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凤凰爷”
2018-10-26甘之源
甘之源
又下了一场冻雨,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原野草泽,看不清太阳,也看不清河塘的颜色。天与云与水与田,上下一白。
当母亲边敲门边推门、边喊着乳名边趿着布鞋的急促混响声把男孩从困倦中叫醒时,他还没来得及用力睁眼,就感觉到了屋子里的亮光,他下意识地明白,今天又迟到了!因为他睡觉的屋顶上只有一片明瓦,如不是天大亮,下雨天屋子根本不会这么亮的。
他们家没有一块手表和闹钟。男孩昨晚不知道学习到几点才睡,也不知道天冷被薄、他何时才身子转暖睡着的,赶紧翻身边强行揉眼边抱怨母亲。母亲懦懦地自言自语道,昨晚没电睡得早,一直睡不着,怎么一睡着就到现在了。
怎么会这样?村子离葛洲坝水电站并不远。
百度百科是这样解释葛洲坝水利枢纽的,“电站以500千伏和220千伏输电线路并入华中电网,并通过500千伏直流输电线路向距离1000公里的上海输电120千瓦”,仅向上海输电竟占总装机容量的44.2%,剩下的多半电力主要用于缓解华中工业用电缺口。这就是说,葛洲坝修好,却没能改善家庭用电紧缺情况。
男孩一个翻身赶紧穿衣,连最简单的刷牙洗脸也省了就准备出门上学,只听见母亲坚持喊他吃一口儿再走。他从母亲锅铲声中判断,母亲又在炒“石子饭”——这个词是男孩自己发明的。乡下人炒剩米饭是不放油不放盐、干炒的,早上的炒饭往往是昨天中午、晚上炒过几次了,已经硬得像石子,一口饭使劲嚼十下也难咽下去。他心想这样的饭不吃也罢,便在泥泞中径直往学校跑去。
按理说快走,身上会越走越热火的,而事实不是这样子的。男孩的身服是不分冬夏的、没有内衣毛衣外衣之说,冬天不过是多穿几件外套罢了。所以衣服都不贴身、更不暖和,加之都是穿哥姐剩下的肥衣长裤。裤管的湿线不断往上走,凉气不断从各个敞口在衣服里窜。男孩越走越冷,但越走越快,他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惩罚他。
這个男孩就是我的“凤凰爷”,故事这样结尾完全是他改成这样的。我的故事结尾本是诗情画意的:“男孩越走越快,以尽早走进被煤炉烤得暖火火的教室”。他断然纠正说,迟到了会在教室外甚至是操场上罚站的;南方的教室哪可能有煤炉,白塑料替代了玻璃的窗户早已破了洞,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被风全面撕开。南方冬天的教室里空气潮冷,打湿的衣服不知何时才能被体温暖干,往往坐着并不比在泥泞中赶路好多少。
这个故事只不过是“凤凰爷”十多年家乡生活的一个缩影,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还有很多比这更奇葩、更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告诉我,其实生活再苦再难,对于一个有坚定求学信念的孩子来说,算不了什么,最要命的还是家乡的教学质量太低,干部家属就业当老师、中学刚毕业就教中学、刚来个师范生就活动着调到城里了。这是最令人迷茫的。
当时的农村孩子大多是有强烈的跳出农门的愿望和拼劲的,只是那里刚分田到户,不再吃大锅饭了,农民种田积极性得到了极大释放,有的甚至认为读书什么的都不靠谱,只有种田才是最保险的。于是,中学生们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干农活、做家务,作业都做不完。
“凤凰爷”从小不做完作业不吃饭、不把问题搞明白不睡觉,能不放牛就不放牛,或者拿着书本边看边放,常常是人还没有回家,牛吃了别人庄稼被找上门来了。
“凤凰爷”学习成绩一直是不错的,结果却在高二年级毅然绝然当兵去了。他对此的解释是,当时一个学期学费十多块,是个天文数字,一个家庭在水田里泡一年下来,也供不起一个中学生。
在军营,新兵训练那三个月是根本复习不了文化课的,白天晚上连轴转,连睡觉都要拉“紧急集合”。“凤凰爷”白天拼命训练当标兵,这样一是为考军校作准备,二是训练成绩好,人缘也就好处些;晚上小群练兵、整理班务、体能训练样样都冲在前,让领导和同志们更认可些,给开个“小灶”!什么小灶,给点吃的?当然不是,是对“凤凰爷”的自学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当然,那是新训完成、下老兵连以后的事情了。
后来,“凤凰爷”考上军校,这可是转户口、吃皇粮了,但他一刻也没有放松,总以他特殊的方式努力着,一步步成功着。
这个“凤凰爷”,就是我的爸爸!在我祖籍农村,孩子管祖父叫“爹爹”、管父亲依排行叫“某爷”、管奶奶叫“婆婆”等,辈分乱得直到我堂姐出生才基本扳正过来,至少把爸爸不再叫“爷”了。我觉得我爸爸是个有历史、有故事的凤凰男,便怀旧而亲切地称他为“凤凰爷”。
如今,我的爸爸也算功成名就了。我觉得这是他福有应得,因为他付出了常人百倍千倍的努力,还有着百倍千倍的坚定意志;我觉得他又是幸运的,因为能改写一个农村孩子一生的变数实在太多太多了。随着改革开放的一步步深入,农村人成才的环境改善多了、生活的条件殷实多了。站在历史的长河岸边观瞻,历史是在竞争中前进的,竞争愈烈就愈催生强大的新生事物,人生的竞赛注定是从初始时刻即已开始了的,注定高考就是一种重要的竞赛形式和竞争阶段--哪怕我们处在这个一个安宁祥和的时代、处在一个资源富集的城市。
我们这一代学子,即将接受新时代的检阅。“凤凰爷”的故事似在一遍遍催促我:奔跑吧,就现在!(作者:北京市海淀教师进修学校附属实验学校高三6班学生、学校学生会副主席)
编辑/余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