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山恨
2018-10-26陈志国
陈志国
一
大清咸丰九年腊月,湖北恩施县少女冬梅被领入城内,在西正街姓樊的大户人家当丫鬟。冬梅一进入樊府,就撞上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儿。
樊老爷是一位下台总兵,被朝廷罢官后,灰溜溜地回到恩施老家。他到家伊始,就热热闹闹地大宴宾客,好像被朝廷削职为民,是一件挺荣耀的事儿。冬梅恰好就是樊府宴客这天进入樊府的,酒宴散后,樊老爷看到冬梅不但品貌端庄秀丽,而且粗通文墨,当即指派她专职侍奉在读书楼上攻读的两位公子。樊老爷一再叮嘱她,不管在读书楼上看到什么稀罕事儿,都要守口如瓶,不准向外人说起!
读书楼上能隐藏着什么秘密呢?第二天,冬梅怀着一颗好奇心,到读书楼送饭。一进门槛儿,冬梅就吓得惊叫一声,食盒儿也差点儿掉在地上:只见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正在读书!樊老爷明明说让她侍奉两位公子,怎么一夜之间公子却变成小姐啦?冬梅又定睛一看,没错,两位小姐都穿红挂绿,面如傅粉,异常漂亮!
冬梅正在惊异,只见其中一人款款起立,对着冬梅轻施一礼,轻启朱唇:“冬梅姐姐辛苦,小生樊增祥这厢有礼啦!”呀,分明是男儿的声音!冬梅正在惊异,另一位年龄稍大的也同样与冬梅见礼,冬梅虽然懵懵懂懂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但她明明白白地听出,第二个与她见礼的也同样是一位爷们儿!
在侍奉他们吃完饭之后,冬梅才搞明白:先与她见礼且长得格外清秀的是二少爷樊增祥,后见礼的是樊府的大少爷,也就是樊增祥的哥哥。
冬梅满腹狐疑地下了读书楼,她做梦也不敢相信,今天看到的奇怪场景是真的!但是,令冬梅更加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儿,还在后边呢。
按照樊府的规矩,那两位男扮女装在读书楼潜心攻读的公子,吃喝拉撒全在楼上,平时严禁下楼,只有在每月初一、十五的卯时,哥俩才能下楼到供奉祖先牌位的“报本堂”,祭拜祖先神灵,聆听樊老爷庭训。
这天恰逢十五,大清早,樊老爷就命冬梅去打扫报本堂。冬梅开门后,只在牌位上扫了一眼,就吓得惊叫一声退出门来──原来在神龛下面还竖着一块木牌子,木牌上竟然龙飞凤舞地书写着六个大字“王八蛋滚出去”!
冬梅心惊肉跳地退到门槛外,那六个大字还在愣眉竖眼地对着她,仿佛在骂她是“王八蛋”。冬梅转而又想,自己虽然身份低下,但是初进樊府,小心谨慎,并没有半点差池,根本不会这么快就变成“王八蛋”,况且又是樊老爷亲自安排她前来打理厅堂,木牌上的话绝对不可能是在骂自己。想通这个道理,她才又打扫起来。
不大一会儿,樊老爷率领两位公子来到报本堂。父子三人在焚香祭拜了祖宗神灵之后,樊老爷盯着木牌子,表情凝重,声调凄楚地对儿子们说:“儿啊,为父平白无故,竟受如此奇耻大辱。有道是父辱儿耻!列祖列宗在上,我要你们当着祖宗立誓雪恨!”
大公子对着祖宗牌位抢先立誓:“不得功名,不脱女装!”
二公子樊增祥对着木牌子凝视良久,朗声说道:“功名超压左师爷,回乡焚烧洗辱牌!”
这叫什么事啊?在一旁侍奉的冬梅如堕五里雾中,不知所以。待两位公子上读书楼以后,樊老爷叫住了冬梅,一五一十地向她細说了原委。
樊老爷名叫樊燮,原是湖南永州的总兵。
一日,樊总兵前往湖南巡抚衙门,向抚台大人禀报军务,恰好抚台大人有事,就要他面见左师爷。左师爷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左宗棠,当时他仅仅是个举人,在抚台大人帐下当一名师爷。然而这个左师爷非常了得,仗着自己在湘军里谋划镇压太平军有功,志得意满,忘乎所以,根本没有把樊总兵放在眼里。就因为樊总兵没有向左宗棠请安,惹得左宗棠勃然大怒:“全省各镇武官见我,无论大小,都要请安,汝何故不然?”
樊总兵哪吃这一套,振振有词地说:“我乃朝廷正二品总兵,岂有向你小小幕僚请安的道理!”
左宗棠平时见惯了全省各地官员低眉顺眼的样子,哪里容得下这等趾高气扬的总兵,他立马跳将起来,狠狠地踢了樊燮一脚,破口大骂:“王八蛋,滚出去!”最后官司打到咸丰皇帝那里,因当时朝廷正借助曾国藩、左宗棠等湘军势力镇压太平军,樊燮被贬官押解回乡,左宗棠不但没有获罪,反而以后还步步高升。
受了这等奇耻大辱的樊燮,哪能咽下这口气!他一回到家,便大宴亲友,告知其事,并当众宣布要重金聘请名师,使自己的后代在功名上一定要超压左宗棠。为了要孩子们牢记父辱,发奋攻读,于是才有了“女装男儿”及“洗辱牌子”。
樊老爷最后对冬梅说,他与冬梅的父亲原是军中好友,曾经一同入川参加过征讨白莲教之乱。冬梅的父亲也是受左宗棠所参,含恨而死。相同的遭遇,使樊燮分外同情冬梅父女,所以他始终把冬梅当成自己的亲人看待。樊老爷也要冬梅牢记父仇,倾力帮助两个公子,一同报仇雪耻。
二
听了樊老爷的话,冬梅才明白,樊老爷为什么对自己分外信任与器重。
从此以后,冬梅把自己完全融入樊家这个大家庭之中,全心全意地侍奉两个公子。后来,樊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清苦,以致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丫鬟仆人纷纷离去,各奔东西,只有冬梅一个人留了下来。她咬紧牙关,吃苦耐劳,帮助樊老夫人料理家务。天有不测风云,樊家大公子终因劳累过度,不幸去世,临死前口中还念念有词:“左宗棠可杀!”
这样一来,洗辱雪耻的重任就落在了老二樊增祥一个人身上。
樊增祥别号樊山,仪表堂堂,聪颖过人,挺招冬梅喜欢。这天,冬梅上楼送饭,只见樊增祥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手捧着哥哥的画像泪流满面。
冬梅上前递过自己的香罗帕,不料樊增祥竟推开罗帕,转身抓起笔来,含泪在墙壁上写下了五个大字:左宗棠可杀!
父仇又添兄恨,樊增祥更是满腔愤恨。他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两次在报本堂盟誓之外,绝对足不出户,终日在读书楼发奋苦读。每天开课前,他都要面壁而立,对着“左宗棠可杀”五个大字,高声自问:“樊增祥,你忘了父辱兄仇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之后,樊增祥先是考中秀才,脱去了外罩女装;四年之后,他又于同治六年考中举人,最后脱去贴身红装。冬梅与樊增祥也因长期相濡以沫,日久生情,最后由樊老爷做主,与樊增祥成就美好姻缘。
樊增祥中举以后,受到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赏识,成了总督大人的得意门生。在张之洞的提携下,樊增祥在湖北多地出任教谕之职,他更加发奋苦读,终于在光绪三年他三十二岁时,高中丁丑科进士。
樊增祥得中进士,在功名上彻底超过了只有举人身份的左宗棠!樊家大宴宾客,以示庆贺。在酒宴上,樊老爷拿出洗辱牌当众焚毁,他一边烧一边哈哈大笑:“左师爷,你听着,我儿的功名超过你啦!哈哈……”谁知乐极生悲,樊老爷突然嘴歪眼斜,昏倒在地。
樊老爷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三年,弥留之际,他把樊增祥叫到床前,告诉儿子,虽然樊家后人在科举功名上压过了左宗棠,但是那姓左的老儿抬棺西征,收复新疆,成为封疆大吏,气焰正高。老子要儿子继续不忘父兄之恨,建功立业,彻底压过左宗棠。樊增祥庄重地点头应允,樊老爷方才咽气。
父亲下世以后,樊增祥牢记他的临终遗言,为官勤谨,为学严谨,在恩师张之洞的提携下,一步一步地坐到了陕西布政使的位子上。左宗棠逝世后,朝廷下旨要在西安建立左宗棠专祠,陕西巡抚要樊增祥致祭,樊增祥哪能忘记父兄遗恨,他一口拒绝:“宁愿违命,不愿获罪先人!”
三
转眼到了清朝末年,樊增祥已经成为江宁布政使权署两江总督。在仕途得意的同时,他又成了当时文坛上的翘楚人物,仅他的《樊山文集》就有十五册六十余卷,特别是他的代表作《彩云曲》,将赛金花的传奇人生描绘得酣畅淋漓,风靡全国,被誉为清版的《长恨歌》。而樊家的世仇左宗棠死后,留下了四个儿子却全都默默无闻,只有他的小儿子左孝同勉强中举,后来又花钱捐了个道员。
这年的中秋之夜,樊增祥带夫人冬梅到莫愁湖游玩散心。天上乌云遮月,把湖光山色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远处江中传来西洋军舰凄厉的汽笛声,近处是几个东洋骄兵醉酒之后的笑闹声。一个东倒西歪的日本浪人撞了一下冬梅,竟然还骂了一声“八嘎”扬长而去。
夫妇俩敢怒而不敢言,相携来到相对安静的阳春亭内。冬梅见樊增祥郁郁寡欢,极力找话题让夫君开心。她说,夫君虽说在安邦定国方面不及左宗棠,但在道德文章方面谁人能比?再看看左家的后人,简直是一塌糊涂,这报应啊,也来得忒快了吧!说到最后,冬梅感慨地说:“唉,咱家老爷子地下有知,也该闭眼啦!”
樊增祥并没有接过夫人的话茬儿,而是望着云遮雾罩的湖月楼台,随口吟出一首诗:“亘古清光彻九州,只今烟雾锁浮楼;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
“好诗、好诗!”忽有一人来至阳春亭外,向樊增祥抱拳施礼,“好一个‘照出山河影更愁啊!”
樊增祥急忙还礼:“哈哈,樊某见中秋无月,又感山河破碎,不堪入目,遂有感而发,献丑了!还望先生赐教。”不料那人进得阳春亭,“扑通”一声跪倒,纳头便拜:“卑职左孝同不知是樊大人游湖,多有冲撞,企盼大人恕罪!”
这个左孝同不是别人,正是左宗棠的四儿子,最近刚刚当上了江苏提法使,想不到竟在莫愁湖畔与仇家相遇。
冬梅也大吃一惊,真是冤家路窄呀!她望着可怜兮兮的左孝同,心想也活该这小子倒霉,看夫君如何来羞辱这个仇家的小子!
想不到的是,樊增祥不但没有发飙,反而搀起左孝同,恭恭敬敬地扶左孝同坐下,然后躬身向他深施一礼:“左大人在上,樊某这厢有礼了!”
樊增祥的这一举动,把冬梅与左孝同都给弄糊涂了──谁见过上司对下属见礼?更何况是仇家!
冬梅正不知所措,又听樊增祥发自内心地对左孝同说:“要不是令尊大人当年羞辱家父,樊家就不可能有穿红洗辱、卧薪尝胆之举,樊某也就更没有今日!”
左孝同以为樊增祥是在揶揄嘲讽自己,尴尬地说:“当年家父狂傲气盛,多有得罪,还请总督大人海涵!”
樊增祥强按左孝同入座,真诚地说:“唉,近来樊某愁肠百结,痛定思痛:家仇已矣,国恨日增!眼见列强侵扰,山河动荡,大清社稷,风雨飘摇,樊某更加怀念内靖祸乱、外拒四夷的令尊大人!请左大人代替令尊文襄公受樊某一拜!”
左孝同誠惶诚恐,急忙扶起樊增祥。樊增祥也不管一脸惊异的冬梅与左孝同,转身望着苍茫的莫愁湖水,云遮雾罩的中秋夜空,苍凉地呼喊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保佑我中华大地再出几个左宗棠吧!”
从此以后,樊、左两家冰释前嫌,礼尚往来。从大清直到民国,同在两江任职的樊增祥与左孝同,再也没有产生过什么嫌隙与过节。
选自《民间文学》20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