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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小说)

2018-10-23李一丁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夫差越国吴国

李一丁

沈炎

十年后再见到妹妹,是在吴越对垒的战场。

她穿着轻甲,头发束得很高,双手紧紧握住缰绳,从她笔挺的坐姿上我依稀能找到母亲的影子。小时候,她喜欢在村头的大树下打瞌睡,我砍完柴回来,她便伸开双臂跌跌撞撞跑向我,兜在怀里的野果咕噜噜滚到地上。

如今,她一抖缰绳纵马跑向我。

“勾践他……怎么能让你上战场。” 我皱着眉头责备她。

她唤我哥哥,已不是儿时甜甜糯糯的语调。她说:“我可是越国的铸剑师。”

“你为越国炼剑?”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一高,“要不是勾践,沈村怎么会亡?父母怎么会尸骨无存,你竟然还悖逆古训为勾践铸剑?”

“古训说:凡插手战局使生灵涂炭者,不得回村。可村庄已经亡了,哥哥你还担心违逆古训么?”颜儿敛了表情,扬起头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你可记得谁是第一个选择离开沈村的人,那个人如今怕是已经被夫差炼成吴国最锋利的剑了吧。”

十年前的我,认定了沈村是世界上最无趣的地方。我看着做铁匠的父亲每天早上生起炉子,晚上换下汗水浸透的褂子。看着他打铁的速度越来越慢,和做铁匠的爷爷越来越像。

若是没有遇到越王勾践,我本会在冠礼后得到我的第一柄手锤,成为和父亲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铁匠,和我见过的沈村所有的男子一样。勾践说如今大国相争,中原板荡,男儿志士自为国扬剑。他说所有国君都在寻找能够铸出王剑的人,得王剑者将得天下,他想请父亲出山,为他铸一把王剑。

勾践没能说动父亲,却说动了偷听的我。他离开村庄后,我再也不能忍受沈村平静的生活,我想要征战沙场,做国士无双,我必须见一见勾践所说的天下。

我在一个月夜带着勾践送我的玉佩偷偷下了山,山下全是拿着兵器的战士,火光将天烧得透亮,人声沸沸中我被当成越国探子掳到了吴国,从夫差口里得知勾践发兵屠尽沈村的消息。夫差将我收为卫士,教我习武,我对夫差发了重誓,效忠吴国,手刃勾践。

我在夫差帐下学习剑术,两年,剑术大成,又一年,吴国无人敌手。

当我在吴王馆内仅用三招就将剑抵上楚国剑客的喉咙时,夫差很是开心,给我赐座赐酒,还说要赐我家乡的物什。当赏赐呈上来时我手上的青筋一跳:一枚血红的果实被封在盒子里,像凝固的火焰。

那是村头的古树结的铁果,我偷偷下山的那个晚上,曾在山腰的小路上最后一次回头远眺,古树上红红的果实被月色镀了一层柔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像一只只红色的小灯笼,照着通向村里的小径。

“这铁果是勾践入吴为奴时呈送的礼物。”夫差的声音唤醒了陷入回忆的我。

勾践这个名字如平地惊雷,让日夜攀绕在我心头的恨意炸开。我一跃而起,牙齿咬出噼啪作响:“勾践在吴国?”

“你还不能杀他,孤要慢慢折辱他。”夫差伸手示意我坐下,“听说这果子是沈村的东西,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概是能增长气力,打铁时轻松些。叔叔伯伯们都吃的。”我摩挲着它光洁冰凉的外皮,腹中像是要伸出一只小手,催我把铁果连皮带肉吞下肚去。小时候看见这果子怎么没有这种感觉呢?

“那孤就将它赏给你,吃了上阵多杀几个敌人。孤还要封你为将军,近来吴楚边界不太太平,你去试试身手。”夫差冲我点点头。

几乎没怎么咀嚼,铁果就被我咽下去,冰凉的汁液下肚后变得沸腾起来,一股热气聚集在丹田,扎根、生长。我想狂叫,我想奔跑,我要把这股劲发泄在战场上。

我发现我天生就该用剑,天生就属于战场。我使剑时剑仿佛成了我手臂的一部分,由意而动,收发自如。几场胜仗后,我的名头渐渐响起来,他们叫我鬼剑,因为我的剑出鞘必噬血。

今日与越军对垒前,我已经感受到了我的剑在兴奋地颤动,只是没想到驭马迎面而来的人会是沈颜,我那无比喜爱山间生活的妹妹。

她还活着,可她搅进这个乱世做什么。

勾践

我关注沈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沈村入口有一颗树,其果血红,摄人心魄。

吃下它。

在我第一眼看到血红的果实的时候,一个命令从心底发出。

没等我回过神来,我的掌心已经静静躺着四五枚果子,将将就要送到口里。

这可真是邪门地紧。我强行按下内心的冲动,又摘下几枚果实带回宫中,让人押来一个死囚做实验。饿了几日的死囚不等揭开手上的捆绑就用牙叼着将果实吞了下去,他的一双眼饿的发红,作势就要扑向我面前的吃食。力道之大,四个将士差点控他不住,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关回牢中。听狱中看守说他生出利爪獠牙,吃掉了狱中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东西,当天暴毙。

这果子好大的毒性。

我重金招募了一批死士,将他们编为三队,令他们在潜入吴国阵营后服下红果。变异的士兵红眼龇齿,引得吴国士兵一阵慌乱。这时我领着一队轻骑兵袭击吴师,射伤了当时的吴王阖庐,越军大胜。

发现果实妙用后我常常进山,机缘巧合下发现了更大的秘密:鄰着吴国的沈村里,人人都是不世出的炼铁高人。他们打的镰刀锄头,比我最好的青铜宝剑还要锋利。只是村庄人民避世不出,最多下山拿打制的农具换些盐换些布。有这么好的技术,却不愿意打兵器,我想找机会说服他们,以我能做到的任何一种方式。

吴国的探子也盯上了沈村。在一个夜晚,我看到山边的火光冲天而起——吴国的新王夫差先发了兵!我急急地调动兵马,颓势却难以挽回。夫差和我积怨已久,他训练了一堆精锐部队,用了新的锻剑技术,兵力大增,歼灭了我匆忙派出的先头部队。吴军平了沈村,烧了古树,越军被打的措手不及,最后随我退守会稽山的士兵,只剩下区区五千骑。

次日,范蠡大夫带回了吴国讲和的条件:越王勾践入宫为奴,驱吴王马。

在吴国,我又一次见到了沈炎。他在一个黑夜用拳头把我从马厩砸醒,用匕首贴着我的脖子阴森森地说:“你可想得到沈村还有后人活着,这笔血账该讨回来了。”

我死死拽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用力迸出几个字:“你妹妹,沈颜,她在越国。”

沈炎的脸色一变,抓住我便要细问,这时马厩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地上的干树枝。沈炎脸色一变,丢下我便匆忙离开。我琢磨他这是没得到吴国的准许,偷偷来取我的性命。夫差有留我性命之言在先,却又恨我入骨,于是今夜撤了巡夜的侍卫,想假借沈炎的仇恨来杀我。等他得知沈炎放了我一马后,定会对沈炎起疑心。

我献了我保存的三枚沈村的果子给夫差,说这是我驾驭死士的法宝,想以此减轻他对我的戒备。没想到多疑的夫差会将果子的力量看作控人心智的巫术,转而将果子赐予沈炎。

这几年,我在吴国通过做低伏小换取了夫差的信任,被放回越国。回越国的第一天我就告诉沈颜,我需要一柄宝剑。我知道吴越之战在越国休养生息后定会再次燃起,天下一日不合,战火一日不熄。

在吴越撕破脸皮的第一场战役上,我带颜儿上了战场,让她找机会和沈炎说说话。沈炎是带兵的能手,他参加的第一场战役以区区三千骑战败楚国两万军。可我知道,夫差不信任沈炎,一个不受信任的年轻将军本领越强威望越大,越不易被君王相容。若是沈颜不能劝她哥哥降越,我得利用夫差的猜忌好好对付他。

吴国打头阵的将军果然是沈炎。那场战役他没有拔剑,停在马上定定地看着他妹妹。我也放弃了先出兵的机会,试图向夫差展示越国对沈炎特殊的友好。

收兵后颜儿的情绪就不大对,我问了几次她才带着哭腔告诉我:“哥哥他服过铁果!仇恨和杀气在他心中盘积,他快要驾驭不了铁果的力量了。”

原来这铁果的作用并非我推测的引人发狂,也不是夫差以为的控制人心。铁果激起的,是扎根在人内心深处的欲望。若是无欲无求的人吃了铁果,能增长气力,通筋活血。可若是你心中有一丝欲望,就会被它放大千万倍,最终让你被你自己心中的欲望吞噬。

想到因果子变为饕餮而暴毙狱中的囚犯,我不禁有些后怕。

如果当初我吃下果子会怎样呢?我并非无欲无求,抑制住了吃下果实的冲动,是否只是因为有更大的欲望已经在我的心里扎根呢?

沈颜

十五岁的生日那天下着大雨,我沐浴更衣,准备依着村庄的规矩,在成年那日服下铁果。刚把油灯挑亮些,听到窗外传来叩击声,紧接着是哥哥唤我的声音:“颜儿。”

我急忙打开窗子,他翻身进来,带着雨水的湿气和冷气,还有让我感到陌生的酒气。他毫不在意地甩甩头发上的水珠,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我,咧嘴笑道:“今天是母亲生你的日子,原来都是会给你打只兔子打牙祭的。”

包裹里是一枚水煮蛋,几样蜜饯干果。小时候我嘴馋,每次哥哥下山卖农具都会缠着他给我带些新奇的吃食回来,有时是严家的烧饼,有时是王家的酥点,一次他为了给我买糖画,在人群里被摸走了全部的铜板,晚上回家被父亲罚跪,我过去看他,他从怀里摸出粘成一坨的糖偷偷递给我,笑着让我快吃。

哥哥依然笑着,看着我捻起一个果子送到嘴里,对我说:“颜儿,我来带你回家了。”

回家?我皱眉向后退了一步。我记忆里的家,早已是一片焦土。

十年来,我每夜都被梦魇纠缠,梦里那支军队举着火把冲进了村子,他们将每家门口炼铁用的熔炉打破,将火把丢到草堆和房屋上,到处都是砍杀和哭喊声,到处都是死去的人和将要死去的人。爸爸将我从后窗推出去,将刀戟的杀伐和鲜血死寂的腥气都挡在我身后。

梦里我沿着小路下山,我看见哥哥独自走在路的尽头,他赤着脚踩在暗红色的泥土上,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柄剑,浑身都是土和血,像地府里走出的修罗。我害怕极了,大声叫喊着向他跑去,可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每晚我都在极度的不安和慌乱中惊坐而起,泪和汗湿透了枕巾。

那晚父亲一本书塞给我,我从侧窗跳出去,疯狂地向前跑,直到撞到被火光惊动的勾践,他将我带回了越国,花了好久时间才让我接受父亲、母亲、哥哥都在一个晚上离我而去的事实。勾践请范蠡大夫和文种大夫教我念书,识字后我偷偷学习父亲让我带出来的那本书。册子的第一页是烂熟于心的古训,剩下的则是怎样锻铁的秘籍。

沈村已经亡了,我把铸剑当作我余生的使命。可现在,哥哥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他来接我回家时,我是那么心动。可我知道这乱世一旦开始,天下人都无法置若罔闻。

“我现在足够保护你在乱世中活下去,你不用再在越国炼什么剑。”他的声音开始还很热切,始终得不到我同样热切的回应,语调便一点点低下去。

我告诉他沈村无罪,怀璧其罪。我要为天下铸出一柄仁义之剑,将铁果的力量融入剑中,哪怕我铸出的剑上会溅上无辜百姓的血我也得铸成它。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不欢而散,他没能说服我离开,我也没能说服他留下。看见他的背影逐渐隐入夜色里,我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我们兄妹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想铸的这柄剑叫湛泸,一把无坚不摧又不带杀气的剑。古书上说“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只要勾践心中装着天下苍生,野心未减,他就不會受到铁果的控制,就可以驾驭湛卢。

在今夜之前,我已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矿产最丰富的土地、最冰凉纯净的山泉,从十多具剑坯中择出最好的那具,作为湛卢的雏形。

今晚是最关键的一步:我换上了祭礼用的白袍,散开长到脚踝的头发,赤着脚一步步走向炉台,服下铁果,等我的血液融合了铁果的力量,我便纵身跃入熊熊的炉火。

火舌一层层舔上来,将我包裹在其中。我渐渐闭上眼,看见火焰里摇曳出一个幻象:幻象开始是刚砍柴回来的哥哥,他抱起在草地上睡着的我,慢慢往家里走。走着走着哥哥变成了拿着剑的勾践,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太平盛世前必有流血牺牲,勾践愿担罪责。

沈炎

见到妹妹后,我的仇恨似乎失去了立足的土地,我开始厌倦起杀戮来。饮酒时我向吴王说起我对平凡日子的向往,吴王眯起眼睛说:“怕是你早已忘了孤对你的恩情,要将鬼剑的剑锋转向吴国了。”

我被掉到战线后方。夫差说什么时候吴越息战,什么时候放我自由。他还安排了暗卫监视我,若是我有异动,他会立刻杀了我。

一次小战役后我牵着马慢慢走着,看士兵们清理战场,拣些还能用的盾牌兵器,收收战俘。劝降在这时候可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那些本来就被战争磨去了生气的人一听到有粮食吃,都迫不及待地丢了手里带血的冷铁。

其中的一个楚国小兵——也许还算不上兵——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綁着明显不合身的铠甲,十五六岁模样,稚气未退。他在领馒头的时候笑嘻嘻地对他的战俘同伴说:“参军前俺娘就告诉俺了,打不赢别人就用力跑,跑得远远的等战争结束了再回来,保住了命,不丢人。”他大力咬了口馒头吸溜了两下鼻涕继续说:“俺想家了,家里有人等着俺呢俺知道......”

我把我带的馒头都给了他,看着他抱着馒头一脸满足的样子我特别想笑,鼻子却酸了。他不是越国人,也没有责任为吴国卖命。谁做这江山的主宰和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他就应该为自己活下来,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和等他的人在一起。

我很羡慕这种幸福。曾经我觉得男儿就应征战沙场,做国士无双,怎么可以因为纸上的几句古训,困在闭塞的山上当一辈子的蹩脚铁匠。可我下山后才清楚,我不是什么英雄、圣人,我也没有那种能力去开拓天下兼济苍生。我只想尽我全身的力量,用力保护身边我爱的人,和他们一起快乐幸福地过这世间最为普通的生活。

“将军!”在我出神的片刻,一个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急急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越国传来密报:沈颜,沈颜她跳入了铸剑的火炉中。”

我瞪着传话的人说不出话来,翻身上马就向越国的方向奔去。我感觉身体里的活火山就要爆发岩浆,我的头就要炸裂,我的嗓子就要喷火,我的全身都在发热,在撕扯。

一只箭撕开空气凌空而来,贯穿了我的胸膛。残余的意识随着逐渐失去温度的鲜血流逝在土地上,灼烧得草地焦黑。我跌下马时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吴王擎着弓箭站在城楼上,须发随风飘扬。

我不知道颜儿能不能铸成湛卢。

我不知道吴王为什么还是不愿放过我。

我不知道勾践是否结束这一世的烽火,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定。

我只知道,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和家人一起伴着有井水处结几处草屋,在暖暖炊烟过处,割草喂猪,拽坝扶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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