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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寻常的恐吓

2018-10-27李治邦

当代小说 2018年6期
关键词:内线科长老婆

李治邦

冬天来了,因为这座城市在南方,所以看着还是这么绿葱葱的。城市距离长江很近,晚上安静了能听到长江上轮船的汽笛声。

他是一艘远洋海轮的船长,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回来以后开始轮休。这一次航程是从深圳起航的,整整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途中遇到了八级的风浪,海轮险些撞到了礁石。他在最危险的时刻曾经想过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妻子。他回来有几天了,一直在调整身体,这次查出来肺部有炎症,照出来两个斑点,等待他的是切片,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大夫说他抽烟太厉害,问他每天抽多少,他伸出三个指头。大夫愣了,说,抽三盒就过分了,你那肺能经得住这么烟熏火燎的吗。他没有敢告诉妻子,妻子正闹着跟他离婚,已经闹了一年多了。妻子说,给你结婚就是守活寡,你一走就是两个月,回来呆一个月,刚有点热乎又走两个月。你要知道,夫妻感情是需要长相厮守的。妻子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营销主任,每天的压力很大。妻子说,你是我什么,你应该给我解压,懂吗。我回来天天看不见你的影子,有什么苦也不能诉,有什么需要听建议的也听不到。你在船上信号也不好,天天还得为你提心吊胆,唯恐你遇到什么。其实,他也想离婚,因为他结识了一个医生,两个人感觉很有点儿浪漫的味道。这次,他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就跟她在一起,两个人过了几天神魂颠倒的日子。但他很聪明,做事也很隐蔽,妻子并不知道内情。其实,他知道妻子也有一个相好的,是她的一个客户,他已经从保险公司内线得知这个客户已经离婚,正在全力以赴追求妻子。他曾经悄悄地问过一个内线,追求妻子的客户长得怎么样?内线不屑地说,比你小子帅多了,也比你有钱。他最别扭的是内线后面这句话,内线戳着他的鼻子说,真见鬼,也不知道你妻子喜欢你哪点。他倔强地问,我怎么了。内线笑着,人家哪点都比你强。他没有骂这个内线,其实内线说得有道理,他也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还没有跟他闹翻了。他从来不跟妻子点明自己这件事,只是这次回来要看妻子闹的程度,如果过分了就开始摊牌。他觉得这对妻子好,对自己也好。

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回家的几天,他除了去医院,就一直带着上高中的儿子去踢球。因为儿子在放寒假,又是一个疯狂的球迷。儿子喜欢荷兰的足球,崇拜罗本,觉得欧洲的足球就看荷兰,而不是德国或者什么西班牙。这天晚上,妻子没有回来,说是保险公司有急事。妻子的声音有些慌乱,不像平常这么镇定。内线告诉他,你妻子跟那个客户约会去了,据说是去长江江畔的绿化带,在那听客户吹口琴看夕阳。他对内线生气地说,你真会编,你怎么知道去哪,干什么呢?内线笑了笑,回答他,这个客户是我朋友,他什么都告诉我。他内心隐隐作疼,其实他还是对妻子有感情,很难割舍。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他比妻子高两届。妻子当时在大学很有名气,是一个抒情诗人,总是在大学里朗读自己的诗作,撩拨得他不能自持。他就给妻子写了一首诗。诗里写道:“大山就是一座坟墓,山洞就是死人的眼睛。”由于他的诗歌太晦涩,妻子读后对他说,你不要这么写晦涩的,诗是最美的文体。他不听,他接着给妻子写诗:“我爱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像我的母亲,你的眼睛一动,就是我母亲的笑容。”妻子被这句话打动,就把他这首诗当众读了,没想到引起了同学们的轰笑。妻子愤怒了,对轰笑的同学呵斥着,这不是赞美我,这是赞美女人的母爱。他看着妻子,恨不得上去拥抱住妻子亲吻她。其实妻子长得不是很漂亮,脸上都是雀斑,密密麻麻,眼睛也很小,几乎像是刀割出来的。个子也很矮小,他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妻子跟他站在一起到他的胳肢窝,两个人逛街,不仔细看以为是父女俩。再有就是妻子的乳房很小,发育得像是个不成个的青柿子,硬硬的,摸上去没有任何手感。但他就是喜欢妻子,觉得妻子那种情调是勾魂摄魄。因为生儿子的时候,妻子难产要死要活。大夫是他朋友,曾经悄悄问过他,你是保儿子,还是保你妻子?他犹豫了片刻,因为他弟兄三个,大哥二哥生的都是闺女,大夫已经告诉他是儿子。后来,他坚定地说保大人吧。大夫把这话告诉了他妻子,妻子当时哭着对他说,我要爱你一辈子,除非你抛弃了我!

太阳有些西坠了,云层很厚,太阳就在里边挣扎着。

他开始给儿子做饭,因为儿子踢完球说好回来,他是守门员,回来时总是高声喊着,我守住了大门!他的烹调技术不错,经常在远洋的时候跑到食堂去客串,抖抖铁勺,炒出几个好菜,比如香辣羊肚丝和发丝牛百叶,他熬的虾皮疙瘩汤也不错,哪次都让部下们喝得光光的。他正要准备做汤,忽然手机响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频率很低,不慌不乱的。张口第一句就是,你出事了知道吗?他定了定神,问,我出什么事了?对方说,你是不是远洋船长啊?他随口说,是啊。对方说,你是不是刚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回来呀?他缓了缓,说,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啊。对方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一个儿子?他有些紧张,因为儿子就是他的心头肉,生命的延续。他在和妻子闹离婚的时候就盘算好了,即便闹到最后是离婚,他也要跟妻子討价还价,留下儿子。如果妻子就是不给儿子,他有可能会放弃离婚,他不能让儿子在自己身边走掉,尽管他在荷兰跟女友曾经信誓旦旦,一定离婚,一定娶你。他曾经和内线交流过,内线问他,你要是离婚,儿子怎么办?他掷地有声,老婆可以离婚,我再找。但儿子是不能分离的,他是我的血肉承接。他不溺爱儿子,甚至对儿子的教育都很刻薄,从来没给他递过笑脸。妻子跟他说,儿子不是我带来的,那是我们亲生的。他没打过儿子,甚至没有跟他红过一次脸。他始终信奉一个教育孩子的原则,那就是尊重他,如果儿子郑重其事说了话,也要当成领导布置的工作去听。他跟妻子说,你只有听儿子的话,他才能听我们的话。每次他出海,儿子都充满渴望地说,你要给我带回礼物,你要是空着手回来,我就不理你了。为此,他每次出海就成了必须要做的去给儿子买礼物,挪威的鹿犄角,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模型,旧金山的多彩土,巴塞罗那的陶瓷。这次给儿子从阿姆斯特丹带来的是罗本签名的足球鞋。

他稍微冷静了一会儿,说,我有没有儿子跟你有关系吗,你是谁呀?对方不紧不慢地继续问,我就问你有没有儿子?他说,我要是不回答你呢。对方扑哧笑了,说,我想让你听你一个你熟悉的声音。这时候,他在电话里听到一个声音在哭诉,爸爸救我!快来救我!他们在打我……还没等他再问什么,对方挂断了电话。有关这个诈骗的电话,他回国后听别人说过多少次了,在船上就有个大副接过这类的电话,最后被敲诈了六万块钱。但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但又无法判断这个声音究竟是不是儿子的。他觉得像,但又觉得哪不对。他马上给儿子打手机,可一直不在服务区。他感觉身上有些冷,他忽然提示自己是不是儿子真的被绑架了。因为在阿姆斯特丹和那女人相欢的时候,那女人就告诉他,她虽然离婚了,但离婚的丈夫是个精神病,总还盯着她,动不动就带着一把刀。当时他不在意,那女人告诉他,她前夫知道他的名字。他很生气,说,你怎么能告诉我们的事呢。那女人委屈地说,我不知道他盯着我,而且看到过我和你在牛扒店吃牛扒,你还攥着我的手。他觉得自己太大意,但也没有在乎。因为那女人是一个做货代的,总在外边飞来飞去的。再说已经离婚了,她前夫还能怎么着,能追到阿姆斯特丹吗。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又觉得这个跟诈骗电话的桥段差不多,只不过自己被套进里边不能冷静下来。他回忆每一个哭诉的细节,觉得儿子是不会这么哭诉的,他甚至没有见过儿子哭过。他曾经问过儿子,你怎么就没流过眼泪呢。儿子梗着脖子说,我是个男人,我凭什么要哭。可儿子的手机为什么不在服务区呢,这又无法解释。他想起儿子的同学大壮壮,跟儿子一起踢球,是后卫。他只有大壮壮的家里电话,因为儿子总爱在大壮壮家玩游戏。他马上打给大壮壮家,居然是大壮壮接的电话,他问,我儿子呢?大壮壮说,踢完球了,他早该回家了吧。他问,可给他打手机不在服务区呀。大壮壮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还跟我说要早回家,说您在家给他做好吃的。他开始腿肚子哆嗦,真有可能儿子被绑架了。这时,妻子打回来电话,抽冷子问,咱儿子回来了吗?他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呀?妻子气哼哼地说,那是我们俩的事情,跟你没关。他想告诉妻子,儿子可能被绑架了,但他没有说,因为他不愿意这么莽撞,如果是诈骗电话,会让妻子笑话自己的。他告诉妻子,儿子没有回来。妻子心焦地问,我给他打手机怎么一直不在服务区呀?他的心一缩,喃喃着,我怎么知道。妻子说,他回来,你让他给我打电话,我找他有急事要说。他固执地问,什么急事呀?妻子闷闷的,我不是什么事情都告诉你的!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他骂了一句街,骂得很脏。

他不断地给儿子打电话,回答总是那句不在服务区,您稍后再拨。正在他烦躁时候,忽然他的手机又响起,还是那个声音,说,你想不想要儿子?他问,想要怎么样?对方说,我们是守规矩的,你把三十万打在我说的银行账号上,我就放你儿子。他脑子开始盘算,于是忽然语气变得很从容,我给你三十万,但我要先跟儿子说话。对方说,可以,我还能给你看你儿子,你只要打开你的电脑,我就给你看你儿子。他忙打开电脑,按照对方说的打开一个邮箱,果然看见儿子的脸,但就是一两秒钟瞬间没了。他问,不行,太短了。对方说,这就足够了。他有些相信对方绑架了儿子,因为儿子那张脸是不会作假的,睁着一双渴望生存的大眼睛。他不等对方说什么自己就陡地挂断了电话,他决定要报警。

因为他不愿意听到对方下面警告他不报警的俗套子,他要拨报警电话,可是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如果真的警方介入,对方撕票,儿子就完蛋了。但转念一想,现在绑架的人根本不讲江湖道义,拿钱就撕票,报警更得撕票,他不能让儿子死在他手里。他要拨回对方的电话,他觉得要稳住对方。等了一会儿,他拨过去的电话没有回音,竟然是空号的回应。他听别人说过这类电话都是网络上发出来的,对方能发过来,但你却不能打过去。妻子又打来电话,声音有些颤抖,问,儿子回来了吗?他说,没有。妻子突然问,会不会被绑架了?他一愣,问,你瞎说什么。妻子结结巴巴地,我的一个客户有个儿子才六岁,前几天就接到一个电话,说他儿子被绑架了,让他汇去三十万块钱。后来,副校长听我的话报案了,人家警察告诉他,现在的电话诈骗都会使用网络虚拟号码,市民不能轻信,更不能盲目汇款,即使里面出现童音也是假的。我这个客户告诉民警,说那个小孩哭诉声可能是真的,特别像我的儿子。民警说,人在恐慌的情况下是不具备辨别声音真假的能力的。这时,家长救子心切的心情会成为不法分子的帮凶。他没等妻子说完就问,这个客户是不是你心仪的那个男人?妻子嚷起来,你听谁胡说八道了,他就是我的一个重要客户,你少脏心烂肺!他说,你们一起拉过手,甚至接过吻。妻子疯了一样喊着,你这是污蔑,你别给自己找理由。我知道你在外边有女人了,我跟你离婚就是成全你,我说过只有你放弃我,我不会离开你!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儿子生死不明,自己在这居然跟妻子说这个话题。他想撂下电话,他听到妻子那边伤感地说,你一走都是大半年,甚至一个月都不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曾经我们那么好,现在我们面对面都不知说什么好。你知道你走了我是怎么过的吗,晚上我抱着你的被子睡,就想能吮吸你的味道。妻子放下电话,他忽然感觉妻子是不是真的没事,觉得内线也是跟妻子一个保险公司,是不是对她这个客户有成见,或者妻子抢了他的财路就报复她。他在房间里乱走着,不知不觉走到儿子的房间。他恍惚中看见了兒子床头摆放着一张照片,他心沉寂下来,似乎儿子没事。这个电话确实是诈骗,至于那儿子的脸似乎就是这张照片,他也没看见儿子冲着镜头眨巴眼睛。

这时候,电话忽然又打进来,对方气急败坏地说,你他妈的究竟打不打款?他说,我不打款你能怎么样?对方怒吼着,不打款可以,我就撕票。我还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不断你的胳膊,因为你总是出海不好找到你。我断你老婆的腿,全敲碎了。他一愣,问,你知道我老婆是谁?对方哼哼着,你老婆不就在保险公司吗,他浑身一激灵,问,你怎么知道的?对方不耐烦了,我什么都知道,你老婆下班走哪条路线我都知道。反正你不在家,找你老婆易如反掌。他下意识地喊着,你敢,你要是动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杀了你。对方笑笑,你是个船长,你连猫都怕,你还能杀人。他不说话了,他觉得有些恐惧,对方什么都知道,他不能让老婆断腿,他有了一种心痛的感觉。对方发飙了,说,你到底怎么样,你再这么对付我就撕票,我说话算话。他竟然笑了,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恐怖。他说,你撕吧,儿子不是我的,是我老婆带过来的一个孽种。对方顿了顿,说,你儿子跟你长得一样,难道你为了三十万连儿子都不要了吗。他说,我不想说第二遍,你就撕票吧。你撕了省我很大心,要不然我每年都给他花个十几万。对方喊了起来,那我就撕票,你别想后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番话,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做。他在一瞬想着自己的性格,那种什么也不惧怕的性格。在这次出海遇到暴风时,他看见不少船员都害怕了,都跪在地上祷告着什么。他就在那指挥,他喊着,你们都是懦夫,都是胆小鬼。大家被他这么无所畏惧的样子震慑了,看着他挥舞着胳膊,看着他大声下达着命令,还有他那挺挺的身躯。儿子曾经问过他一句话,爸爸,你怕什么?他回答,没有让我怕的。儿子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你有种!

忽然,门开了,他看见儿子慢悠悠地回来,后边跟了一位漂亮的女同学。他想起来了这个女同学叫默默,是儿子的粉丝,喜欢他这个守门员。说他就是一座长城,站在那就是一种威慑。他听见对方还在不断喊着,那我就撕了,我再给你最后一分钟。他示意儿子别说话,于是他慢悠悠地说,好,我屈服你了,你说你的账户吧。对方松了一口气,悻悻地说,看谁能坚持到最后,我还没有遇到不要儿子的。他催促着,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挂断了。对方依旧不依不饶,我就不相信你不疼你儿子,你记住了我的账户。他听见对方在说账户号码,儿子看见父亲神经兮兮的,便不以为然地带着默默进了自己房间,他听见“咣“的一声关门响动。他什么也没记,只是问对方,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有些心慌,没有记全。对方反复说了三遍,他说,我记住了。对方催问道,你什么时候汇?他说,现在银行都关门了,只能明天一早再汇了,你今晚对我儿子好点儿,他能吃,你给他买麦当劳的巨无霸,要三份。对方听到是明天一早,反应立马懈怠了,说话语气也变得懒洋洋的,你不能报警,你报警了,我就撕票。他说,我不报警,我需要儿子。对方说,那明天银行一开你就汇款,完后,我把你儿子送到你家门口的便利店。他有些佩服对方,因为他家门口真的有一个便利店。对方要挂断电话,他觉得这样结局太没有意思,因为他在远洋轮的指挥舱里,往往看见暗礁,都能让他安全躲开,他觉得总渴望遇到更大的暗礁,因为他指挥躲避暗礁的技术很高明。

他问对方,其实我家门口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银行,我可以马上给你转过去,这样我就能马上看见我儿子了。对方很兴奋了,说,好啊。他差点儿笑出来,因为根本没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银行。他问对方,你是不是也有儿子?对方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他说,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儿子。对方生气地,我不说跟你汇款有关系吗,现在是你儿子在我手里。他说,我就是想问问,我觉得你有儿子。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你现在别废话了,你再拖延时间,我就撕票。他说,我报警了,我这么给你说话就是警方的意思,他们已经知道你在哪了,过三分钟就有人敲你的门。对方笑了,說,你吓唬我,我就是吓唬人的懂吗?他认真地说,我真的不吓唬你,警方先找到你的儿子,而且控制住了你的儿子,才找到了你。对方恶狠狠地,我他妈的不信。他说,你不信可以给你儿子打电话,要是通了那就是我骗你。等了一会儿,对方有些惊慌地问,你把我儿子怎么了?他舒服地笑了,说,我先问你,你把我儿子怎么了。对方说,我可没把你儿子怎么了。他哈哈笑着,说,你也知道儿子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儿啊,我以为你王八蛋没心没肺呢!告诉你,我儿子就在我身边,我就是想问你,你被抓进去了,你儿子怎么办呢。对方怒吼着,不断骂着街,很脏很难听。他听到对方哭了,在喊着,我儿子在哪?他说,你儿子在警察手里,还有一分钟就有人敲你的门,你听着。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咚咚咚敲了几下。他说,你听见警察敲门声了吗?对方绝望地喊着,你他妈等着,我要是出来把你小子弄死,还有你老婆!

他忽然也开始骂街了,把对方祖宗三辈都骂痛快了,他发泄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骂痛快了,才知道对方早挂断了手机,听到的是忙音,像是鸟叫。一只离队的大雁在空中徘徊着,找不到队伍,却看到下边有无数杆枪在对准着它。它落不下来,只能继续无力地飞着,看到了一轮落日,然后坠入到了厚厚的云层里。他瘫痪在椅子上,睁开眼看见儿子和默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儿子问,爸爸,我从来没看见过你骂过街,你刚才怎么了?他看见那默默惊慌的眼神,他笑了问儿子,刚才你的手机怎么一直都不在服务区呀。儿子说,我跟默默在地下室练习俯卧撑,默默说我的肌肉还不发达,有些偏软。默默歉意地对他说,地下室没有信号。他释然了,看见妻子风风火火地回来,进来就劈头盖脸地问,儿子回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给你打电话始终都在通话中,你是不是跟那个小妖精通话呢,你知道你通了多长时间吗,整整半个小时。

他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妻子,我刚才打电话就是断绝了关系,我就爱你……

太阳顶出了云层,露出了一滴处女血。

冬天距离春天很近,稍微跨了一步就到了。

他准备再次出海,这次去的地方是美国的西雅图。儿子对他说,美国的足球就是小儿科很一般,那地方就是篮球和棒球。他对儿子说,西雅图没什么可带的。儿子查了查说,你给我贝尔顿。他问,什么是贝尔顿?儿子说,就是玻璃制品,我喜欢。他点点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公安局的韩科长。那次恐吓电话后,他听老婆的报了警。韩科长带人过来,走时对他说,我们一定认真查,争取找到这个人,到时候你要作证。他握着韩科长的手,我要见见他。韩科长问,为什么?他说,我就想骂骂街。韩科长笑了,带着人走了。他没有想到真能找到这个打恐吓电话的,因为确实找他们如大海捞针。没有想到的是韩科长这个电话给他带来了希望,他真想见见,问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一切。还有一个目的,他真的感谢这个打恐吓电话的,因为这个电话给他和老婆带来了复归。

那一夜,他和老婆做爱,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以前他和老婆做爱,他从来不主动去抚摩老婆的乳房,他觉得老婆柿子般的乳房让他容易伤神。哪次老婆都不高兴,说,男人不抚摩女人的乳房,就等于男人在抽女人的嘴巴。那夜,老婆对他说,我听儿子说,对方想弄死我,你就骂他,儿子说你骂街很脏。他抿嘴笑着,问,那天你要跟儿子说什么。老婆看着他说,我想问他,我要是和你离婚了,你会跟谁。说完,老婆噗嗤笑了。窗帘外的月光很柔和,把屋子里衬映得恍恍惚惚。他破例抚摩了老婆的乳房,抚摩过程中,他神差鬼使地想起母亲,母亲给他摘了还没熟透的柿子,柿子青涩的。他要吃,母亲说,这得在温水里泡泡。柿子在温水里泡了几天,母亲拿出来在自己的乳房那焐了焐,才给了他。他吃了以后觉得整个牙齿都酸倒了,全都吐了出来。母亲哭了,说,儿啊,你怎么那么金贵呀,这以后你还能受多大的罪呀。他看着母亲一口一口地把青柿子吃进去,吃得特别香甜。母亲说,青柿子就这样,刚吃的时候酸,涩舌头,可吃着吃着就觉得甜了。儿啊,过日子就这样,你觉得苦,过着过着就习惯了,也觉得甜了。他轻轻趴在老婆乳房上,认真吮着,他觉得老婆的乳头在自己的嘴里跳动。老婆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然后说,太惬意了。

一早,他被韩科长带着到了郊区一处看守所,韩科长对他说,这个人叫周天,今年38岁,是福建一个诈骗团伙的。这个团伙有四五十人,像周天打给你这样的电话,他和同伙已经打了四五百个,遍布全国多个省市。周天还伙同另外三名犯罪嫌疑人进行详细的分工,每个人包不同的片儿,有的人专门打北京地区的,有的人专门打河北河南地区的,有的人专门打你们的。周天就是给你打的电话,他是在汽车交易中心买到你的情况。他听完一愣,确实在去阿姆斯特丹之前去了一趟汽车交易中心,他想换一辆车。韩科长说,他买你的情况就花了十五块钱。他看见窗户外的太阳已经暖在了玻璃上,映照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圆状。他对韩科长说,我要见他。韩科长笑着说,你要和他对证,我们会有记录员。现在很多被诈骗的都不愿意跟我们合作,你算是破例的。他问韩科长,周天知道我是谁吗?韩科长说,我们已经提醒他了,他说记不得,因为每天都打这么多的诈骗电话,对你们接电话的就是一个简单符号。

在走进审讯室时,他接到老婆电话,说,你见了他就好好骂骂他,骂舒服了为止。他笑了笑,说,听你的。他走进去看见一个人在椅子上坐着,人很瘦弱,头发很长,掩盖着他的前额和眼眉。白白的,像是一段殘藕。他回头看见韩科长和一个警官都在后面站着,就客气地说,我想单独和他说。韩科长和那个警官互相看了看,那个警官过去给周天戴上手铐子和脚镣子。他连说用不着,说,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但警官还是给周天结结实实铐好。房间里很安静,他走到周天跟前说,我是谁谁谁,你有印象吗?周天不说话,耷拉着脑袋。他又对周天说,那天你骂我很难听。周天无所谓地看着他,说,我天天都这么骂,不这么骂不给钱。他凑近周天,问道,谁教你这么骂的?周天咧嘴笑了笑,全国都这么骂的,我就这么骂呗。他问,你对我有印象吗,你说绑架我儿子,要断我老婆的腿,粉碎性的。周天端详着他摇头,我就是照着手里买来的信息念名字。他再问,有人骂过你吗?周天耷拉下脑袋,我骂人都骂腻了,你要是想骂我,你就骂,怎么骂都行。他觉得没有意思,把一个凳子拉过来坐在周天跟前,你有父母吗?周天抬起头回答,有,在家里种地。他说,有人要是像你那样骂你父母你怎么想?周天沉了一会儿,骂就骂呗,只有能挣到钱,骂我祖宗三代我都乐意。他失望了,他觉得自己这么有兴致地跑过来为了什么,就是跟这个烂泥般的男人较真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说报警,说找到你儿子,你有儿子吗。周天眼睛里闪烁了一下,问,那个电话是你吗。他点点头,周天说,我有印象,你威胁我抓到我儿子。他问,你有儿子?周天的眼圈顿然红了,说,有,在家跟着他爷爷奶奶。他问,你疼儿子?周天没有说话,脸色很不好看。

他有些困,因为整理出海的行李,昨晚没怎么睡觉。他打了一个哈欠,周天问,你有烟吗?他没理会,凌晨和老婆做了一次爱,很缠绵。老婆咬着他肩膀一块肉说,你一走又是几个月。他眼皮在打架,周天还在问,你有烟吗?他睁开眼看见周天那双渴望的目光,也看见透过窗户过滤来的阳光。他转过身,慢慢朝外走。他想走了,今晚上船,明天一早起航。周天在他身后突然可怜巴巴地说,我想抽烟,你能给我一棵吗。他回头看了看,周天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说,我想抽烟,你怎么骂我都行。

他拉开门,韩科长过来问,怎么样啊?他说,你给他一棵烟抽吧。周天在后面喊着一句话,我告诉你我家的电话,给我儿子打一个电话行吗,就说我想他!他回过头问,我跟你儿子说你什么?周天吭哧半天才说,就说我挺好的。

周天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很伤心。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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