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像铁轨般闪亮,延伸无尽头
2018-10-23韩秀
韩秀
一
2017年12月14日,诗人余光中先生离开了这个纷纷攘攘的世界。15日清早得到消息,我第一时间写信到台湾中山大学给余夫人我存女士,表达我们的不舍与慰问。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有三年时间工作在高雄,余先生是首屈一指的“文曲星”,他又是这样的了解美国,于是我们便有机会在各种文化活动中见面。余先生总是西装笔挺、和颜悦色、谈吐幽默,非常的亲和。一次谈到俄罗斯文学,他问我最喜欢谁?我答道:屠格涅夫。他又问,为什么?我又答道,因为他文字中饱含的诗意,他的书写甚至丰富了优美如歌的俄文。余先生微笑,自此,谈话中便有了某种默契。新世纪,回台北看书展,看到九歌社摊位前读者们大排长龙,知道余先生有新书发表,便停住脚步在九歌访书,见到了,向他致意之后,这才带着他的新书离开。
我总是觉得,对一位优秀作家最好的纪念,便是去重温他的一部著作。余先生的书在我的书架上有长长的一排,我没有去碰他那许多家喻户晓、朗朗上口的诗句,也没有去翻开他深入浅出的译著。我打开了这本散文集,余先生狂涛般的思绪竟然像铁轨一般在眼前闪亮,向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本书,是九歌2008年出版的新版《望乡的牧神》,内中汇集的散文都是余先生1966到1968年的创作,曾在纯文学出版了十二版。纯文学出版结束后,余先生再次修订并交给九歌出了新版。半个世纪的岁月,重读这些振聋发聩的文字,仍然能够感觉耳目一新。
五十年前,华文世界并没有所谓的“旅游文学”泛滥,余先生却同徐霞客一般以一颗敏锐的诗心、以文学之笔将他在美洲新大陆的旅行经验、内心的感受写成五篇激动人心的纪行美文,带着读者翻山越岭、穿越沙漠、疾驶至海滨,也引领我们抵达美国学生在密西根的家庭农场,体验普通美国百姓的日常生活,甚至同去狩猎,一道度过万圣节,体验美国青年内心单纯又复杂的情感。第五篇《地图》写的却是回台湾后面对“抽屉里的地图”的心情。告别“倜傥的江湖行”、告别“意气自豪的浪游热”,在台北厦门街“恢复了灰城自囚的心境”。然则,在六个榻榻米的空间里,诗人不仅面对六百字稿纸的无限大,在其上创造他的立体建筑。而且,他教学,从年轻学生澄澈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已然成为一个光源,正在照亮一个个求知若渴的心灵。
何以至此,诗人自省,并将自己的人生之旅划分为三个时期:“旧大陆、新大陆和一个岛屿”。他觉得自己同样属于这三种空间、这三种时间,“正如在思想上,他同样同情钢笔、毛笔、粉笔。旧大陆是他的母亲,岛屿是他的妻,新大陆是他的情人。和情人的约会是缠绵而醉人的,但是那件事注定了不会长久。在新大陆的逍遥游中,他感到对妻子的责任,对母亲深远的怀念,渐行渐重也渐深”。
诗人丝毫没有离开本行,十九篇评论文章犀利地阐述现代文学的成功与失败、重新认定古典文学的特色与价值。在论述中,我们处处可以看到诗人当时正走在“现代与古典的十字路口,准备为自己的回归与再出发重绘地图”。毫无疑问,这样的讨论对书写者而言是醍醐灌顶,对读者而言则是别开生面。
1966年,何其贴近又何其遥远!余先生在《六千个日子里》一文中这样说:“中国的苦难,深深地烙着我的灵魂。立在眼前这场大旋风和大漩涡之中,我企图扑攫一些不随幻象俱逝的东西,直到我发现那件东西便是我自己,自己的存在和清醒,而不可能是其他。”诗人对自己的灵魂说,“疯狂的中国将你刺激成诗篇”。而余先生的清醒是非比寻常的,1966年,“文革”初起,诗人亲见神州沉沦、斯文扫地,而有长诗《敲打乐》的诞生,直指“中国、中国你是一场惭愧的病,缠绵三十八年”。那时诗人正是三十八岁。读者心领神会,“文革”劫难源远流长并非偶然,相较于今日中国,“文革”这一章正从现代史教科书中退隐,年轻人已不知历次政治运动究竟为何物,部分海外华文世界不辨黑白、一味在灰色中欺人自欺,余先生的清醒又是多么的可贵。
无独有偶,余先生在《梁翁传莎翁》一文中,盛赞梁实秋先生以三十六年的辛勤劳作全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之超绝常人的毅力、有始有终的精神,以及信、达、雅兼顾的译作质量。余先生认为,梁实秋先生是优秀的翻译家、文字学者、散文家,但是,“对于中国新文学最具重大意义的,是身受英美式自由教育并信奉儒家温柔敦厚之旨,自由主义的真正批评家梁实秋”。
余先生进一步说明:“在三十年代的中国,面对左派文人压倒性的优势,梁实秋先生敢以一支独立的笔,向那些‘穿制服的作家们挑战并且应战。在‘革命文学、‘普罗文学泛滥之际,梁实秋独举古典精神,再三强调‘沉静地观察人生,并观察人生的整体。在左派文人高呼‘阶级性第一的时候,梁实秋指出阶级性的偏窄与人性的普遍。在左派文人高呼文学进化论时,梁实秋却宣扬文学的永久性。在左派文人叫嚣文学大众化的时候,梁实秋独忧粗俗的大众化,只有降低文学而不能提高大众。”
只有口号的文字不是文学,余先生不但以他的学养为我们做出东、西方文学的深度比较,以他的创作经验指导写作者如何在文字上、更在境界上、结构上下功夫,更以他的博学深思为读者们开拓了深邃的视野。
启明星升起的时分,我望向星光下烨烨闪亮无尽头的文学长河,感念着余先生给我们的永不过时的启迪。
二
现代人写小说,都明白一个真理,“简洁是天才的姊妹”。但是,简洁似乎在遥远处隐隐闪亮,可遇而不可求。一篇小说将某人一生大小事说了个仔细,唯恐读者不懂,说了再说,不留余地;我们翻过、读过只觉得又知道了一个人的故事,或是一些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会不会让我們产生更深一层的思考就很难说了。最好的结果是,朋友相聚很八卦地谈及某位大家知道的人物遇到了什么事,于是刚刚读过的一个故事便添加了谈兴;刚看了本小说,里面说的事情跟这有点近似,也不知是真是假。说过也就算了,大家嘻嘻哈哈一番丢到了脑后,不再提起。
台湾作家林俊颖的小说却不然,他的简洁离我们很近,他的简洁让我们会心,他的简洁点燃起读者的兴趣,触类旁通地去读更多的书。这一本《盛夏的事》冷冽逼人,小小的篇幅极为犀利,刻画他要我们去看清楚去面对的世界。
第一辑“蜂巢”的二十八篇小说正好是简洁的范例,具体而微地让我们直面现代职场的生存状态。《解放之日》谈解雇:“借用陈映真《万商帝君》的讽刺谐音,那昏沉的下午,总‘马内夹(经理)电召我到他方位采光绝佳的办公室……正值壮年的总马内夹是张爱玲形容佟振保的,即便衣服肘弯的皱纹也‘皱得像笑纹,却不愿或不敢抬头直视我,只说了句:‘我觉得你还是不适合。文明地取代了‘你被解雇了。”
真正是借力打力。陈映真的讽刺谐音有着丰富的情感因素;张爱玲入木三分的人物刻画,让我们看到这位总经理的嘴脸。于是,这样短短的描述不但让读者对“被解雇”这一件事情有了清楚的认知,而且汲汲于要完全地了解小说中的“我”在这一回合的交手中的千般思绪。他根本不说什么,连“为什么”都不问,心底里冷笑着在这个蜂巢的一个工作隔间里做了一年,总经理才知道他“不适合”吗?这样的诘问引发我们的同仇敌忾。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小说作者引用了阿瑟·米勒1949年的剧本《推销员之死》中的一句台词,表达出的无奈更胜于悲愤。这是一个高潮。
小说继续,“我”喜欢的是“好莱坞电影常见的来去办公室皆一硬纸箱的简便无置碍”,而且深究“人与现代生产组织的关系”,结论是“生灭的是人,恒在的是位子”。在这个振聋发聩的高潮中,我们与陈映真再次相见,“上班,是一个多大的骗局,一点点可笑的生活保障感折杀多少才人志士啊”。我们刚刚准备点头同意,“我”却将上面那句话调换成“造就多少才人志士啊”,在“折杀”与“造就”之间,一个反高潮出现了。我们明白,现代职场不但让许多人为五斗米折腰,而且让一些人为了那个恒在的位子,不但有著总经理的嘴脸,更有着总经理的手段,他们理所当然要停留在“生”的一族,而让事不关己的别人在自己幸灾乐祸的坏笑中走上幻灭之途。
不给读者任何的喘息时间,小说推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得上班?”尚未提供答案,又追问“能够提出这个问题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一个不愿意被困在隔板圈位子上的现代人想到了亨利·梭罗花了不到二十九美金在瓦尔登湖畔盖的那所小木屋。而且,梭罗确实以一年工作六周来支撑他自由而独立地从事他个人的志业。毫无疑问,这便是“我”的愿望。然而,从十九世纪中叶到现在,世界上并没有出现很多的梭罗,不是吗?这一个高潮并非令人气馁,而是让读者面对现实,想一想自己沦为工奴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生活必需还是为了豪宅名车,或更要命的是为了世俗的观感、为了所谓的面子以及可笑的所谓“社会地位”?
终于,“我”最后一次搭乘该公司的电梯,走出大楼的时候,又一次让我们碰到陈映真,这一回是那座《华盛顿大楼》。而且,“我”说,“每个上班族心中都有一座华盛顿大楼”,就像人们常说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耶路撒冷”,是我们的想望,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真的?那么这条已然脱网的鱼是不是一下子跳进了无涯的大海,彻底地自由了呢?没有,那浩瀚的生气勃勃的大海让“我”觉得“有些茫然”,一时之间,大约是举棋不定了,留下我们回味古老的“叶公好龙”的寓言。
除了电影之外,伴随着迭起的高潮,我们重温了亨利·米勒的戏剧、梭罗的散文、陈映真和张爱玲的小说。反过来说,电影、戏剧、散文与小说都是林俊颖小说的背景音乐,不可或缺。我们始终不知小说人物长什么样子,家世如何,做什么工作,为何被解雇,但是他是这样的真实,他将常常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他会常常与我们促膝谈心,我们会珍惜他藉《解放之日》向我们提出的人生课题,我们也会谢谢他借着电影、戏剧、小说、散文让我们重温陈映真、米勒、梭罗与张爱玲,从他们的书写中更深切地了解林俊颖小说人物的内心活动。这便是上乘的简洁了,所有必须说的话都无需赘言,都被丰沛的背景音乐代替了。
记得一次茶话会上,有人谈及某些文学书写是很让人受不了的,小小的心脏承受不了那些文字的撞击,而且,延伸阅读也实在是数量太大,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啊。我听了就笑了,很诚恳地向他推荐林俊颖的小说,也很简洁地跟他说,这样的小说不但有益于他那小小的心脏,也有益于他扩展阅读的广度与深度。
至于我自己,非常喜欢那许多的画外音,非常喜欢在林俊颖的小说里与曹七巧、苏斯黄、尹雪艳打个照面,同痖弦的诗句狭路相逢。更多的时候,喜欢被小说家提醒重温尤金·札米亚金、亚兰·杜汉、波赫士、荣格、巴尔扎克,当然还有孟若、朵丽丝·莱辛,以及史蒂芬·金和纳博可夫。重温堆积如小山的老朋友,再看这一本二百四十三页的书,所带来的会心、愉悦就满满地溢出了两千字的书界地盘。
三
台北乐学书局寄来新书,一本本拿出来放在桌上,《白夜》出现了,这是樱桃园文化的最新译本。纸箱还在地板上,一堆堆粗粗分类的新书还在桌上,我捧着这本《白夜》,缩进我的阅读角落,打开阅读灯,忘记了时间。
最早读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是《穷人》,那时我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从此,爱上了这位俄罗斯小说家。《白夜》是十三岁的时候读到的,紧跟在《罪与罚》的后面。十七岁的时候离开北京,这本书被我包了书皮,封面上写了《农田水利灌溉》的字样,带到了山西又带到了新疆,最终留给了在那里无书可读的年轻人。之后的四十年,我一直在期待一本译得更好的译本,一本能够将陀思妥耶夫斯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生动呈现的版本。
无论岁月怎样的不留情,当我捧着这本书的时候,无可理喻地回到了那个有梦的年代。那是一个不能谈爱的年代,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层层的禁令之下裹步不前。然而,爱情是那样美妙的一个东西,突如其来地出现了,竟然不能试着走进去吗?不能,以身试法者的下场就在眼前,即使夜间说了梦话,也后患无穷。白日梦却是无法禁锢的,毫无表情的脸面掩盖了脑中的梦想,连篇的废话掩盖了心中温柔的呢喃。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怎样的一位梦想者啊。我永远记得一个故事,一位画家为陀氏画像,工作完成,画家感慨道:“您真是旷世罕见的模特儿,数小时纹丝不动。”陀氏淡淡答道:“在监狱里养成了静止的习惯。”身体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有梦却是无形的,任谁也无法干涉的。我相信,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画家造像的陀氏,在他的梦想里有着滔滔的雄辩,有着娓娓的叙述,有着细密的内心观照,完全地不着痕迹。
《白夜》里的无名小职员正是一位具体化了的梦想者,他再一次带着我回到那个十三岁的年龄,那个会向往美好情感的年龄,那个会热烈地去爱一个人的年龄。
这位小职员住在圣彼得堡,在有办法的人都跑到南方的别墅度假的季节,独自守着空空荡荡的大城市。他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同人们是没有往来的,每天在相同的路上看到熟悉的面孔,却没有交谈。有一次与一个见过多次的路人几乎就要相互脱帽致敬、问候了,结果仍然是沉默着擦肩而过。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并不等于没有内心的活动,小职员的心思细密,内心情感极为丰富,自己的陋室里有着绿色的墙壁、挂着蜘蛛网,但是一张椅子摆放的位置稍有变化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更不消说,整个城市忽然地空旷起来,许多熟识的面孔忽然地不见了。那是会引起不安的,但是这种不安的情绪发生在一个白夜,一个布满星辰的明亮天空下,那是“我们年轻的时候”才会有的美妙的夜晚,并非寻常的极圈白夜。
小职员在运河堤岸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跟自己一样在这个季节留在圣彼得堡的人,不可能不在他并不安宁的心绪里引发小小的涟漪。这是小说里的另外一个人物娜斯坚卡,她在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家的房客,她有一位用别针把自己别在裙边的失明的祖母,而那位房客有可能让她摆脱束缚,看到比较广大的世界。换句话说,无论是那位房客或是任何别的人只要能够改变她的现状,她大约都会爱上的。她并不自知,她向往的是行动与言语的无拘无束,而并非真的一个令她倾心的男子。
他是那样的需要倾诉,她又是这样的需要倾诉,于是四个白夜的推心置腹,让这样的两个人走向了谈婚论嫁,甚至带上祖母,小职员决心担起所有的责任。
记得十三岁时的我,比娜斯堅卡更爱这位善良的清贫的小职员。我甚至觉得,脑筋虽然单纯但时不时会露出一些小小狡猾的娜斯坚卡配不上那么善良、那么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小职员。果真,那位房客终于出现了,而娜斯坚卡居然就跟着他走了,虽然留下几个热吻,虽然事后有一封信来,但是她给小职员留下的,难道不是失望吗?就在十三岁的我愤愤不平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平静地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爱。当小职员面对现实,知道自己将在同样的境地里迎接老年,继续孤独的时候,他不但原谅了娜斯坚卡,而且他的内心独白永远地铭刻在一个十三岁少女的心中:“……愿你的天空将会明亮,愿你那可爱的笑容将会开朗安详,愿你将会平顺喜乐,因为你把美满幸福的一瞬给予了另外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哪!”“我的天啊!美满幸福的完好一瞬!哪怕是用之于人的一生,难道还不够吗……”
十三岁的我同小职员一道掩面痛哭了好久,我的心里仍然不平,人同人之间多么难得推心置腹、多么难得相知相惜。娜斯坚卡,你真是糊涂,放弃了真心爱你的小职员,去跟一个不知来历的房客,你有的是懊悔的日子要过。
在那个少男少女的初恋会被粉碎到连灰烬都留不下的岁月里,我不知多少次与那位善良的小职员促膝谈心,编织着我的梦想。在我的白日梦里也会出现一位灵魂高洁、表情诚恳、目光澄澈、值得我爱一辈子的人。但是,岁月告诉我,我内心深处的真爱是自由:思想的自由、行动的自由、爱人与被爱的自由。
整整一个甲子之后,读到新的译本之时,我发现,我同十三岁的自己仍然有着一个共同点,我仍然爱着那位一文不名的小职员,我爱他坦荡的胸怀,也爱他温文儒雅的风度。等待四十年,平凡的娜斯坚卡与面目模糊的房客早已经成为遥远的背景,而那位小职员却永远鲜活、真实,能够随时随地与之推心置腹。
这本书还有小职员的前身《小英雄》以及小职员的后世《一个可笑的人的梦》,让我们听到更多的诗意故事、更多的动人独白。
在合上书本的时候,跟陀思妥耶夫斯基表达我的感谢,有梦真好。
四
美国南方小说家芙兰纳莉·欧康纳起步很早,二十五岁已经有长篇小说问世,但是,要命的红斑狼疮却使得她隐居在南方的农庄里,1964年辞世之时,小说家不足四十岁。她的短篇小说频频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享誉美国文坛。在世界文学版图上,欧康纳是美国南部一颗光芒璀璨的星。
欧康纳使用全知观点书写,善用极为写真的笔法描摹场景人物,犀利的笔触深入人物的内心,随着人物心理活动的蜿蜒曲折地叩问人生:何以天堂与地狱都在人间?是上帝的疏忽还是上帝给予人类的救赎?
欧康纳的小说平易近人,很容易读,却需要坚强的神经与结实的心脏,才能够受得了小说所揭示的残酷、邪恶、自私、丑陋、愚蠢、狡诈、无知所构成的地狱景象。有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无力地提出我们的疑问,时间并非久远,难不成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的美国南部竟然有着这样的末日景象?
当我们精疲力竭地将书本合上、打开电视试图转换情绪的时候,将马拉松长跑变成刑场的炸弹、校园的枪声、倒毙于阴暗巷道的尸体、人为的火灾、冲入人群的机动车一再地将我们拉回欧康纳的书本,让我们知道,直到今天,天堂与地狱仍然同在人间,仍然同在某一个人或某一些人的心底与脑际。
众所周知,欧康纳写小说的阶段正是见证了美国南方一个艰难的历程,非裔美国人从“低等公民”到赢得平等权利的过程。在小说里,身为佣工、季节工或者临时工的黑人们基本上采取认命的态度,小心地与雇主周旋。从欧康纳的小说里,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听到他们的话语;欧康纳小说深入的是白人的内心活动。在他们内心深处并没有平权意识,他们没有能力抵抗时代的潮流,却有办法发泄他们的不满与怨怼,他们脑中强烈的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将人生变得更阴暗、更晦涩、更荒谬。1957年的《格林利夫》与1964年的《启示》两篇获奖小说异曲同工,以短篇小说的形式深刻揭示人类内心的黑暗面,取得极大成就。事实上,肤色、“社会地位”、经济状况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左右着一些人的心理、思想与行动,导致他们做出并非明智的抉择。
另外一个层面深入探讨的,则是属于个人行为上的。行动诡异,造成对他人伤害的一些人在心理上可能是怎样的,欧康纳并没有详加描述,而是让我们从他们的行动、语言去认识他们。欧康纳详加描述的是另外一些人,想要了解真相,想要伸出援手,想要表达关心理解,想要展示爱心的那些人是如何遭到彻底挫败的。这种深刻有力的书写等于在告诉我们,地狱确实存在,地狱之火焚尽的还有怜悯,怜悯在很多时候正是无知的表现;更可怖的是,当地狱之火将理解、关切、怜悯甚至爱心焚毁的时候,撒旦到底给人们留下了什么?无尽的痛悔、迷茫、哀伤。
有书评家认为,欧康纳是最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最犀利的负能量小说家。心智成熟的读者都了解,负能量的燃烧能够使其成为一种极具启发性的燃料。
在《瘸腿的先进天堂》这一篇小说里,写一位到感化院做义工的父亲怎样将自己的心神放在“拯救”一個身心俱残却十分“机灵”的少年上,而完全地忽略了自己唯一的不怎么机灵的儿子。母亲不在了,儿子与父亲相依为命,但是在精神上,他得到的只是残羹剩饭,父亲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瘸腿、强悍、凶残、不断肇事、谎话连篇的少年身上。我们没有读到儿子的内心活动,而是从那少年与父亲的互动中折射出儿子那样一个苍白的被忽略的形象。这位“宅心仁厚”的父亲将那少年接到家中,“信任”他,为他定做特制的鞋子、置备天文望远镜以观天象、置备显微镜以探究微观世界。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满足的是自己拯救他人的心愿。那少年看得透彻,以其暴戾、诡异的行动迅速地将这位父亲的心愿击得粉碎。警察带走了邪恶的少年,父亲终于省悟过来奔向自己的儿子,但为时已晚,“三脚架倒下,望远镜掉落在地。上方几尺处,孩子吊在恍如丛林的阴影中,就在横梁正下方,孩子就从那里启程踏上太空之旅”。欧康纳毫不留情,给我们写了这样几句话,结束了这篇小说,把我们留在绝望的黑暗中,同那位父亲一起咀嚼没有第二次机会的人生苦果。
十七篇小说,篇篇精彩,最动人的一篇却是欧康纳去世后才被刊布的《帕克的背》。一位白人男子帕克,因为母亲在宗教方面的偏执而离家、参加海军,又因为酗酒而离开海军在乡间打工,竟误入情网娶了清贫的福音派牧师的女儿为妻,此女相貌平凡,不会烧菜,脾气倔强,性格彪悍,帕克婚后从一个熊腰虎背的男人变得瘦弱不堪。帕克没有别的爱好,只钟情于刺青,全身上下只剩后背还是“净土”。妻子却嗤之以鼻,视为垃圾,不屑一顾。为了取悦信仰虔诚的妻子,帕克在背上刺了一幅拜占庭时代的耶稣肖像。帕克的朋友们看到了,“他们往上撩起他的衬衫。帕克感觉那些手立刻退开,衬衫有如面纱落在背后那张脸上。撞球室里鸦雀无声,帕克觉得这片寂静是从他周围这圈人中散发出来的,最后往下蔓延到建筑地基,往上穿过屋顶横梁”。在朋友们的赞叹、议论声中帕克回家了。
完全出乎意料,妻子竟然认为“耶稣是灵,没人应该看到他的脸”,看到了帕克背上的刺青不但没有被取悦,反而因为不能忍受“偶像崇拜”而抡起扫帚痛打帕克。
欧康纳告诉我们:“帕克目瞪口呆到无力抵抗,只能呆坐原地任她痛打,她最后差点把他打到失去意识。刺在背上的那张耶稣脸庞浮现粗大鞭痕。”最后我们看到,在施暴者“眼神坚定”的注视下,一身刺青的男人走出门外倚在山核桃树上,“哭得像个婴孩”。
这绝非天堂,却也不是地狱,山核桃树周围是一片混沌,这片恶浊的混沌彻底泯灭了人间本来应当存在的理解与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