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为虚
2018-10-26肖崇东
肖崇东
中秋之夜,细雨淅淅沥沥,一匹乌骝马一路狂奔,马背上那位威风、粗壮的军汉,显得非常暴躁,口中钢牙咬得一片碎响,他高举皮鞭拼命打马,恨不得顺手抓个东西生吞活剥。这是赴边从军的武举范子犟,今天离家,偶然发现妻子背着他做龌龊的勾当……
范家世代戍边习武,父亲以军功升为千总,现告老还乡。子犟虽是独子,父母并不溺爱,十几岁就逼练出一身功夫。他脾气暴躁,冲动不顾后果。那年,家里两头牯牛打架,子犟赶了几回,两头牛不识相,斗得口吐白沫;子犟火起左一拳右一脚,把两头牛打断了气。父亲大怒,心想:这孩子如此暴戾,将来必惹杀身破家之祸!只好把他送给老朋友珈蓝寺空照大师,做个俗家弟子,接受佛门禅诲,修心养性制怒。
子犟上山后,空照大师吩咐众僧不要理睬他。只安排子犟挑水、砍柴、碾米、磨面;平时念《金刚经》,一待三年,把《金刚经》念得滚瓜烂熟。空照大师叫子犟下山。临行时跟他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经三年磨练,已有相当定力,躁性磨去不少;只是心中尚存戾气,一旦遇上常人难忍之事,秉性复发,还是招灾惹祸!”
子犟求师父指点。空照说:“世间事多似是而非,难忍而忍者方是高人。日后若遇怒火焚心之时,念一声阿弥陀佛、想一想耳听为虚──”
子犟受教回家。家中张灯结彩,丫环、仆役向他道喜。
原来,父亲为他说了媳婦,今日洞房花烛。新妇是边庭制统刘光谱的女儿。刘制统是子犟父亲的老上司,二人在沙场结下生死情谊,因有这层关系,堂堂制统才将女儿下嫁给小小武举……
婚后,子犟在家走马射箭、看经念佛,一为练武、二为练性。这年八月,边关传来警讯,北番入寇九边,烧杀抢掠,大举进犯中原。朝廷震惊,下诏:边庭诸军统领,沙场点兵、抗敌保国。各州府县习武之人,均有义务赴边投军。子犟家乡离边关最近,属岳父刘制统节度。刘制统发了征兵令:附近各县武举人、武秀才、武童子,于八月十六日晨时,务必赶到军营报到。
子犟属应征之列,因母亲染重病奄奄一息,请父亲去求岳父,免了他的这次征役,在家侍候母亲。哪知父亲大喝一声:“孽子可恼!国家多难,正是男儿报国之时,你想当逃兵,羞辱咱范氏列祖列宗吗?”
母亲在病床上,也逼儿子出征报国。范子犟才带上弓矢、刀剑、干粮,跨上千里追风乌骝马,八月十五赶赴征途。半路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拉铁弓,不用时卸下鹿筋弦,弓弦竟没带上!急出一身冷汗!忙打马回头。
此时,天已黑了。这个中秋之夜,乌云遮月、秋雨淋淋,应征战乱凶兆。子犟半夜赶回家,心急如焚,却想他家高墙大院,一进几重,若敲门喊人,惊了病重的母亲……非常时刻,家家户户防范森严,家人仆役肯定要盘查细问老半天,只怕赶不上明日点卯!
好在他有一身轻功,腾空一跃,翻进院内,小跑到兵器房找到弓弦欲离开。抬头看见妻子房中灯光摇曳、人影晃动,又听到唧唧人语之声。这半夜里,不知何人在妻子房中?子犟侧耳细听,好像男子低沉的声音,这声音有点熟悉,仓促间他记不起来。只听那男人说:“云掩中秋月,雨洒上元灯──明年正月十五还是雨,到时我来陪你──”说着一声惊道:“哎呀!我的绣荷包不慎丢在门外,姐姐开门,让我出去找找!”妻子却道:“外面漆黑下雨怪怕人的,后院没人进来,明天再找不迟,睡吧!”说完吹了灯,两人悉悉上床。
子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欲往屋里冲,踩个软绵绵的东西,捡起一摸,竟是个绣荷包,忙装在身上准备作个证据。这时,一阵凉风吹来,他头脑清醒不少。静心一想:妻子实在可恨,怎奈母亲病重,闹起来定会气死娘亲!岳父势压一方,对武生们能生杀予夺!自己投到他麾下,这事闹出来,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军情紧急,国事为大,若为这事误了军情,朝廷法度难容!还是闭眼吃毛虫,忍一口气算了!就把牙关紧咬,狠心往院墙边走。
突然,一股妒火在心间猛烧:“她既然嫁我为妻,却背地勾搭奸夫!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此,子犟拔出腰间利剑,欲闯进去剐了这对狗男女!突听墙外隐隐号佛:“阿弥陀佛,耳听为虚,忍得一时之气,免得这百日忧!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像师父空照的声音!子犟心头一个激灵,想都没想,就翻墙而过,外面四周不见人影。那声音又似发自自己内心……
子犟一腔怒火,直奔制统营,晨时赶到,军营正在点卯。大军整装待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这时岳父的大女婿,妻子的大姐夫胡云,醉酒误了半个时辰。治军森严的刘光谱脸色一变,怒喝一声:“将胡云绑了,推出辕门斩首,以儆效尤!”
胡云吓出一身冷汗,磕头如捣蒜,哀求岳父大人高抬贵手,寄下女婿这条狗命,来日疆场为国效力。范子犟和众将也为胡云求饶,刘制统不领情,冷冷道:“自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在家为翁婿,军中为将卒,我辈抗御穷凶极恶、剽悍强劲的北番胡虏,涉及国家安危,军纪不严,必吃败仗!身为主将只有军令如山,休怪我六亲不认!”说完,下位倒了一杯酒,亲递给胡云,泪流满面,道:“贤婿安心上路,你的妻子儿女自有老夫照料!”
胡云喝下酒后,刘制统大手一挥,刀斧手押下胡云,顷刻枭首示众。
范子犟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昨晚若为家事纠缠,或失手杀死妻子,必然耽误时间误了点卯,自己肯定跟胡云一样下场!暗叫一声好险。
大军开拔边关。此时虏焰正炽,两军相遇互射阵脚,一字排开对峙。番将古鲁秃出阵挑战,这厮前日连败数名汉将,嚣张得很。范子犟心烦意乱,怒火烧心找不到地方发泄,见番将耀武扬威,不禁大怒,他把古鲁秃想作那个奸夫、众番兵想成他的妻子,看着就恼、想着就恨,举起狼牙大棒,放马冲上。
古鲁秃问来将何人?
范子犟哪跟他讲这些,冲上去兜头一棒,古鲁秃猝不及防,被打碎天灵盖死于马下。
番兵见第一勇士被打下了马,人人胆战、个个心惊。范子犟怒火正旺,舞狼牙棒不顾一切冲进敌阵,似秋风扫落叶打倒一大片。敌方阵脚大乱。
刘制统见机击鼓挥旗,指挥大军冲锋。番兵勇气俱失,汉军勇气倍增。大刀阔斧、乱砍乱杀,杀得胡虏人仰马翻、溃不成军,数万人死伤大半,败退三百余里。
老谋深算的刘制统,知敌方一片慌乱无心防备,率轻骑连夜长途奔袭,一把火烧光敌人辎重。
北番人馬有限,仗骑兵迅悍奔袭,人彪马壮、以一当十,让朝廷多吃败仗畏敌于虎,才敢长驱直入,侵扰中原……没想这一战人马死亡过半,元气大伤,又没了粮草,胆气俱丧,了无战心。
他们原为六个部落的松散联盟。其中五个小部落曾受朝廷恩赏,不想与中原为敌!只因受北番大可汗胁迫才出兵,可汗部落又常欺侮凌辱五部落的人!五部落本有怨气,今见大可汗兵败如山,气数将尽,早已离心离德,趁大可汗垂头丧气之时,带部下兵马进攻他。可汗兵败心烦,日夜借酒消愁,喝得酩酊大醉,睡梦中头颅被叛将砍下,献给了刘制统。手下人马被杀的杀、虏的虏,分崩离析。
刘制统上奏朝廷:一传捷报;二请封赏五部落首领。
朝廷封赏未到,五部落群龙无首,草头王互不服气厮杀起来。把一片绿色的大草原,变成血雨腥风之地。打来打去,相互削弱,力量丧尽,大可汗之妻桃花娘子趁机统一诸部。桃花娘子本是中原宗室公主,和亲下嫁可汗,温柔贤惠,礼贤下士,惠及民众,番邦人都心服口服,情愿归她。她掌权之后,改弦易辙,带众部内附、接受朝廷王化。
多年的边患就此消弭。边庭诸军将,自然立功受赏。范子犟为制统的爱婿,又立下首功,制统上奏朝廷,朝廷赐他进士出身并授军职,妻子也被封为诰命夫人。他一听这个封诰,心里就有气。恰逢朝廷令军将放假省亲,又正碰元宵节,子犟想起那男人正月十五还要来他家,也不去制统那儿道谢,轻装跨马回家抓奸。
到家已是半夜。元宵节天气阴寒、雨雪霏霏,四周漆黑无人。子犟灵机一动,心想大半夜奸夫肯定已经来了!跳进后院捉奸拿双,不怕岳父不认账!
妻子还没睡,房中灯影下两个人影晃晃。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跟妻子絮絮叼叼说个不停。子犟忍不住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屋里发出一阵尖叫。子犟自己也愣住了,眼前哪有男人?是妻子和她的表妹!这表妹长得粗矮黑胖,说话嗡声嗡气,听着像男人的声音。表妹跟妻子情同手足,每逢佳节,妻子爱接她到家来。去年中秋,子犟走得急,不知妻子把她接来。夜间回来,听她说话,妒火中烧,哪里想到这一层。
妻子受惊,急问他怎么半夜回来不喊门?
子犟一愣,脑子急转弯,说岳父大胜,自己立了军功,半夜回家报喜!为给你们意外惊喜,就翻墙进来。
一派胡言,妻子姑妄听之。表妹心有余悸:“真吓死人,我还以为姐夫要杀人呢!”子犟此时虽然明了,但他多了个心眼,怕眼见也为虚……想证明去年那人到底是不是表妹!就拿出绣荷包说:“哪儿话,我刚才捡了个东西,要给表妹──”说完就把绣荷包交给了她。
表妹一声惊叫:“哎呀,这是我去年中秋掉的!怎么在你手上?怕是有鬼啊!”妻子顿时明白,冷笑说这个鬼就在他心中!
此时,天已大亮,外头传来鼓乐之声,原来是刘制统派来报喜的差人到了,范子犟忙和妻子开门迎接。子犟暗叹“果然耳听是虚”!
选自《上海故事》20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