喊话声必须高过引擎的噪声,或者在纸上勾画要表达的意思。大致在梅尔维尔岛上空,飞行员邓肯·格兰特也转过身听我们说话,副驾驶接着开。格兰特开始给我们讲北极探险历史,他对此话题很感兴趣,了解得也很多。我们就要靠近迪里岛(Dealv Island)的南海岸,就在那儿,1852年,凯利特和他的船员在皇家海军“坚毅”舰上度过了冬天。格兰特想让我们看那个地点,此外,他还想让我们看前方的另一地点——帕里在当今被称作“冬季港湾”的那个海湾的冬季停泊处。

飞机从梅尔维尔岛飞往班克斯岛时,我们往下看,看到许多巨大的冰脊,那是麦克卢尔海峡凌乱的厚堆积冰。我们接近海岸时,格兰特开始大叫,试图让我们看看当年皮姆接近班克斯岛曾经看到的景象——1853年春天,皮姆急匆匆从迪里岛出发,来这儿营救被困在“调查”号船上的麦克卢及其船员。虽然已是七月份,景象与春天时完全不同,你会明白格兰特的初衷,以及我们接近此地时,那一救援事件在他心中的分量。我们都不说话了,最后半个小时,都是只看着窗外。

我们飞过一群群麝牛。斜阳照着山坡,烘托出一片田园风光,这些麝牛就像英格兰牧场上吃草的黑色安格斯牛群。我们飞过汤姆森河河口,然后开始盘旋,韦斯特和道森在研究勘察地形,商量要在哪里扎营。格兰特把飞机降落在一个砂砾脊上,这里植被稀少——是“尤里卡构造层”的典型外露部分。我们卸下科考设备,站在那儿四处观望。这个黄昏太美丽了。我们都微笑着,默默祝愿两位古生物学家的科考工作取得成功。

道森交給我一包信,那是他们写给家人的,他拜托我回到雷索卢特后帮他们寄出去。我们带着遗憾和美好祝福挥手告别。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返程中,我把信放在旁边的空位上。旅途中相遇的朋友、同事和旅行者,都非常渴望把自己知道的、看到的、想象到的分享给大家。他们并非渴望达成共识,而是渴望分享自己的见识。在这种相互尊重的氛围中,每个人都可以展开自己的心中地图,丝毫不怕相互矛盾、相互质疑,或被人剽窃—在如此的氛围中,人们有可能想象到,人类的历史会以优雅的步伐阔步前进。

回雷索卢特的旅程中,我一直在思索这一问题。阴云从西边涌入,梅尔维尔岛和巴瑟斯特岛相继消失在云层之下。

猜你喜欢

纽特北极景观
美味就可以多吃?
“可食地景”在校园景观中的应用
南极和北极一样冷吗
因纽特人为什么也要用冰箱
《景观平面图》
创意涂鸦
为什么因纽特人要住冰屋
中东政治景观——阿伦德
北极飞来毛脚鵟
漫步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