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香港人的三里屯往事
2018-10-23
我在1996年作为香港媒体的撰稿人,来采访当时的北京国际爵士音乐节。爵士这种音乐流派能在北京大放光彩这件事,当时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但最有趣的不是这个,而是演出之后,乐手刘原开车把我拉到三里屯,带我去见识了当时全北京最好、可能也是唯一有演出的酒吧Poacher。
我们当时在那里一边喝着常温的燕京啤酒,一边听着不同的国外乐手的演出。演出本身也没什么,但体验很好的一件事是,崔健突然就拿着他的小号跳上台去即兴吹了一段,也没做什么自我介绍,就是很自由、很随意的。
等到我第二天白天再过去的时候,发现三里屯的酒吧街其实还处于起步阶段,北面有些咖啡店、烧烤摊、小酒馆,南面有些CD店、卖外贸衣服的。但在传统的北京城里,一下子看到许多这样比较新的西方生活元素,还是很让人触动的。
所以等到我那次回去写报道的时候,就已经全然不管音乐节的事了,最后另写了一篇叫《北京兰桂坊》的稿子,想把这个有夜生活气息的标签贴到这条独特的街道上。
2002年,我又为了SOHO中国“长城脚下的公社”那个项目来到北京采访。这个时期,北京人已经开始在准备很多大的事件,比如WTO、申奥,很多大城市的发展也推进起来了。当时北京比较火的夜生活圈在后海,2002年那边就已经有带DJ打碟的成熟夜店了。
2008年到2012年,我因为工作原因在北京待了接近4年,住的地方就选在了三里屯这一带,平时也就不用怕麻烦,在步行范围内可以挑一个避开人海的路线走。晚上10点、11点左右到家,等到12点再出门。
当时在我的日常生活里,比较重要的是 3.3大厦旁边的一个小夜店,因为我发现12点再来这里的时候,见到的是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人。那个时间点,留下来的几乎都是音乐爱好者,大家可以在安静的环境里边听音乐,边在舞池里摇摇身体、聊聊天。喝完酒等到1点钟,再出去找夜宵吃。
而最近这两年再回到酒吧街的时候,会发现那里路边的很多酒吧都已经关了,只有一家成人用品商店永远存在。对我来说,还有一个非常吃惊的景观,是这条街上剩下的酒吧里竟然有钢管舞演出了。以前大家只是会敲你车窗,问你要不要服务,但现在三里屯的酒吧会装很大的玻璃窗,女生在里面跳舞,外面围着很多人在观看。我觉得这就有点过了,打破了我们以前对这些事的一种默契。
关于三里屯,另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记忆是关于“天堂超市”。现在那个店搬到工体再往西的新中街,外面看上去已经是个比较高级的正经啤酒酒吧了。最早它在三里屯的时候,没有太多人听说过这个据点,但那时候我发现它里面卖的酒都超便宜,原因说不好,买了之后可以直接站在店里喝,相当于是一个超市价格的酒吧。
虽然天花板上挂着的就是那种最普通的白色荧光灯管,氛围一点也不像酒吧,但它确实吸引了整个区域内很多不同的人。
对我来讲,三里屯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非常国际化。香港的国际化其实是非常接近英国风格的,美国的国际化可能体现在所有人讲不同口音的英语。但是在像天堂超市这样的地方,一个晚上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非洲人、日本人、欧洲人、俄罗斯人等,都有。他们不会跟你讲英文,都是讲普通话。而他们说出来的那些故事,又跟你想象中西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所以我在那里交到了很多朋友,也获得过不错的灵感和素材。
天堂超市的老板也是一个传奇人物,他的背景来历是会让你有点好奇的,至少不是那么常规的人。他跟我讲过,他是怎么离开家乡、后来为什么进了监狱,再后来又是怎么和老婆一起盘下这个地方来做酒吧的。而在店里遇到过的其他老板级的人,也都会讲到许多不同的发财故事,像万花筒那么多样。
2012年,我帮香港的一家电视台做过一个北京特辑,里面涉及到三里屯的部分,我挑出来介绍的是一条小街,就是现在开着三联书店的地方,以前我们叫“脏街”。街上有烤串摊、有卖盗版DVD的,也有很多不同的小店。这是一个布满各种所谓“街头消费”和“街头人群”的地方,很无序,又脏又臭,看起来也没有人管。但它的文化却非常繁盛,一度也是我对于“理想的城市街道”的一种理解。因为这里不断有各种不同的人出现,无穷无尽的人潮与你擦身而过,像在看一场芭蕾舞剧。
脏街再往北,是太古里北区,那里聚集的很多一二线国际品牌,是当年商场开业时就进驻的,到现在也都还在,像是一个比较汇总的现代化城市文明展览。包括那里的街道以及整个商场的经营方式,和脏街那种所谓“地道性”—那种本地年轻人、潮人都会出没的地方,是完全两个概念。这种类似将伦敦Covent Garden和曼谷考山街放在一起、非常混搭多元化的体验,你在北京只需要走过一条脏街,就能感受得到,这是很奇妙的事。
太古里在脏街南边的商场部分,是我觉得有很好突破的一个设计案例。因为它是半开放的,既有常规能在其他商场里看到的店,同时又因为分开放在一栋栋楼里,整个商场不会有所谓10点钟集体关门的概念。它既是街道,又是商场,还是周围居民的新据点(虽然他们不会在这里跳广场舞),抛开了过去北京街道老旧且脏的特点,又比常规的商场更自由放任,所以太古里南区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个北京走上现代化的标志符号。
我常居北京那几年,每天上班会从太古里的这片商场里穿过,在雅秀门口过天桥,去到马路另一边的中国红街。当时我对红街的这两栋楼一直有个疑问是,为什么开的这么多店里,没有一家靠谱的餐厅?唯一还能记住的是顶楼有个夜店,我自己偶尔去,也带朋友去过。对于北京人来说,能带朋友去这种小圈子里的热门餐厅、夜店,算是一種文化,也是面子问题。
中国红街附近前几年有了一座新的精品酒店,我受邀参加开业活动的时候,就这个事情写过一篇博客,里面提到一句话:“新的三里屯中心区,特别是新的酒店此起彼落,配合着老城区的胡同改造。过往everything goes的北京,让路给了一心想要整顿化后的docile Beijing。”
这句话里两个针对北京的说法,实际上都是从后现代主义的范畴出发的。everything goes就是所谓国际化的部分—在同一个时空里,可以碰到各种不同的、不符合逻辑推演,既有冲撞,又是一种融合的存在。无论你之前刚去了多高级的夜店、酒店,过一会儿也可能会坐在三里屯的街边吃烤串。
而docile就是一个被规范的概念,好似现在已经整顿好的三里屯南街(从前的脏街),已经是属于三联书店的一条街,你在这里基本上不会有意外和惊喜。这里会发生什么,你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就像是这里几家不同的高级酒店,它们之间只有装修风格的区别,提供的服务不会有差别,肯定是常规以上水准的,而附属餐吧的酒也都不会差。
而在更大的范围内,整个三里屯也已经同化成一个很大的商场了。它也是开放的、没有打烊时间的,但你一旦进入这个区域,就已经有了一种进到商场的感觉。所有在这里创造出来的街头文化和摊档,在过去10年里都变成了一个个商场,你也可以预料到,对于在这里遇到的人最好不要抱有特别的期待。大家都被训练得非常适应这个区块的风格,甚至是有一种伦理和礼貌在里面。
两个月前,我重新去变回了居民楼、有了通宵三联书店的脏街看了看,感觉很没劲。虽然以前那里最热闹、最人山人海的时候也是晚上,但中午11点整条街几乎一个人都没有,这样的情景也让我是很吃惊的。
说起那栋居民楼,它的周围种了很多花,还有很多围栏把这些花以及楼里面原先是店面的一些窗口挡住。这种过度粉饰的状态,当时也给曾经沉浸在脏街和酒吧生活的我,带来了一种翻天覆地的感觉,就像是看到眼前被故意竖了一块解释牌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里什么都没有存在过;这里从来没有过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