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你眼里没法揉的沙

孙晓蕙

在今天之前，十七岁的你一直是这所学校中最平凡的男高中生。

你跟大部分男生一样，把心思花在耍帅上。会在体育课后啜着一瓶柠檬维他，大摇大摆地走回课室；会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肆意享受女生们爱慕的眼光；会在周五的午后，第一个冲出课室，奔回家里打游戏。

但是这一切，在和夏尔对视的那一刻，悄然变了样。

夏尔是你的同班同学，偌小的一个课室，却鲜少照面。因为她个子高，总是扎根在后方的四角天地里，胡乱的马尾斜斜一把扎起，并不耀眼。

要说唯一的交集，就是今天。老师抽到你跟她的学号，要你们上台唱首歌。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你看到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僵直得不像样。你觉得有点好笑，仰身却发现她比你还高了小半个头，这可真有点伤你自尊心了。你不由自主往旁边挪了挪，紧张的人变成你了。

短暂地协商，你真想仰天长叹，磕墙身亡。同样身为00后，竟然没有一首歌是两个人都会唱的。你正思索着古典音乐是什么来头，恰逢她转过脸，目光正好撞进你的眼里。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带着温暖笑意，像是一片潋滟湖水，泛着碎金惹玉般的光辉。

就一眼，足以把你的心搅得天翻地覆了。她想了个办法，你唱歌，她一旁轻哼着伴奏，效果竟出乎意料地好，引来阵阵掌声。你呆坐在位置上恍惚出神，窗外桃花挤了一树，淡淡的粉白花瓣上浇满了阳光的味道。

在这个喜出望外的傍晚，有别样的情愫在发酵。

大大咧咧的少年好像一夜间有了心事，言行举止随着某个人的目光变得小心翼翼。

上课的时候，你想她了，就借故丢下小本子，趁着俯下身子的间隙，目光透过重重书海望向她。这一刻，你比谁都理解李清照的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滋味。她沐浴在阳光的侧脸太好看了，但你只敢看一小会儿，背着秘密的身体太诚实了，多看几眼就会不打自招。

只有在老师提问后面的同学，你才能借故光明正大转过身去，跟大家一起凑热闹，但余光所向，全是她。有一次正好对上眼了，她冲着你甜甜一笑，你心就乱了，慌忙转身，手足无措到直接把后桌的粉色水杯拿走了。

后桌用笔大力捅了一下你的背，直呼快还回来。你有点儿不敢转身，捧着的水杯像个烫手的芋头，让你涨红了脸。被后桌扯得转过头时你嘟囔着想解释，迎面却看到了她。她显然没有把目光移开，“扑哧”一下就笑了。

你更急了，后桌看你面红耳赤的样子也一时语塞，一把抢过你手里的水杯，不可思议地说了句：“你有病吧。”

你觉得自己真的有病，是相思病。

你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她，那就是“可爱”。因为你觉得“漂亮”“聪明”“温柔”这样的赞美更多是瞬息而不便于维持的状态。而“可爱”是容纳词，不漂亮不聪明不温柔了，照样可以很可爱。

你想给她的关心，是包罗万象的。

她平时不太爱说话，不过对你好像冷淡不起来。比如上周，老师叫她上去做题目，你正暗自紧张想要搜寻救援，她三两下就写完，拍拍手扔了粉笔。你看着她走下讲台，鬼使神差在桌子隔着的小道上伸出了手，等你意识到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她会意一笑，柔软的手覆上，轻轻地击上你的掌心。

当晚你拖到了十一点才洗澡，妈妈都想揍你了，可你坐在沙发嗅着手掌乐得跟个傻子一样。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洗手。

那段时间，你的快乐把深夏的天空都染成了琥珀色。

你和她日渐亲密，放学走在路上，说一些言不及义的无聊对白，看着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你用余光瞥着，看着影子差点儿就要碰到一起了，兀自心跳加速。又或者在雨天，她穿着拖鞋湿哒哒地飞奔过来，让你沿着雨水滑落的切线方向找圆心，你说着“你很无聊诶”，心里却偷偷乐开了花。

越相处，你越发觉得她可爱至极。

春游，班上一群女生圈在一起，玩一个蒙着眼睛猜人的游戏。

你突发奇想捏了个兰花指递过去，不一会儿她就猜出你的名字。你还没来得及开心，看见她摘下眼罩说：“去去去，别捣乱，能不能给我点儿游戏体验，而且捏兰花指好娘啊。”

人群中发出窃笑声。你挤了出去，心里难过得要命。个子矮已经是硬伤了，你花了好长时间消化，如今又来了个“娘”，你觉得有点撑不住了。

喜欢一个人，有多喜欢就有多自卑，所以这些形容词怎么可能不介意呢？

沉寂了几天，你觉得还是大度一点儿，咬咬牙继续陪她去参加口语训练营。

她一上台就会有点儿小结巴，你没有跟班上的同学提起过。你觉得这些小缺点，总会修正的。这几个月来，你看着她日渐进步，满心欢喜。况且，你觉得她在台上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很可爱啊。

刚好班上有个朗诵比赛，你顺手就帮她报名了。

你确实也没多想，一来为了让她更好地克服恐惧，二来觉得她上了训练课，起点就比一般同学高，拿了奖会高兴。

可你没想到她反应会那么大，放学路上她把比赛通知摔在你脸上，红着眼跑开了。你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几天后，她还是上台了，可惜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美好。她还是紧张，纤细的腿在打颤，还有好多你通通不记得了，目光定格在最后——她咬着嘴巴，任由眼泪一串串落下。

你轰然想起初见在讲台，也许她并不是无趣到只会古典乐，她只是紧张到无法开口。

悔意袭来，你觉得在这个年龄，书中教会了你勇敢、努力、上进等熠熠生辉的含义，却忘了告诉你要学着去尊重和理解一个人的怯懦。你明明在不久前才受过伤，转身却凄凄然把她逼到了角落。

你决定明天一定要亲自跟她道个歉。

可是她没有來学校，一连好几天。

焦虑之下冲昏头脑的你发了条与心意违背的短信：“我承认我不对，但是你没必要躲着我啊？我不打扰你便是了。”

你把手机摔在一旁。她终究是你眼里没法揉的沙，你躺在床上，心里装满了和你嬉戏打闹的她，雨天在窗前画一只猪的她，比赛时在台上抿嘴哭的她。

只是信息那边的她，再无声响。

隔周你才知道，她家里出事了，正是烦躁时，你不仅没有安慰，反而发来了置气的短信。

后来她看你的眼神，全是生疏。你几次欲言又止，那些话就真的再也说不出口了。可是又能怪谁呢？你曾那么真真切切地伤害过她。

翻着她夹在你书中的明信片，里面有一句“你会一辈子对我言听计从吗”，你突然就落泪了：言听计从很简单，但是，一辈子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