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贵变”：作文教学的美学追求

梁述

一、提出问题

作文是一种特殊的文章体式，具备“六个特定”——学生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根据特定的题目或材料，表达一定范围内特定的思想情感，最后由特定的对象（语文教师）阅读并依据特定的标准来评判。这种特殊性导致的问题十分明显，即学生写出来的作文无论是立意、内容、结构、语言都大同小异，从而带给阅卷老师一种无法避免的审美疲劳。同时，学生们习惯了以所谓的“评分标准”来学习写作，以至于自己的“这一篇”和“那一篇”，甚至一篇之中的前一段和后一段，都陷入了固定的模式而无法自拔。所以，我们的作文必须在特定的范围内主动求变，力求给人一种变化之美，新奇之感。

其实，中国文学自古以来就有这种求变的文法传统。

二、“文贵变”的文法传统

桐城三祖之一的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提出了“文贵变”的美学思想：“《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虽然“文贵变”的美学思想在有清一代才被正式提出，但其实自中国文学产生一开始，古人就注意到了词法、句法、章法和篇法的变化，并以大量的文学创作践行着这一思想。例如：

（1）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诗经·芣苢》）

（2）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范仲淹《岳阳楼记》）

（3）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吴均《与朱元思書》）

《诗经·芣苢》第一章共四句，其中一、二句和三、四句在内容和形式上几乎完全相同，只在“采”和“有”两个动词有所变换，形成一种复沓的结构，此所谓词法的变化。《岳阳楼记》在描写洞庭湖春光明媚之景时，先用“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构成两组对仗工整的骈句，但其后并没有继续对仗下去，而是改用散句叙述迁客骚人此时的览物之情，先骈后散，此所谓句法的变化。《与朱元思书》总提“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之后，分写水和山。写水，运用夸张、比喻的修辞和动静结合的手法突出水之异；写山，运用拟人、对偶的修辞和化静为动、以动衬静、侧面烘托的手法突出山之奇。山和水特点不同，写法亦不同，此所谓章法的变化。总而言之，在漫长的中国古代文学长河之中，“文贵变”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文法传统，对我们今天的作文教学和作文实践依然有着不可忽视的指导意义。

三、“文贵变”的作文实践

那么，一篇考场作文可以在哪些方面做出变化呢？古人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刘勰《文心雕龙·章句》）所以，本文拟从词语、句子、段落三个方面，谈一谈个人在“文贵变”作文教学方面的尝试，借以抛砖引玉，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词语的变化

词语是一篇作文的最小语言单位，也是作文教学容易忽略的一个方面。其实，高明的作家，往往十分注意词语的选择，尤其是词语之间的和谐搭配。叶圣陶就曾说：“单句间忌用同一的字面，同一的句调。整篇文章之中，要全然避去同字面、同句调，原是不可能。不过，在同一行内或附近的地方，最好不使有同字面、同句调出现，否则就不容易谐和。”（《作文论》）例如：

（4）烟酒都是要中毒的。我们吸烟饮酒，如果不加节制，我们的血液就要中毒的。这是非注意不可的。

（5）烟酒都是要中毒的。我们吸烟饮酒如果不加节制，血液就要中毒。这是非注意不可的事情。”

短短的原文（4）中，“要中毒的”、“我们”出现了两次，句末“的”更是出现了三次，造成了用词的简单重复，这本是作文的一大忌讳，叶老修改后的例（5）则较好地除去了这一毛病。叶老所用的改法，就是词语的变化。

学生的随笔、作文当中，有时也会出现如上述例（4）中单句间多次用同字面的毛病，例如：

（6）百年美洲杯终究是结束了，梅西领衔的阿根廷还是败给了老对手智利队，梅西也在赛后第一时间宣布退出阿根廷队，多么舍不得梅西啊，还没看够呢，不过还是祝福阿根廷吧，期待梅西能在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之前回归阿根廷队。”（学生随笔《猝不及防的告别》）

短短的几句随笔反复出现“梅西”和“阿根廷”这两个词语，行文呆板，给人赘余之感。其实，有很多足球领域的专业术语可以替代“梅西”和“阿根廷”，从而达到更加煽情的效果。且看修改稿：“……我们的队长也在赛后第一时间宣布退出国家队，多么舍不得小跳蚤啊，还没看够呢，不过还是祝福他和阿根廷吧，期待梅球王能在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之前回归潘帕斯雄鹰。”这里，连用“我们的队长”“小跳蚤”“他”“梅球王”这四个词语替代原文的“梅西”，用“国家队”“潘帕斯雄鹰”这两个词语替代原文的“阿根廷队”，不仅表达了失冠的痛苦，还有对梅西与阿根廷的安慰，以及对2018东山再起的自信。可以说，使用多个不同的词语替代原文多次出现的同一两个词语，既丰富了人物情感，又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文章增彩不少。

（二）句子的变化

句子是我们阅读一篇文章时用以停顿的单位，也是“文贵变”作文实践的重要方面。例如：

（7）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胡适《差不多先生传》）

（8）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察觉他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利利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朱自清《匆匆》）

两个文段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有并举的成分。《差不多先生传》是眼睛、耳朵、鼻子、嘴和脑子描写的并举，《匆匆》则是七种日子的流逝方式的并举，这种文段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就是几个分句的写法几近一致，没有变化。但是，白话文最具代表的倡导者胡适和实践者朱自清给我们做出了最好的示范。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前者写“眼睛”和“耳朵”是相同的一种句法，写“鼻子”和“嘴”改换了一次句法，写“脑子”则是又改换了一次句法；后者写日子的流逝方式，“洗手”和“吃饭”时是相同的一种句法，后边的“默默时”“伸出手遮挽时”“天黑时”、“和太阳再见”时、“叹息”时都在一定程度上改换了句法。两个文段都通过句子的变化，避免了一段之中各分句写法的雷同或者重复，从而产生了一种变化之美。一篇优秀的考场作文，在句子的变化方面自然应是个中典范。例如：

（9）上学后，我再也不能天天走进竹林，天天与老竹相依相伴了。可喜的是，我却在广袤的文学“竹海”里时时见到它挺拔的身影，听到它簌簌的歌唱声，我还依稀见到当年它与一个个文人墨客结下的不解之缘：它让戴熙浮想联翩，“心虚根柢固，指日定干霄”；它让刘禹锡赞叹，“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它让陆放翁欣慰，“好竹千竿翠，新泉一勺水”；它让朱熹忘俗，“坐获幽林赏，端居无俗情”；它啊，更让一代文豪加吃货东坡居士“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宜昌2017，《我以老竹为知己》）

这个文段中句子的变化有两处：第一，“见到它挺拔的身影”和“听到它簌簌的歌唱声”是相同的一种句法，接着的“见到当年它与一个个文人墨客结下的不解之缘”则是另一种句法；第二，戴熙的浮想、刘禹锡的赞叹、陆放翁的欣慰以及朱熹的忘俗是相同的一种句法，最后东坡居士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则是改换了另一种句法。该生有意识地注意到了句子的变化，从而使自己的作文在语言上技高一筹。

（三）段落的变化

如果说词语和句子的变化是着眼于作文的细微处，关乎作文的语言；那么，段落的变化则是着眼于作文的宏观处，关乎作文的谋篇布局。无论是记叙文，还是议论文，段落的变化都有法可循。记叙文如郑传省《父亲的三句箴言》（《光明日报》2013年6月26日）：

（10）父亲是位农民。他幼年失怙，家中贫穷，没有上过学，因而目不识丁。幸亏，“生活是本无字书，”他从生活中汲取了诸多人生经验和生活智慧，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30多年前的一个冬夜，父亲有事出门，母亲睡在牛屋里看牛。半夜里，窃贼把牛屋的后墙掏出一个大洞，偷走了牛。那时，牛是农家的“半边天”，耕地打场都指望着它。这下“半边天”塌了，母亲自责得吃不下饭。父亲回来，不但没怪她一句，反而微微一笑安慰她说：“不要气。大风刮走鸭蛋壳，财帛去了人安乐。”后来，父亲借钱又买了一头小牛。

曾经，我家和二叔家共住一处老宅子。后来分家时，应一人一半，但二叔蛮不讲理地霸占了大半。父亲不和他争，母亲责怪他窝囊，他却淡淡一笑：“不要争。争名夺利是枉然，临死两手攥空拳。”过了几年，二叔因为和他儿媳妇争一点儿菜地，气出了脑溢血，匆匆离世。

那年，父亲从集市上买回一棵核桃树栽在院子里，栽好之后摸着我的脑袋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栽上就卖钱。等着这棵核桃树给你结核桃吃吧。”可是，我在树下眼巴巴地盼望了好几年，却仍然一个核桃也没结。听人说，核桃树有公母之分，母的结果，公的不结果。年年失望惹得我一肚子怒火，我拿着一把锯子对父亲说：“这棵核桃树是公的吧？还不如锯掉算了！”父亲拿过我手中的锯子，呵呵一笑：“不要急。天地从容，万物从容。”

我只好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年，它终于结出许多青青圆圆的核桃。秋天，核桃成熟了，敲破果壳，吃着清香的核桃仁，我想父亲的话是对的。天地从容，万物从容，人也要从容。

如今，闲暇时，我爱细细品味父亲的这三句箴言。“不要气”，他教我做一个豁达乐观的人；“不要争”，他教我做一个宽容厚道的人；“不要急”，他教我做一个镇定从容的人。这三句箴言，虽然简短，却意义深远，每一次品味都促我反躬自省，让我受益匪浅。

这篇文章运用总提分叙的章法，开篇点出父亲诸多的人生经验和生活智慧，令“我”至今记忆犹新；中间以时间为序，分叙了与父亲有关的三件往事；结尾先用整句的形式分叙父亲的三句箴言对我的影响，最后再用散句的形式总结三句箴言意义深远，让人受益匪浅。其中，在段落的变化方面，文章第二至五段值得我们反复琢磨，学习借鉴。初读这几段，我们不难发现三件往事的写作思路基本相同，先是段首一句话点出故事发生的时间，接着交代故事的起因，然后用相对较多的笔墨写故事的经过——母亲和“我”的好气、好争、好急，以及父亲笑着说的“不要气”“不要争”“不要急”，最后再以一件小事来印证父亲的远见和智慧。然而，细品文章，我们还是会发现作者独具匠心的变化之笔。例如，详略的变化，“不要气”和“不要争”两件往事各自只写了一段，把印证父亲远见和智慧的一件小事直接放在了父亲的箴言之后；而“不要急”这件往事在章法上做出了变化，写成两段，把印证父亲远见和智慧的小事单独成段，语言也更详细。这种变化，一方面是出于章法与节奏变化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文章的主旨。

议论文如：

（11）像烟花，依靠的是人们给它的力量，纵使在万人仰望时，发出云蒸霞蔚般的灿烂光芒，落幕后也是空无物。《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在元妃省亲时，大把大把地耗费金钱，但他们靠的不是自己的真材实料，而是元妃的受宠，对权臣的打点，所以辉煌只是一时的，大观园落了片白茫茫的真干净。依靠别人，再成功也是短暂的，像叶子短暂的飞翔。

有些人的飞翔却是永恒的，他们的光辉如北极星般永久地闪烁于天空，因为他们是靠自己力量。俄国科学史与文学史上的北极星——罗蒙诺索夫原是一位渔民的儿子，为了读书，他冒充贵族子弟去上学，险些因此被流放边疆；在做雷电实验时，好友利赫曼被雷电劈死，但他不惧生命危险，把实验继续了下去。几百年过去了，他北极星般的光辉仍旧照耀着人类的天空。这才是永恒的飞翔，依靠自己的力量搏击天空。（重庆2017，《永恒的飞翔》）

这篇满分作文的中心论点是“要成功，只能靠自己”，我们节选的这两个段落都运用的是例证法，但章法上还是有所变化。前一个例子用的是中国清代《红楼梦》中四大家族依靠别人，辉煌一时，最终没落的故事，从反面论证了文章的中心论点；后一个例子用的同一时期俄国罗蒙洛索夫依靠自己，冒险读书、冒险实验，最终成为一代大诗人、大科学家的故事，从正面论证了文章的中心论点。正、反两面例证，就比两个或多个正面例证的堆叠要好，文章因而更具变化之美。当然，无论是记叙文，还是议论文，二者在段落章法上变化多样，不一而足。

四、结语

在长期以来的应试教育大环境下，作文似乎难以“独善其身”，也随之变成了应试作文，学生及一些语文教师渐渐地在作文中迷失了自我，彷徨而不知所从。本文借鉴古代文法理论中“文贵变”的美学思想，从词语、句子、段落三个方面略談了自己的教学实践与感想，期望能给我们的作文教学带来一点点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