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甜咸可以调，下班时间不能动

一些员工提出，中午12时下班后才能出公司门，时间很匆忙，能否调整下班时间。但没有得到解决。

盛夏时车间门口热闹得很，葡萄、西瓜、菜心，琳琅满目，“自情自愿，不能耽误上班”。如若将“民主管理”一词换成“职工参与”，听上去便不再触及财产权、公司治理问题。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发自成都、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林芯芯

从四年前开始，成都彩虹电器（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彩虹电器”）老板刘荣富，就将自己在员工食堂就餐的账单，一笔一笔记录在老式黄皮本里——红黑两种笔迹，注明多少钱，点了什么，“吃一顿划一次”。

隔段时间，账单送至厂工会，与其它18大项、几百小项信息，一起汇总、电子化处理，在公司内部网、车间展板上公布。公开的信息林林总总，包括生产目标、考核奖惩、提薪晋级、社保缴纳、部门经费、评优奖惩等等，不一而足，“大到员工福利房，小到老板伙食费，都要公开”。

厂务公开是民主化管理的一部分。此外，职工代表大会、提意见等制度设置，也是普通员工们张扬权利的途径。

作为全国典型，彩虹电器被人社部点名表扬。

人社部还透露，截至2017年底，单独建立厂务公开制度的非公有制企业为398.7万家，单独建立职代会制度的非公有制企业有409.1万家。2018“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报告”显示，有435家企业推行了厂务公开民主管理等制度。

民营企业能在多大程度上，实行民主化管理？

“我们也没权力 要求”

在彩虹电器，公开老板伙食费，是一种表率。但每一个车间的经费开支，由车间主任自行掌握，厂务公开推行到这一层面时，遇到不小阻力，一些主任不愿意公布账簿，底下的员工对此有意见。

“其实也没多少钱，大小是个权力。”彩虹电器工会主席陈伟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部门经费主要用于聚餐、团建，公司的大账小账公开得差不多了，上上下下已渐渐培养出透明意识。公司没有动用行政命令这样做，而是让他们去做工作，“我们也没权力要求，只能春风化雨‘套近乎”。

陈伟丽记得，电热毯车间的老主任王贤丛坚决抵制，“认为是对他的不信任”。陈伟丽跟他聊了很多次，根本说不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听闻王主任的老母亲过世，她找来同事过去帮忙打杂，让食堂师傅专门做了卤肉相送。王丛贤退休前，工工整整一笔账，交给了大家。

新公开的部门开支状况，贴在车间尽头的“车间事务公开栏”。公开栏分劳动技能竞赛、厂务公开、费用管理、月度简报四格，定期更新。公开栏上方挂满大大小小各式奖状，旁边贴着公司价值观，“实现员工和企业共同发展”。

《厂务公开民主管理实施细则》规定，劳动报酬、休息休假、安全卫生、职工考核培训、职位晋升等等，涉及员工切身利益的规章制度，属于应公开事项；企业改革、改制、兼并方案，重大技术改造等等事项，属于宜公开内容；年度预决算、对外担保、项目招投标的内容，同样也可以公开。

公开周期分为年度、月度、一周不等；公开方式有职工大会、厂务公开栏、企业信息网、文件等途径。公开时间则有事前与事后之别。

车间主任冯国走马上任没多久，主持了评优升待遇的公开。有员工私下找到他，对结果提出异议。“那就要去解释清楚了。”冯国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员工有看法，说明前期沟通没做到位，现在要耐心细致解释落选原因，以免事后追责。

工会体系分为厂工会、车间分工会以及活动小组三级，员工可以通过意见箱匿名提意见，也可以到厂工会反映，更多情况下直接在分工会、小组会上表达。冯国介绍，意见必须有回应，能解决解决，不能解决解释，工会会不断回访，“件件有落实，桩桩有回应，直到满意为止”。

与之配套，彩虹电器制定了“厂务公开巡视制度”。以“听、查、询、提”的方式，对职工代表提出的厂务公开意见，落实处理情况进行质询。每半年组织一次，进行深入调查研究，然后向监督小组汇报《厂务公开工作巡视检查报告书》。

并不是所有意见都能解决

员工李莉反映，工作鞋已经很久没有发放，向工会提出后，收到了“按照岗位标准执行，很多工位无需工鞋”的回复，她给出了不满意的意见。

2018年9月12日，彩虹电器党委常务副书记徐思国，会同安全办一道，到车间核实，并做出解释。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说，从劳保用品角度看，确实无需发放工作鞋，但是从管理与卫生角度，建议有条件时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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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思国介绍，只有个别意见，需要多次回访才能处理完毕，大部分情况下，能够一次性满意。例如，测温车间员工严英提出，“食堂饭菜有时咸得很”。工会到食堂参加他们的会议提出，掌勺的炊事员应该盐味适当，注意饮食健康，“众口难调嘛，尽量让大家都满意”。

开关车间需要久坐，一位工友体型较胖，工座面积小，硌屁股，公司专门找木匠，定做了一张大凳子。“这个事情太小了，不好意思写下来。”陈伟丽说。

并不是所有意见都能解决。一些员工提出，中午12时下班后才能出公司门，时间很匆忙，能否调整下班时间。“我们希望能顾全大局。”徐思国重申了规章制度后，员工表示接受，回访意见给出了“较满意”答复。徐思国个头不高，一口浓郁的川普，语气不容置疑。

制线车间的郭贵荣四十多岁，有着十余年工龄。她径直找到二楼办公室工会，询问主席陈伟丽，“还要多久才可以在公司里买菜？”车间上下班时间不予调整，傍晚下班后，没有空闲到菜市场买菜，不少员工提出这个烦恼。

公司想了很多办法，开了不少会，最后老板提意，可以直接批发蔬菜，在食堂摆摊卖。郭贵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招多少受到食堂运营模式启发，公司食堂没有对外承包，自主经营，师傅们每天清晨四点多出门，亲自到菜市场采购，菜价低，食堂伙食价格自然就低，量足。

尤其是包子，一袋包子比外边便宜五角钱，而且肉质有保障，大家抢着买，供不应求。买不到包子的员工，意见又提上来，这次协调了好几回。开始规定，每人只能买一袋，包子分两次出锅，第一锅卖完没多大会儿，刚刚没买到包子的人，看到后来的人吃包子，又觉得不合理。“后来就是，同时出锅，一人一袋，不能给别人捎，终于没意见了。”陈伟丽说。

再过没多久，陈伟丽就要张罗着卖菜了。她预想，蔬菜应该跟包子一样火爆，不禁有些小兴奋。实际上，员工自己也可以卖菜、卖水果。公司不少员工老家在农村，老板鼓励他们，把家里种的粮食果蔬，拿到公司来卖。陈伟丽介绍，盛夏时车间门口热闹得很，葡萄、西瓜、菜心，琳琅满目，“自情自愿，不能耽误上班”。

郭贵荣离开时，陈伟丽转赠她一个橘子吃，是门口摆摊的熟人送来办公室尝鲜的。郭贵荣也摆摊卖过土特产，不过当前，她最期盼的是公司菜档早日开张。

2018年上半年，彩虹电器陆续收到近百条意见，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存档。徐思国说，他发现一个可喜的变化，意见越来越从关注个人福利，向改进技术、关注企业发展方向集中。

重大事项的建议权

彩虹电器主要生产电热毯、灭蚊剂，2017年实现营收8.24亿元，利润9700万元。公司共有1450余名员工，从中产生了108名职工代表，涉及更为重大的事项，需要职工代表大会表决。

职代会代表张小兰是开关车间员工。彩虹电器厂生产线当中，开关车间活最轻，依惯例，怀孕员工会被调岗至此。“主任是男生，没结婚，不太理解。”张小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放开二孩后，最高峰，调来三四名“大肚婆”，车间主任难免有所抱怨。工会采取“包抄”手法，做周围女员工的工作，她开始帮助孕妇完成工作。

张小兰说，一方面，理解生孩子的难处，另一方面，要承担起职工代表的责任。职工代表大会每年举行两次，2016年讨论了年终奖发放标准、特殊工时制定议题。2018年上半年，讨论了增加员工薪酬、宿舍分配管理办法等较为重大的事项，“上职代会的都是大事”。

职工代表选举，根据车间、部门人数下达名额，职工代表人数以公司员工总数的10%-15%产生。其中，一线职工代表不少于总人数的50%，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不超过职工代表总人数的25%。

《职工代表大会实施细则》规定，职代会拥有知情建议权与平等协商权。“股东会跟职代会不一样。”彩虹电器总经理黄朝万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股东大会的主要职权侧重于企业经营方针、投资计划、利润分配、股本增减、企业章程修改等重大经营问题的决策，职代会则侧重于讨论，涉及职工切身利益的重大事项。

黄朝万强调说，新修订的《股东大会议事规则》和《职工代表大会实施细则》，强化了职代会对企业改革改制、产权变更、股权分配、资产重组等涉及企业重大事项的审议、建议权。

这几乎是民营企业实行民主化管理过程中，职工所能拥有的最高权限。唐山鑫丰集团、湖北达雅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达雅生物”）也作为先进典型，被人社部网站表扬，它们的制度安排，同样集中在共享、协商层面。

“光提协商，行政没压力，一加‘集体二字，协商的分量立刻就增加了许多，没人敢当儿戏。”鑫丰集团相关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民主协商是实现“人企合一，共同发展”的重要手段。

他说，2013年调整工资时，鑫丰集团制定了《工资调整方案》和《职工工资标准》，组织职工代表与企业方代表进行协商，调资方案几经修改，直到职工和企业双方认可，最后达成一致意见。

达雅生物可以审议董事长工作报告、集体合同草案，不过，着力点则在提案，鼓励员工向职代会提交热点议案。它们都对建议权的潜能，做了深度开掘。

塑造企业文化

彩虹电器有其特殊性。公司董事长刘荣富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彩虹电器原本是一家由集体企业改制而来的员工持股公司，前几年，为了为上市做准备，回购部分持股员工的股份，从而变为管理层控股的民营企业。

刘荣富说，公司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上世纪八十年代实行承包制，调动员工积极性，使得企业脱困；九十年代实行股份制，产权归集体，员工退休后没有股份；2000年前后，公司效益再次无以为继，由此，开始推行员工持股改革，再次挽回颓势。

“所以，员工有感情在里边，有主人意识。”刘荣富分析，哪怕是持有公司股份，也不见得能激发员工的爱厂热情，还需要让员工参与公司治理，参与日常运作的方方面面，才能打心眼里去维护公司的利益。能从一个手工合作社作坊，发展成如今年利润近亿元的大公司，产权改革与民主化管理同等重要。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教授叶林，对公司治理有过专门研究。他撰文称，1993年制定的公司法参考了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法（试行）的规定，沿用了“通过职工代表大会和其它形式，实行民主管理”的表述，属于照搬历史经验留下的烙印。他认为，“公司民主管理”容易引起歧义，今后修法时，应当强调职工参与，避免使用“民主管理”的提法。

叶林说，作为一种制度手段，为了实现安全运行，股东、董事和监事等成员，在各自内部均可采用不同的民主形式，公司管理是建立在股东民主及董事会民主基础上，即使继续采用公司民主管理的术语，也主要适用于各种合作社，却未必适用于现代公司。

如若将“民主管理”一词换成“职工参与”，听上去便不再触及财产权、公司治理问题，往往只是出现在培育企业文化的语境当中，为了平衡员工利益与企业利益的关系，凝聚员工士气，发挥员工积极性，塑造企业文化。

刘荣福的用餐账本，平时就放在厨房收银台处，感兴趣的员工随时可以翻阅。“员工家里老人过世，只要老板知道，就会去慰问，办喜事，只要是请他，也会出席。”陈伟丽说，依靠员工办企业，是公司的企业文化。2013年，全行业下降业绩30%，他们仍然保持了5%的增长，上缴税收9980万元。

“看上去很耗费精力，实际上是为企业好，就看老板怎么想了。”刘荣富身材矮小，还有轻微残疾，但西装依旧熨烫笔直，发型一丝不苟。他说，厂务公开、职代会的工作事无巨细，短期内很难出成绩，但是对公司长远发展，十分有利，“员工来了就不想走，流失率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