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风的缘故

甘建华

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洛夫先生今春病殁后，其当年返国还乡的匆匆行旅、在世界各地的文学交流和屐痕处处，现在看来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而是进入了中国文化史，他是现代诗领域中被评论专书及学术论文探讨最多的诗人。

洛夫先生1949年7月去台湾，行囊中除了一条军毯，一本个人发表作品剪贴本，冯至、艾青诗集各一册，还有母亲给他的两百块银圆券。其后种种事体一言难尽，足够杭州名家龙彼德先生再写一本《洛夫传奇：诗魔的诗与生活》。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终于有一天，“我怀着忐忑情怯而略带激动的心情，与内人琼芳回到一别将近四十年的故土。游子归乡，雁回衡阳，经过漫长岁月的递增与演变，衡阳市容已非当年旧观，陌生的现实取代了依稀的梦境，但亲情、友情与乡情，浓郁温馨，犹胜往昔”（洛夫《乡情比酒浓》）。

第一次，1988年8月17日上午八时四十分，洛夫、陈琼芳伉俪自香港经广州乘火车抵衡，总共待了十二天。其间，衡阳市市长苏建民亲自出面接待宴请，湖南著名作家、诗人孙健忠、于沙、弘征、胡遐之等自长沙赶来相会。衡阳文化界人士王晨牧、周济、萧牧、邓磐石、钟增亚等，先后为他举办了三次不同规模的欢迎会。其时两岸关系尚未完全解冻，先生作为第一批台湾回乡探亲人员，心里还是有些顾虑。在《文学天地》杂志社举办的欢迎会上，轮到他讲话时嘴唇颤抖，头几句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使劲用手指头抹挲着嘴唇，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可喜的是，先生此行不仅写下《再别衡阳车站》、《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河畔墓园》等名篇，并有金句风行：“为何雁回衡阳？因为风的缘故！”散文《乡情比酒浓——一封来自台北的感谢信》，见于《衡阳日报·星期天》1988年11月20日头版头条，不知为何没有收入其各种散文选本，直到三十年后被我编入湘潭大学出版社《洛夫美文精选》。文章最后说：“离衡后，我又继续踏上更长远的大陆之旅，行经长沙、张家界、杭州、绍兴、上海、北京、桂林、广州、深圳等地，沿途都受到各地文友热情的接待。五十天风尘，八千里山河，终于在10月3日完成了这次四十年来梦寐以求的故国壮游。”嗣后不久，《人民日报》发表上海著名诗人赵丽宏的诗歌《心中的树——致洛夫》，《求是》杂志发表著名诗人叶延滨所写洛夫纪行散文《漓江秋月夜》，可见洛夫先生归国回乡得到了广泛关注。

第二次，1992年春节前三天（2月1日）回乡，正月初五（2月8日）离衡。多少年来，洛夫先生便怀着一个心愿，要在家乡和亲人们一起欢度春节，吃童年时喜欢的风味小吃，听土板土腔的衡阳乡音，闻鞭炮燃放时的硝烟硫黄味。在五弟莫运征家吃年饭时，他连声感叹道：“家乡的湖之酒醇甜爽口，在别的地方哪能喝得到。”席间不但夸弟媳妇的菜做得好，而且特别想念母亲当年做的油菜炒腊肉和炒三丝。餐后饮茶，洛夫举起茶杯，眼睛笑成一条缝：“能在家乡天天饮南岳云雾茶，比起神仙喝琼浆还过瘾。”夫人琼芳女士接过话茬：“等会吃到元宵，你就该成正果了。”正月初二，与友人游青草桥和石鼓山，当晚衡阳电视台“雁城新闻”栏目做了报道；初三与衡阳诗词界朋友在环城南路万事发酒楼聚会，兴致勃勃地听着录音机里播放衡阳诗人咏唱衡阳、乡音谱曲的《南岳风骚》。萧牧、黄之绮等人即席赋诗献给他，洛夫先生也激情洋溢地朗诵一副自制对联：“秋深时，伊曾托染霜的落叶寄意；春醒后，我将以融雪的速度奔回。”是年6月寄给大哥莫祥林的信件，被《城南文史》征稿收编，题为《回乡探亲杂忆》，文末说：“此联不仅平仄未妥，对仗也不完全工整，但总算有一次新的突破。工于旧诗的朋友难免挑剔，却颇获新诗界朋友的激赏。前年台北一群现代诗人举办书法联展，我拿这幅裱制精美的新诗参展，竟然被人高价买去。”

第三次，2004年10月15日傍晚抵衡，衡阳市政协设宴政协园，并邀来多名市领导和诗人胡丘陵、陈群洲作陪。我就是这晚有缘结识世界华文诗坛泰斗，从此开始长达十三四年的亲密交往。次日上午，先生为南岳首峰回雁峰书写的衡阳第一长联剪彩，随即在岳屏公园内衡阳市书画院举办诗书艺展。第三天下午，衡阳师范学院举办“因为风的缘故”诗歌朗诵会。随后的几天，他拜谒了蔡伦和王夫之故里，走访了常宁印山，应当地之邀都留下了墨宝。时光往前推进二十一年，先生师从台湾名家谢宗安习书，由于天分奇高，由“诗魔”而成“书儒”，很快拓展出一条文人风骨、诗家精神的艺术新路。尤其擅长行草，有笔有墨，有情有义。衡阳书展之前，已在新、马、泰、加拿大、美国以及西安、深圳、杭州等地展出，被中、美、加等国博物馆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收藏。回到加拿大温哥华后，先生给我寄来一帧书法条幅，录庄子语“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与其相熟的湖湘书画大家陈文质、李清白评說：“字字骨力洞达，气韵生动，使见者如沐春风，如临画境，亦可圈可点。”自兹一直悬挂于吾室床头，视之为先生对我的勉励。

第四次，2007年10月6日上午抵衡，下午首度探望母校衡阳市八中。他虽然没有赶上10月2日举办的百年校庆，却应原校长龚彩福、党委书记谭谦益之请，欣然挥毫题词：“母校即母亲，校情如亲情。”参观内子王锦芳主笔设计的校史馆时大加叹赏，为我编撰的《湖湘文化名人》题写书名，应邀担任名誉主编。翌日游览三江汇流的石鼓嘴，挥毫写下“石鼓书院”四个大字，现悬挂于书院展厅。翌日午饭后离衡，先访郴州东江湖，再到长沙湖南大学演讲。11日往湘西凤凰参加“长诗《漂木》国际学术研讨会”，次日下午与“画坛鬼才”黄永玉先生第一次历史性相聚，比洛夫年长四岁的大师即兴作诗《在凤凰欢迎洛夫》：“世上叫洛夫的很多，写诗的洛夫只有一个。”

第五次，2009年10月23日傍晚抵衡，出席24—25日“中国·衡阳云集洛夫国际诗歌节”，与衡南县政府签订洛夫文学馆建馆协议，为洛夫文化广场奠基剪彩。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湖南省政协副主席兼省文联主席谭仲池、湖南省文联副主席兼省书协主席何满宗，以及著名诗歌评论家谢冕、李元洛、叶橹、吴思敬、任洪渊、沈奇、庄晓明等，还有韩国许世旭、台湾地区的方明、香港的黎活仁等，数十位华语诗歌评论界大腕齐聚诗城，一夕风光无限好。

第六次，2010年10月18日抵衡。当晚在林隐假日酒店餐叙，先生交给我一月前在列治文雪楼所拟拙著《蓝墨水的上游》序文，饭后在酒店一楼参加“拥抱诗魔洛夫联谊会”。临别前，想给先生送一份像样的礼品，琼芳阿姨推说万里长途，实在拿不动了。先生嗜吃朝天椒，爱喝铁观音，喜食小干鱼，只让我各买两斤，笑言道：“回到加拿大我要慢慢吃，慢慢喝，不能一下子吃光喽！”

第七次，2011年10月21日下午抵衡，南华大学党委书记邹树梁教授安排接待、邀我主陪。翌日上午，在该校学术报告厅，为罗玉成教授牵头成立的“洛夫与湘南作家研究中心”揭牌，并作《感受诗歌之美》的演讲。几天后，先生从深圳寄来为吾宅“晴好居所”书清代状元衡山彭浚门联：“静观流水乐今日；好向春风怀古人。”翌年1月8日，先生偕夫人飞回台北过春节。当天，我在衡阳曲园酒楼举办两本新著首发式，参会者六、七百人，湖湘十七位大家名家奉献书画作品助阵，先生特地委托诗人罗诗斌买了一大束鲜花恭贺。《江山多少人杰》书中收有一篇六七千字散文《诗魔洛夫的乡情》，先生曾亲自校订并给予高评，此文后收入中国文联出版社《中国散文大系·抒情卷》。

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2012年10月29日抵衡。先生带领台湾目宿媒体和吉林卫视摄制人员，走访石鼓书院、县城云集、相市燕子山、南岳衡山等地，拍摄电影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之“洛夫·回家”和电视专题片，我做全程陪同。30日上午，与洛老和夫人在其自书“洛夫文学艺术馆”前留影，下午在相市燕子山“故园心——影响世界的文学大师洛夫诗歌论坛”发表演讲。黄昏时分，与先生回到雁城宾馆房间聊天，得知我的出生年月，笑谈是年是月与诗友们在台北平溪祼泳往事。先生遽归道山，我写诗记此事以悼，过后方知祼泳时分正是我的生辰八字——叹与先生情缘如此之深！当晚，我在市区常胜中路丹茗居茶楼做东，邀来其高中同学、著名记者李升平先生，相互确证1949年洛夫差点加入中共地下团组织的事实（详见李升平《关于拟发展莫洛夫先生为地下团员的回忆》）。洛夫先生为我衡阳源远堂甘氏宗祠题匾“源远流长”，并书曾国藩赠吾祖甘石安联“楼高百尺南朝迹；甓舍一舟北宋砖”，又书“湖南衡阳市书画收藏家协会”和“湖南衡阳市湖湘文化研究会”两个会标，为李升平挥写条幅“相见恨晚，有缘不迟”。著名画家欧名君先生当场为洛夫夫妇绘制奔马二匹，洛老亲题《天涯二客》。是夜举座皆欢，宾主尽兴而散。

大约是2013年六七月间，突然接到洛夫先生的越洋电话，问我知否“洛夫文学馆”已变身为“衡南县档案馆”，“洛夫文化广场”已变身为“衡南信合广场”。我当然早已晓得此事，只因从策划、实施到变故均与我无关，且担心说破真相二老身心承受不住，万一惹出什么乱子，那就无法向其家人和世人交代。嗣后洛老夫妇虽然每年秋天依旧行走故国，但是绝不回到衡阳，而他真实的心思却是“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唐卢照邻诗句）。他们带着满腹心事和万分遗憾，停留广东深圳或东莞、中山，凝眸遥望千里之外的家乡，再度无奈上演新版“边界望乡”……

最后一次见到洛夫先生，是在2013年10月20日。我与湖南衡房集团董事长黄五一先生赴深圳探视，得到先生亲笔签名赠书《洛夫诗全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并为我主编丛书《衡岳湘水》、黄公主编画册《古衡州八景》题签。

今年3月19日上午八点多钟，滂沱大雨，雷鸣闪电，仿佛有把天地倾覆的架势。我开车去衡南县城办事，正在云集大道上驰行，手机响了。按照往常的习惯，这时候我是绝对不会接听电话的，但那天怪了，鬼使神差地抓过手机，才听到第一句，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洛夫先生于当日凌晨在台北荣民总医院谢世，享年九十岁。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此前早已听闻他罹患肺癌，状况不容乐观，何况已是九秩老人，抵抗能力大不如前。但在我的想象中，在他与我的交谈中，都认为活到百岁不成问题。可惜天妒英才，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就像他的诗中所说：“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

在洛夫先生的所有诗歌中，《边界望乡》都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曾多次被两岸的诗评家点评过，并入选大陆高中和台湾大学国文课本。1979年3月16日上午，访问香港的洛夫在余光中陪同下，去边界落马洲遥望大陆。“当时轻雾朦胧，我从望远镜中望过去，见到故国河山猛然出现在我眼前，就好像狠狠地被打了一拳。这就是数十年不见、日思夜想而又回不去的神州家园？耳边响起鹧鸪鸟的啼叫，声声扣人心弦，我当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时才体会到什么叫‘近乡情更怯，什么叫‘有家归不得”。同年6月3日写下诗歌《边界望乡》，表达游子怀乡咫尺天涯的伤痛、落寞和无奈。名句“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后来不幸都成了诗谶——衡南县城洛夫文学馆建馆天下皆知，却早已挪作他用，变身为衡南县档案馆。九年前轰轰烈烈举办的洛夫国际诗歌节，“成了一场盛大的骗局，令我无颜回乡再见父老乡亲”（洛夫语）。

据说洛夫先生仙逝前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但的确表达了身后回归家乡衡阳的意愿。他去世后第三天（3月21日），也是世界诗歌日。我和陈群洲先生与湖南暨衡阳文学界百余位作家、诗人及洛夫亲友、衡阳三所母校校長、省市十几家媒体记者，手持黄色的菊花，沿着先生当年读小学的山路，会聚燕子山洛夫旧居，深切缅怀从这儿走出去的世界华文诗坛泰斗。在这个全球首场追思会上，衡阳东方唐韵农业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阳存元表示，希望能够得到洛夫先生家人及朋友们的支持，建立洛夫文学艺术馆，每年举办一次洛夫国际诗歌节。尽管这是一个美好的单方面设想，但琼芳阿姨听闻这个消息后深为感动。6月14日晚八点一刻，她隔海给我发来五十七秒钟的微话，明确请求我与阳存元先生联系，帮助莫家将洛老安葬于斯，让其早日入土为安。6月24日（阴历五月十一日），适逢洛夫先生九十诞辰，我们在其母校衡阳市八中举办了一场纪念性的诗歌朗诵会。衡阳东方唐韵田园综合体总经理汤和平欣然表示，正在兴建中的洛夫文学艺术馆，同意接纳洛夫先生的骨灰，为其拓地竖碑安葬。这两个活动经新华社、人民网等中央权威媒体和省市主流媒体报道，引起了海内外的热切关注，人们纷纷赞叹：“从此潇湘多一景，天下文士朝衡阳。”但不知某妇人出于什么心理，又做长舌，暗中搅局，导致琼芳阿姨拿不定主意，于6月28日上、下午相继发来两个微话……

我们毕竟都是局外人，论说私谊是一码事，但无权主张、更不应饶舌洛夫先生的身后事，只能观望和尊重其家人的意愿。作为洛夫先生的同乡后学和坚定拥趸，我和衡阳所有好人的愿望一样，祈盼先生早日安息于故里，不管是在东方唐韵，还是在燕子山旧居，抑或是在县城云集。因为，洛夫先生第一次回乡即有名句流传：“为何雁回衡阳？因为风的缘故！”实际上，这也可视为先生的第二个诗谶——却是一个美好的诗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