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却的记忆
2018-10-24
李老汉
密集的枪声响了一夜。
天刚麻麻亮,李老汉像往常一样往外走,老伴鼓着瘦削的腮帮子吓唬他,小鬼子的枪子儿可不长眼,“嗖”一声你这条老命就没了。李老汉不听,他惦记半山腰种的地瓜。兵荒马乱的年景,只要是吃的,就稀罕,何况一窝憨头憨脑的地瓜蛋儿。李老汉怕刨晚了,被人偷了,一冬天的口粮哩。
李老汉扛锄头进山。一路上,蔫缩的庄稼地里横七竖八躺着死人,空气中残留着呛人的火药味儿、浓稠的血腥味儿,骇得李老汉低着头一路快走。
羊肠小路上,趴着两个浑身是血的战士。
李老汉一阵眩晕,慌忙撂了锄头,探探两人鼻息,都还有呼吸。他把其中一个战士脸上的血使劲往两边擦,好不容易看清脸面,战士却苏醒了,命令他:“快,先救我伙计。”
李老汉把头上冒血的战士拖进玉米地,背起另一个战士疯跑。跑了几步,折回,对躺在玉米地里的战士说:“你等着啊,等着我回来背你。”
可还是晚了,回来,李老汉老远就听见一阵乱七八糟的怪叫声,他暗叫不好,赶紧躲进玉米地,从叶子的缝隙往外瞧,只见几个鬼子端着刺刀,对着头上冒血的战士一阵乱捅,战士叫一声,再也不动。
李老汉连滚带爬地往家跑,一个踉跄摔坡坎上。到家,一脚把门踹开,破院子里有一口水缸,李老汉把自己的头摁进水里,等憋得快要断气时,出来,又一头摁进去。
老伴一把把他的头从水缸里拽出来:“咋啦?这是咋啦?”
李老汉水淋淋地像个水鬼似的,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寻思着自己娃担待,我寻思着自己娃担待。”
老伴厉声喝:“到底咋回事?”
李老汉在大太阳底下打哆嗦:“刚才我碰见两个受伤的战士,有一个是咱儿子,我先救了另一个,回来,咱儿子就……”
老伴钉在原地,目光都动弹不了。半晌,她不死心地紧紧抓住李老汉的肩膀,十根手指几乎要陷进肉里:“你看清是咱娃了?”李老汉点头,老伴瘫地上,炸雷一样大哭:“死鬼,他可是你亲儿子呢,独苗呢,十里地长着这么一棵庄稼,你眼睁睁地看着没了。”
老伴高亢地恸哭,震得土房子簌簌发抖,李老汉像条狗一样把头深深埋在两腿间。老伴袖子一抹泪,站起身,跑到锅屋,提出一把刀。李老汉把头迎上去:“我是该死,该剁。”
老伴推他个趔趄:“你这条狗命哪配俺来剁,让老天爷天打五雷劈你。”老伴提刀拐进鸡窝,把个脸憋得通红正下蛋的家中唯一一只老母鸡掐脖揪出来,母鸡在老伴手上乱扑腾,老伴捋捋鸡冠,刀一抹,母鸡垂下脑袋。李老汉呆呆瞅着这一切,老伴从鸡肚子里掏出一枚未见天日的蛋,眼一闭,泪流下来:“给那娃补身子。”
战士藏在连绵不断的沂蒙山,像一尾鱼游于大海,所谓万里如海一身藏,渐渐康复。李老汉的老伴独自给战士送行,她把装了干粮的包裹塞进战士怀里:“找你的部队,打鬼子,为你兄弟报仇。”战士满含眼泪,“咚、咚、咚”冲李老汉老伴磕三个响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一年又一年过去。那日李老汉蜷缩在墙根,瞅着空静的院子出神。说起来就数人最不结实了,儿子走了,老伴难捱失去儿子的痛苦,脚跟脚也走了,连他的两条腿,也在那年给战士送药途中,被一枚飞来的炸弹炸走了。曾经像大叫驴一样驮几百斤东西、跑十几里路都不喘粗气的他,竟连出院子的力气都没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肩背着行李的青年大踏步进来。
李老漢眯着眼打量这个陌生人。
“您老不认识我了?我就是您曾经救过的战士啊。”青年扑通一声笔直跪倒在李老汉面前,大喊一声:“爹——”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1949年春天,一个叫宋望士的战士,为了报答李老汉的恩情,复员后没有回老家,而是来到杏果子村,服侍李老汉,终老。并且,他去世后选择和李老汉埋葬在一起,长眠沂蒙山。
(作者孙艳梅,选自《前卫文学》2015年第3期)
写作特色
1.细节描写。本文叙述了抗战时期一个真实的故事,作者通过细节描写为我们还原了历史真相,尤其刻画出李老汉及老伴作为普通老百姓能够强忍悲恸、勇救抗日战士的高大形象,使我们强烈地感受到抗战时期军民同心协力打鬼子的决心,体会到我们今天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
2.伏笔与照应。文中多处运用了伏笔和照应手法。如开头李老汉的老伴吓唬他说“小鬼子的枪子儿可不长眼”,预示其会遇上鬼子,在后文中他果真遇到被鬼子打死、打伤的战士,更是亲眼看到鬼子刺杀其中一个战士;“他把其中一个战士脸上的血使劲往两边擦”、战士请求李老汉先救自己的伙计、李老汉回家后一系列反常的表现等都暗示李老汉和被鬼子刺死的战士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后文中果然交代出他们是父子。这些伏笔与照应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把故事连缀成一个整体,为突出李老汉和老伴深明大义的形象做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