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柴魔术师”骆以军
2018-10-24古欣
古欣
骆以军很胖,董启章很瘦,很胖的骆以军和很瘦的董启章偏偏看对眼,两位作家合写了一本书,就起名《肥瘦对写》。
起因是台湾《联合报》一个叫“相对论”的专栏,每月找两个不同作家以书信方式对谈。编辑找到骆以军,骆以军又找到董启章。
骆以军与董启章性格不同,写作风格不同,就连年轻时沉迷的作家都不同。骆以军自称“废柴”,却称董启章为隐士。骆以军喜欢摹写微距透视下的戏剧冲突,董启章痴迷建筑全景式的小说空间。一个疯狂置换场景、意象、隐喻,梦里套梦,一个则是工整、清晰、条理分明。两人的差异用董启章自造的术语讲,是梦文体和觉文体差异。
在这肥瘦对比所隐喻的差异对写中,书信变得意外好看起来。两人轮流出话题,不拘文学或生活,天马行空地从女神聊到人渣,从梦境聊到星座,从人生的第一本书聊到人生最后一本书,或回忆,或反思,或展开种种设想,集结成书。
9月份,骆以军为了“打书”——他移用台湾话“打歌”的自造词,意思是为书做宣传——来了北京一趟,只匆匆待了一天就走。编辑很贴心地为他将各种活动集中安排到中午十二点之后。从前他战斗力强,常常北京、上海、南京连轴赶场,去年生病后,他觉得不能再在人生道上开快车了。他要刹车。
病
20年来,骆以军生过大大小小的病,哪里着火往哪扑,但他始终有一个原则,尽量避免去医院。他怕医院,也没时间。感冒了就去药房抓个药。肩膀痛,去诊所踩个背。
这一次不行了,骆以军发现引擎爆了,整个系统瘫痪。从去年年初到年尾,他被“扣留”在医院足足一年,前所未有。
毫无征兆地,他在马路边晕倒,被紧急送进医院。那时,骆以军手头一本小说《匡超人》正进行到尾声,有一章专门讲各种生怪病的超人,强直性脊柱炎超人、重症肌无力超人、“破鸡鸡超人”,这些病超人躲在咖啡馆,紧张严肃地谋划挽救人类文明的大计。“其实是一堆破烂啦。”骆以军说着“台普”,乐呵呵地对《中国新闻周刊》描绘。
這些废柴文青是骆以军对同期台、港、大马文学同行的漫画式摹写。他们胸怀大志,但却因经年的文字生涯,患上奇奇怪怪的各种病症。马来西亚的黄锦树免疫系统出了毛病;香港的董启章,小说写到末尾发了恐慌症,结不了尾。就像职业运动员常受各种病痛、后遗症困扰,职业作家也有自己的职业病。
疾病与文学之间仿佛存在神秘的缠绕关系,文学辉煌史的反面是疾病的阴影史,从来不缺乏被疾病困扰的作家,癫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肺结核缠身的鲁迅,发疯的伍尔芙……在《肥瘦对写》中,骆以军和董启章就病与写作的主题,兴致勃勃地对谈了两次。时代变了,兰波式、波特莱尔式的穷愁潦困的作家,在现代社会景观中逐渐销声匿迹,职业作家过上某种体制化的文学生活。尽管“饥饿艺术家”的形象远去,疾病与生计依然是隐悬在作家头顶上的两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影响作家的写作状态。
为了生计,骆以军的身影曾经穿梭于台南台北各个市镇的小书店,做完一场演讲,黄昏时从书店走出来,领很少一笔钱。纯文学在台湾是项穷事业,身边的小说家朋友,打定主意走这条路后,大多主动自绝于普通人生活。不结婚、不生子,为的是能长期高度专注地投入状态。有作家曾打比方,写诗像恋爱,写小说却像生孩子。这绝不仅仅是精神的游戏,还要求肉体忠实的劳作。日复一日地在案头伏身,从身体中掏出精力、思绪、情感、想象,凝结成珠胎,这和老蚌怀珠、坐胎十月又有何区别呢?有了这心神骨血凝结出的孩子,谁还有精力再生孩子、顾孩子呢?
骆以军笑说自己傻,不懂行规。年纪轻轻时就娶了初恋,从校队篮球手中夺过来中文系的系花,又跌跌撞撞生了两个孩子。妻儿和小说,像骆以军身体里长出来的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宇宙,都要他耗尽全力照顾,同辈都觉得他是力大无穷的人,像希腊神话里的赫拉克勒斯,但耗下来的结果就是身体坏毁。
也曾内心惨然。病痛最严重时他暗想:“不会就这样挂掉了吧。” 卡夫卡、卡佛、波拉尼奥都是五十岁挂掉的,但他们都交出了那样的作品,他骆以军又交出了什么?
但转念一想,四十到五十这段黄金生涯,好像也没有浪费。自己最重要、倾注最多心力的三部长篇小说《西夏旅馆》 《女儿》《匡超人》都是这个时期,拼命以对拼出来的。《西夏旅馆》的47万字,骆以军一个字一个字地在A4纸上手写出来,稿纸垒起来厚厚一垛,摊开来能铺满两个篮球场。骆以军用捞鱼来比方那段状态最好的日子:每天渔网里灵光蹦跳,网网打上来都是黄金、彩虹鱼。《西夏旅馆》写完,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写《女儿》时, 十发十中变成了十发三中。而到写《匡超人》,他已要边写作,边抵抗身体上不断涌现的各种毛病。
今年7月,骆以军凭《匡超人》刚刚拿到台湾联合报大奖,但他内心有遗憾。这本书是他在病中借东墙补西墙,凑出时间写了三年,因为去年一场大病,不得不提前收尾。有时候他会想,一本《红楼梦》曹雪芹写了整整十年,自己还是太急了一些。又或许,作家心里最期许的永远是那未完成的下一部。
诗人杨泽救了骆以军,他带骆以军去看老家河南的老中医,身怀少林寺流出来的一门功夫,叫踩桥。“师父练了二十多年的腿功,踩得我很痛,把我救回来。” 经过一年休养,如今骆以军已好转不少,去年掉的二十公斤的肉,又陆续纷纷回到他身上。但骆以军觉得,病后的自己,同之前相比,能量只剩下三分之一,怎样写得更持久,是他如今考虑的新问题。
魔术时光
骆以军总做着同一个噩梦。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变成昆虫,摇着触须,沙沙沙答题,而他一题都看不懂。全部的能量集中于“我要作弊”的意念,初中老师立于桌前,一副“我知道你要作弊”的样子,就等他蝉翼展翅,螳螂扑击。骆以军称那个蒙昧的,心智未开的少年为“爬虫类的自己”。
那时的他是普普通通的废柴少年,面目模糊,湮没于一大堆废柴少年之中。他坐教室最后一排,上课发呆,逢到考试就设法作弊蒙混过关。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终日混迹在街面上的台球店、录像厅、电动游戏室。即使跟哥们打群架,也是当门神的角色。
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一股痴癖,为了做成事的见墙拆墙、见山拆山的执拗劲儿。一旦迷上什么,就会不管不顾地疯狂练习。高中时他迷上篮球,为了锻炼弹跳能力,他一阶一阶从一楼蛙跳到顶楼。楼里开始谣传有鬼,因为每到晚上,便有不明的啪嗒啪嗒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
高三复读那一年,他在百货公司三楼的文具部偶遇了张爱玲的《半生缘》和余光中翻译的《梵高传》(台译《梵谷传》),一读之下,当即入迷。那天和后来几天他没有去上课,站在书店里读完这两本书。等他从书本抬起头时再看营业员,恍惚觉得好远,新的光线照亮他的世界。他决定要写小说。
他在阳明山上的文化大学读书时,租了间小屋一人独居,从头补小说史这门课。那时候台湾戒严刚刚结束,国外的米兰·昆德拉、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和大陆的鲁迅、沈从文一起涌入。文学青年的嘴边,隔断时间就横空出世一个新名字。他去重庆南路书店街,好似追星一般,一套一套地买入当下最新出版的文学经典。
依然沿袭高中练篮球的方法,从最基础的弹跳、步伐练起。翻开那些现代主义小说,完全看不懂怎么办?他想出一个办法,抄。一个字一个字地抄,整本整本地抄。抄书就是看书的过程,手是他的第三只眼。年轻的他文学胃口强健,并不分喜恶,只将那些文学巨著当作营养照单全收,整只大象剥皮般一口吃掉。
那时他足不出户,也不太去上课,把自己关在铁皮屋里看书。屋后院有个篮球架,看得累了,他就跑到篮筐底下,一遍一遍地跳着去摸篮筐。这样拙稚而基础的抄书练习,他坚持了二十年。成名后,他仍然是文学殿堂里恭虔的学徒,打开一本心爱的书,抄上一段,顿感心满意足,比自己写小说还爽。
如今骆以军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生吞活剥地看书,而是如看NBA录像一般,反复回看一个画面,细细侦查、揣摩,从他崇拜的伟大选手身上学习最细腻的动作。对职业作家而言,抄书另一个好处,如同武道家开练之前的热身运动。他写《西夏旅馆》时,开笔前定先抄一段,筋拉开了,啪一下狂飙起来,每天写个两三千字不是问题。
他也不像有些同辈作家那样,坐在那里有时不知道该写什么。长期抄写使手变成直接联动大脑的器官,形成身体记忆。他为台湾、香港各个报纸杂志写专栏文章养家, 每天去咖啡馆,坐着,笔拿出来,抽抽烟,约略想一下,就噼里啪啦地开写。
阅读是年轻的骆以军观看和理解世界的复眼,他回忆起80年代台湾刚解严的时候,读这些很晦涩的小说,或是存在主义的书,或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在当时有点像在一个深黑的地底挖矿,你不知道手中这本书会带你到哪个矿穴。这里挖一点,那里挖一点,直到某一天这些矿洞串通在一起,才发现地底已经像乳酪般,密密麻麻乱挖了很多。
年轻时他读张爱玲,曾发出感叹,“原来女人是这样。” 及至读了《红楼夢》又感慨,“张爱玲太小了,红楼梦太巨大了!原来三四百年前曹雪芹他们就把人类心灵的地宫挖得这么复杂,眼花缭乱。”或许包罗复杂性正是骆以军孜孜以求的目标。
四十岁后他读《2666》受到极大震撼,这本波拉尼奥的遗世之作,骆以军几乎翻烂。他的《女儿》的写法和《2666》有异曲同工之处。大型故事被彻底敲碎,放入一格格蜂巢般的故事单元里,主宰性叙事退隐,让位于含纳一切可能的“分子故事”,成为故事的无穷级数,游者任意进入,打开每一格间,就看见宇宙万象的全景。
这般娴熟地操弄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现代后现代叙事技法,骆以军的作家朋友不禁怀疑他那些废柴轶事是否是自谦搞笑。张悦然就曾“拷问”他,“骆以军,你真的是学渣吗?高中成绩单拿出来看看!” 然而细究《女儿》背后的情感催动力可以发现,眼前这手法绚烂的魔术师,分明由当年那个有着少女崇拜情节,爱在课堂上幻想长大后要冲入妓院,把所有“可怜的妓女”解救出来的高中废柴少年长成。
“住馆作家”
曾经的高中废柴,白羊座热血青年,如今成为拥有两个身高超过自己的儿子,特别容易感动的中年大叔。
骆以军特别爱哭。来大陆打书,无意间看到87版电视剧《红楼梦》,他哭得一塌糊涂,迷上陈晓旭,后来发现人家已经不在了,“变人鬼恋”,哭得更厉害了。看到邓紫棋和华晨宇在歌唱节目上对飙高音,他也感动得不行,对着电脑狂流眼泪。
不仅爱哭,笑点也低。这两年他迷网综,每天晚上趴在YouTube看各种节目。因为生病后特别迷寿山石,各种鉴宝节目都看了个遍,成了马未都主持的《观复嘟嘟》的忠实粉丝。他还喜欢看各种逗乐的脱口秀,“很爱看《金星秀》,觉得她特聪明。” 也看陈丹青主讲的《局部》、梁文道主持的《一千零一夜》,甚至早些年的《百家讲坛》都被他从时空次元壁深处挖出来。
有阵子他迷上了《东北一家人》,大半夜躲在书房看,儿子起夜上厕所听到他在书房狂笑,心说又在看什么垃圾节目。“你看吧,晚上都废了,网络中毒。台湾前几名的优秀小说家,已经被洗脑,哈哈哈哈哈哈。”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说完又被自己逗笑。
他常常觉得白羊座的自己,跟金牛座的妻子、巨蟹座的大儿子、处女座的小儿子在一起,就好像很暴力、很动物性的尼安德特人,被一群文明柔软的小动物绑起来、驯服住的感觉。“我们四口坐在餐桌前,如果是个漫画,我的身型就变得很小很小,她们三个就围着我一直骂。她们觉得我讲的都是屁话。唉,我讲得确实也很不着北,哈哈。”
这样的人会受到忧郁症的侵袭,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写作的他,唤醒的是另一个自我,月亮星座天蝎深沉阴郁的一面,被他寄放到自己的作品里。那是在写《西夏旅馆》时候,随着写作不断向内开掘,他感觉到某种轰鸣,好像潜水艇要潜到深海,下得越深压力越大,最终玻璃窗承受不住水压爆裂。
和父亲那一辈经历过大的战乱动荡相比,这代人的经历反而是贫瘠的,骆以军从二十岁出头就当作家,也不上班。作为经验匮乏者如何虚构,是他一直探索的命题。
他通过阅读培养自己的情感想象力。年轻时他喜欢极端、暴力、变态的东西:火烧金阁寺;陀思妥耶夫斯基客厅里所有人突然都疯了,很痛苦地伤害对方,讲出更大的秘密;东欧小说家写的死亡百科全书;革命青年用剃刀割断河流里漂浮的少女的脖子……“不是说我是变态伯爵,变态博物馆,而是20世纪小说让你知道这个文明表面上是理性秩序的系统,街道上所有人都正常行走,其实背后非常暴力,很多残忍不公平的事情。”
从前他在咖啡馆写字,外表躯壳看着很安静,里面的世界却在进行着可怕惨烈的战争。人到中年,他意识到不能像从前这样,仗着青年肉体精力的的饱满,将身体里的疯狂魔性全调动起来,一写就是三五年。他要改车换道,启用一种功率没那么大的写作方式。
他为自己物色了一块写作的新地盘,为了避免因天太热或太冷导致的气喘,他就躲进家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这个夏天,每天下午一点钟,骆以军背着双肩包,包里装着仇英的画册、纸和笔,准时去旅馆 “上钟”。他在柜台花一千台币开三个小时的钟点房,进房间,点烟,翻翻画册找找感觉,然后开始动笔。打扫阿姨心中狐疑,怎么这个人来来去去,每回走后床单被罩都好好的,纹丝不动。时间长了,收拾房间的纸篓,她知道,原来这人进旅馆专为写字。
到了下午四五点,骆以军退房回家,狗扑上来,孩子老婆在饭桌上交流学校发生的事情,无论这一天写得好坏成败,到家就忘了。骆以军觉得这个及时抽离的状态是对的,家庭是他的隔热带,没有这道防护保险丝容易烧掉,而他确实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有时他也会回想起在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的那些时光,每天拿着画板,坐在河边一棵大松树下写稿,眼前是一大片绿茵空地,金发女孩慢慢地从面前跑过,那是他写《西夏旅馆》的高光时刻。“如果没有生病,经济状况,忧郁症,那时候的状态一直写下来,现在我就是世界顶级小说家,马尔克斯就算在我隔壁,我也写不输他。”如今坐在小旅馆里,他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随后又补充,“当然是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