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力学与人性奥秘

宝树

有意识的人类不止停留在你攻我杀的原始氏族，而是几乎无中生有地发明了相互信任为根基的现代文明大厦，则是奇迹中的奇迹

加拿大著名科幻作家罗伯特·索耶的新作《量子之夜》，出版于2016年3月，被一些人视为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的预言。不过这部书的真正旨趣在于对意识与人性问题的探讨。长期以来，人类意识的本质与起源等是哲学、认知科学和脑科学等相关学科研究的重大难题。因其存在形式极为特殊，与任何物质都不同，难以进行实证研究。近年来，科学家罗杰·彭罗斯等人大胆地提出，意识来自神经元细部结构中某种具有“波粒二象性”的量子态，似乎可以解释很多意识相关的难题。

当然这种假说未必靠谱，不过拿来写小说就绰绰有余了。甚至可以从意识状态的不同进一步探讨人性。索耶在本书中大胆地提出，人类大脑的量子态有三种，分别对应于三种人：一是量子态完全未被激活者，也就是事实上没有自我意识，只会模仿他人的“僵尸”；二是量子态被部分激活，但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对他人十分冷漠的“变态者”（psychopath，在此称为冷血动物更合适一点）；三是量子态全部被激活的人，也就是既能意识到自己，也对他人具有同理心的“利他者”。

我们可能会以为，前两者是少数变体，人类当然还是以第三种人为主。但索耶这部小说最为有趣之处，就在于看似死板地按照量子理论的概率计算了一下，三种人的比例是4∶2∶1，也就是说，人群中一半以上的人是缺乏自我意识的僵尸，近三分之一是寡廉鲜耻的冷血动物，只有极少数是善良的利他者，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真相！书中的配角政客卡洛韦，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冷血者。主角们为了改变他与其他政客的意识状态，而阻止即将到来的世界大战，想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方案……

故事看上去有点荒诞不经。事实上，设想世上七十亿人大都是僵尸和冷血动物，有很多漏洞不容易说圆，甚至涉及严重的伦理问题：如果人的存在处于不同的层次，价值也就有了天壤之别，利他主义者何需为绝大部分低级的存在付出呢？因此索耶在小说中不得不为这一出奇设想打上各种各样的补丁，如设定通过随机的变化，可以在不同状态间切换等。

小说中的空想似乎无需认真看待，但不可思议的是，三种人的划分与真实世界的确有某种深刻的呼应关系。心理学家早已发现，人的从众心理往往会压倒道德的呼声，也会释放内心的恶念。1963年，米尔格兰姆进行了著名的电压实验，被试要求按下放电按钮惩罚答错问题的人，尽管他们被明确告知一些电压水平是很危险的，但在主试的要求下，至少有65%的人按下最猛烈的电压按钮，而不顾及被惩罚者的性命——当然电击本身是伪装的。更著名的是津巴多主持的斯坦福监狱实验：被指派为守卫的实验者大部分都不假思索地服从不合理的命令，有些人还格外残忍地折磨普通人所扮演的“囚犯”，只有少数会出于良知拒绝。

如果说这些心理学实验的可靠性还有一些争议，那么再看看真实历史。德国纳粹时代许多军警盲目服从命令已经广为人知，但具体情况如何呢？有个美国人布朗宁调查了其中一起个案，写了一本《平民如何变成屠夫》，研究一个本来都是普通人的警察后备营在波兰如何执行屠杀犹太人的任务。结果发现，一半左右的人会机械服从命令，把杀人当成普通工作，三分之一左右的人甚至格外起劲，成了杀人狂魔，只有大约20%会出于良知，逃避杀人。外界压力当然是一个原因，不过即使拒绝杀人也不会受到多大迫害，顶多换个岗位，被人笑话。能导致这样的反应，还是说明在人性中有其根基。不但有三种人，甚至具体比例和索耶的设定也若合符节。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把小说中的量子理论当真。这可以视为以极端的方式探讨人性的内在结构。“三种人”本质上是并存在每个人身上的不同层次：我们身上既有浑浑噩噩，盲目从众的一面，也有冷酷利己的工具理性，更有对他人的同情与爱……但发人深省的是，在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中，我们总是不吝夸赞人性的光辉面，让我们误以为这已经是人格的常态了，但实际上这恰是最脆弱无力的一个层面，一遇到社会历史或个人生活中的风浪，就有可能被颠覆，而释放出内心的恶魔。

正视内在的恶魔，是遏制它的第一步。意识的诞生是这个宇宙中的奇迹，而有意识的人类不止停留在你攻我杀的原始氏族，而是几乎无中生有地发明了相互信任为根基的现代文明大厦，则是奇迹中的奇迹。且行且珍惜。

（作者系学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