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世界
2018-10-23唐明
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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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西部边缘的小城市曾经叫“水塔城”,原因是这个城区面积不足20平方公里的小城市里最多的时候居然耸立着120座水塔。
我从4岁到14岁的这段时间都是在这个小城市里度过的。对我来说,水塔是曾经最熟悉的风景,也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依靠。但多年之后,当那些高耸的水塔成为这个城市的弃物被销毁或即将要被拆除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对这些日日相见的水塔其实是陌生的。我从来没有走进里面,不知道它是怎样为人们服务的,而且它从什么时候开始淡出我们的生活、变成废物和城市建设障碍的,我说不上具体的时间。
离开近30年后再次回到这个城市,因为这种曾经以为的熟悉突然变成了完全的陌生,我对水塔产生了强烈得难以自控的好奇。我想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的,我想搞明白它抽水储水给水的原理,我想知道这神秘而高大的建筑里面是不是发生过有趣的故事……我想知道的很多,这份好奇心越来越重,重到被我意识到它毫无用处想要驱除的时候,却完全没有自控的能力了,我常常惊恐的感觉,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人在命令着我去还原一个故事、发掘一个秘密。清醒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的臆想,这多少有点病态,让人不安。但没有办法,我被这份近乎病态的好奇心驱使着,我要去找寻水塔的秘密。
于是,赵小安的故事被我从水塔里拖出来,惊出人们一身冷汗。
1
外国人骂人的话里一般都是跟“上帝”有关,而在我们中国,骂人总是带上“妈”似乎才够解恨,才足以表达自己的不屑和不敬。有时想想,创造了脏话的人是何等的了不起,他至少是个心理学家,揣度人心是多么准确。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跟妈相关的事,都很重要,骂人的话里带着“妈”自然是最切中要害的。
赵小安心里有个“妈”的情节,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来没跟妈在一起过,除了别人不怀好意地问候他“妈”的时候。
那天,保卫科长张文说赵小安在值班的时候放进院里一辆外来车辆,违反了墙上贴着的“保卫人员岗位职责”和“车辆停放管理办法”里的某项规定。
科长张文是个退伍军人,名字叫“文”但其实人一点也不“文”,他说话直接明了,有时甚至简单粗暴。到省第二地质勘察院当保卫科长刚刚两个月。
“你不识字吗?”张文的手指嗒嗒地敲着墙上的规章制度,扭着脸冲着赵小安说,“明明写着不允许外来车辆进院,你偏就让那卖西瓜的三轮车进了院,那么多人都围在那里买西瓜。陈书记的车都出不去了!赵小安,你他妈的,存心是吧?你……”
“砰!”张文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张文愣住了,鼻孔里的血,一部分滴溚到下巴,一部分流进嘴里,把他那些还没有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打他的人就是站在他对面、正在被他训斥的赵小安。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小安转身出了保卫科。
张文旋即要追出去,但旁边的人把他拉住,劝住他:“科长科长,您别生气,那赵小安是个呆子,你别跟他一样!”
“竟敢打老子!去你妈的赵小安,老子要弄死你!”张文一边在三个人的阻拦中挣扎一边望着赵小安的背影高声叫骂。
本来都走远了的赵小安,听到张文不断地粗暴地问候着他母亲,旋风一样跑回来,举起拳头劈头盖脸地照着张文打过来,可怜那张文被三个同事拉着抱着,没有还手的力量,只是像只被缚的狮子一样暴怒但毫无用处地跳着脚骂:“赵小安,滚……”
同事赶紧捂紧张文的嘴。
张文提着棍子在院子里找了二十几圈也没有见到赵小安。最后才气冲冲地敲开了党委书记陈子豪的办公室,把赵小安放西瓜小贩进院子的违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反复地说赵小安那狗日的居然打了他。
“张科长,你坐,你消消气。”陈子豪听完张文的叙述,微笑着让张文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说:“这个赵小安是个呆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会找机会批评他,让他跟你道歉!”
“陈书记,那小子翻天了,得开除!”
“张科长,你别激动,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這赵小安情况特殊,你还是原谅他吧!”
“原谅?”张文激动起来,“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我,我还要原谅他?!”
“张科长,如果你不骂他妈,他是不会那么对你的。”陈子豪淡淡地说。
“我没骂他妈!”
“我都不用去核实,你肯定是骂了。”
“我……那不就是个口头语吗!”张文努力在为自己辩解。
“在别人听来就是个口头语,但这对赵小安来说可不行。”陈子豪说,“你怎么训他都不要紧,其实来说,他应该是保卫科里最好管理的人员了,只不过,绝对不能骂娘!”
“这还奇了!这是为什么呀?”张文一脸的惊奇。
“唉,你来这里工作时间不长,对他的情况不太了解,我跟你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总之,他比较特殊,你别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他。”
“我管他什么缘由呢,反正这次我得开除他。”张文暴躁地说。
“算了,张文科长,别说开除这话了,就算给我个面子吧!”陈子豪站起身来,对张文说:“我都说了,他情况特殊,以后有空我再给你讲他的事,这次,你就消消火,好吗?”
张文看着陈子豪那一脸琢磨不透的表情,涌到喉咙上的话暂时咽回肚子里。离开的时候,陈子豪还特意提醒张文:以后无论如何,再不要当着赵小安的面骂娘了。
在陈子豪那里没有讨到公道,张文心里的火窝大发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暗暗地咬牙。妈……奶奶的赵小安,老子饶不了你!
2
我的父亲70年代初就来到这里工作,是老水文队的地质队员,他的工作就是勘探到干净的水源,然后修建水塔,有了水塔,人就会固定聚居起来。这个在戈壁上建立起来的只有60年历史的新城市,最早的那些水塔,几乎都是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建起来的。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追随父亲从南方搬迁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这个新建的高原小城,已然有了一些模样,有政府、商场、医院、学校、邮局和家属院,但荒芜和苍凉还是显而易见的。刚来的时候,父亲单位的简易平房还没有建好,我们一家五口只好住在帐篷里。那些日夜横行的风,常常卷起沙尘把我们的帐篷吹得狼狈不堪。有时候,一夜的风过,我们的被褥上就是一层厚厚的沙子,而我们露在被子外的头脸上也全是沙土。
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我们的童年很快乐。
父亲是严厉的,他对我们兄妹三人要求很高。我们都很怕他,但好在我父亲每年三月都要出野外,要到年底才回来。
他离开的时候会反复嘱咐我们要好好地学习,多帮妈妈做家务。我们一边认真回答“好的,放心”、假装舍不得他离开,一边在心里希望他赶快走吧。他一走,我们就有了自由。
因为有这份自由,我们回忆过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缺失什么,想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耽误。偶尔地逃学、没完没了地看课外书、早恋、郊游、参加文学社等等。
夏天,家属院里的男人们都出野外去了,女人们带着孩子过着最平淡的日子,这就是地质队员、家属和他们的子女的生活。
回到大院儿,一进门,看到的最高建筑就是水塔,我自然地就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在水塔旁边打我的那件事。
那是隆冬的一个周日,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睡了个懒觉,父亲叫我起来背书,我在床上挣扎了半天实在不想起,太困了,因为头晚在被窝里偷偷地看图画版的《封神演义》太投入,几乎天明才入睡。
父亲不好意思直接掀我的被子,便逼着母亲来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发着牢骚:“周末了也不叫人多睡一会儿,冷酷无情!”母亲温言软语地劝慰:“已经睡了很久了,都快中午了。”父亲听到我的牢骚,忍着没再训我,但我知道他的脸是难看到极点的。父亲是个至勤之人,最看不得谁偷懒,我哥就因为睡懒觉挨过多次痛打。
起床,要洗脸,桶里却没有水了。
那时候家里没有自来水,我们的生活用水都要到水塔旁边的水房去取。挑水的事,在冬天一般都是父亲的,夏天的时候,就是我和哥哥去抬。常常是我先到水房外的水管去接水,等着把水接满,哥就提着木棍来和我一起把水抬回家。
没水洗脸怎么办?看父亲一直在忙着修院墙,自然不能立即去挑水,我便让哥跟我去抬水,我老哥自然也是不情不愿,你要洗脸,却叫我去帮你搞水。不过他终究还是和我去了。我俩抬着一满桶水,一路拌着嘴,他说我人矮走得又慢,我说他又懒又唠叨。吵着吵着,我气冲冲地就把肩上的木棍丢开,水桶就翻了,哥膝盖以下的腿脚全被水泡了。这大冬天的,被冷水浸过,小风一吹,哥的裤腿马上就结成了冰。他气恨交加,提着抬水的木棍就来追我。我却像只滑溜的泥鳅,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跑了个没影。
怕哥找到我,也怕父亲听了他的告状之后的反应,我一直跑到大院最后一排房子的最后一家才停了下来,虽然住在这个大院里很久了,但这个偏僻的角落我还真是没来过。到那间院子门正开着,探头一看,院子里空荡荡的,像是一座空房,我便鬼使神差地进了院。刚进院里,屋里面冲出一只小花狗,小花狗不大,但它的突然出现还是吓了我一跳,我闭眼惊叫的同时,听到屋子里一个喝退小狗的声音:“小花,别叫!”
我睁眼一看,居然是破衣烂衫的赵小安。
“你干啥?”赵小安先说话。
“这里你家?”我不答反问。
我环顾了一下这废墟一样的小院子,说:“我以为没人住呢!”
赵小安瞪我一眼,不再理我,我也不知说点什么比较好,我们就这样讪讪地站着,他不时地唤两声小花化解他的尴尬,我便四处打量着这个小院儿,掩饰我凭空闯入的不安和无措。
我在小院里无聊地呆着,赵小安不说话,他自己不进屋也不请我进屋,外面怪冷的。他只摆弄他的小花狗,我暂时避难,又不想回家。我四处望望,全是一堆堆的垃圾。仔细一看,垃圾堆里藏着好多旧书,我立即两眼放光,我喜欢书。我便一点点地在垃圾堆里扒拉,很快收拾出一摞故事书,就随便拿了一本就地坐在一块砖头上小声地读起来。那是一本民间故事书,我看得津津有味,吸引了赵小安,他一把夺过去,翻了翻,然后说:“读大声点我也听听。”然后把书递给我。我便开始稍大声地读故事书,赵小安选了我身边的一块砖头坐下来,小狗在他脚边戏耍。
一本读完了,我又拿了一本。太阳越来越亮,照得我们暖暖和和地。赵小安从屋里拿出三个凉透了的包子,自己一个,小花一个,也分给我一个。我本来不想吃,但肚子不争气,咕咕地叫着呢,我才想起,早饭午饭都没有吃。
吃过包子,我和赵小安又开始读书。有时他也会读一些给我听。
我居然在那个小院里,和赵小安和他的小狗呆了大半天,直到下午,直到黄昏。
是的,那天,我在外面呆到天黑,家里人满世界找我,我老爸肺都快要气炸了,我妈担心地哭成泪人儿。但我,在他们着急上火的时候,正和赵小安以及他的小花狗在他家的小破院子里翻垃圾、读故事书。
天暗下来的时候,赵小安的爸爸左手拧着酒瓶,右手提了一个装了馒头和羊肉的塑料袋进了院子。
他把馒头和熟羊肉丢给赵小安,歪歪斜斜地进屋了,没说半句话。
赵小安拿起馒头和肉默默地开始吃起来。屋子里传来他老爸震天响的呼噜声。
天差不多黑透了,我觉得我已经被冻感冒了,流着清鼻涕,才不得不回家,可哥哥的报复,父亲的责备终究是逃不过去。我抬脚出了赵小安家的破院子,他的小花追着我叫了几声又忙不迭地回去专心盯着吃肉的赵小安,它心里惦记着赵小安手里的羊骨头。
我刚走到水塔那里,看到父亲手里正捏着细棍满世界找我。我知道,跟哥哥闹别扭不让会父亲真的动气,他虽然严厉,但不会真的动手打我们的。可这一次,他拿着手里的小棍的确是要抽我的。水塔小门上方有一个小灯,所以父亲马上就借着亮光看到了我,上前就给了我一棍,我一闪躲,没有意识到脚下是冰,滑了一下,身子一歪,小棍打正好在我的手背上。我猜想他是要打我穿着棉衣的后背的,可出现了偏差,本来就几近冻僵的手被那一棍子抽中,痛得钻心,我便狂哭起来,把手高高地举起来给父亲看。父亲见我哭得凄惨,满脸的涕泪,又看到我手背狠狠地肿起一道,又是心疼又是后悔,丢了小棍拖着我回家,給我的手涂药膏、吃感冒药。
3
时隔多年,我再次走进这个大院,无限地感慨。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只不过,我曾经那么熟悉的地方此时完全改变了模样。进了大门,右手边那四层办公楼还是办公楼,除了外墙重新装修了以外,格局倒并没有变化,只不过在办公楼旁边的单身公寓前面新建了一个篮球场。继续往里面走,就是住宅区,这里的变化最大,平房变成了高楼,家家户户自行搭建的小院儿都拆了,变成了花圃,楼和楼之间的空地也由从前的沙石路变成了水泥路,又干净又平坦,整个小区看上去整洁漂亮。而那个我们小时候每天都要去接水的水塔就在10号楼前,水塔旁边都种了花,是芍药和马兰。
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之后,折回办公楼,拜访了陈子豪叔叔。
陈叔叔如今是这个几易其名但实质还是省级地矿单位的党委书记,他虽然比我父亲小了16岁,但此时已然白了鬓角,再三两年就要退休了。回想起30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感叹时间的残忍。那天是他第一次从野外收队回来,帮我父亲抬床板来了我家,年纪很轻,黑瘦腼腆。
见到我,陈叔叔特别热情,问我父亲退休在老家的情况,我一一地回答。他一边听一边感慨,跟我回忆了很多从前与我父亲一起工作的往事。他说,他大学毕业还不到20岁,家里穷,为了多挣点钱,主动要求到西部到地质单位,就为工资比别处高。
我跟陈叔叔说想看看院子里那座废弃的水塔。他有些讶异,但并没有多问,这个也很好理解,一来我从小在这个院里长大,水塔是我童年、少年时期的一个记忆,二来我是一个写作者,猎奇是我的职业习惯。
问了物业上的人,居然找不到水塔的钥匙了,陈子豪叔叔让小保安竿竿拿着铁锤带我去砸开水塔的门。
竿竿是他的昵称,小伙子真名叫蒋林,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灰色的保安制服,聪明伶俐。因为体型高而瘦,所以,同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竹竿,他行事乖巧懂事,年龄又小,大家便把竹竿变成竿竿,有宠溺喜爱的意思。
竿竿的确很可爱,就从陈子豪书记的办公室到水塔400米的路程中,竿竿已经给我讲了他們保安队三件趣事,逗得我大笑不停,所以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像竹一般清秀挺拔的小伙子。
“竿竿,你们单位的人是不是个个都喜欢你!”我问竿竿
“嘿嘿,大家对我都很好。”竿竿有些得意。
“你多大了?”
“再过一个月,我就18啦。”竿竿说
“18岁。这么早就工作了,应该继续读书的。”我觉得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在大学,而不应该在这里做保安。
“我大爷说,书念得太多并不见得好。”说到读书的问题,竿竿刚才的幽默自如已悄然敛紧,一下子变得有些羞涩,他小声地回答我。
大爷?而不是父亲?我心里立即明白竿竿的处境。这世界原本就是这样,你看着不太合理的地方,都是有不得已的难处,竿竿在应该上学的年纪却做了保安,自然有他的艰难。自觉问多了,我有些内疚,便说:“嗯,你大爷说得也许有道理。”
我继续岔开话题,看了一眼竿竿手里的铁锤,故意找话说,“你这么瘦,有没有砸锁的力气?”
“一个大男人,连这点力气也没有,那可就完蛋了。”竿竿一边说,还一边轻松地举举手里的铁锤,向我证明我的担忧完全没有道理。
我们说着说着,就到了水塔跟前。
这是我曾经熟悉的水塔,那时,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提着水桶来这里接水,然后和哥哥一起抬回家。那时候,这里很热闹,我常常都是要排队才能接到水。那个水笼头下面的水泥池子,永远都是湿漉漉的,冬天的时候,池子周围都结着冰。
可是现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甚至连个脚印也没有,这个水塔已经荒弃了很多年了。
水泥浇铸的高大水塔,像个被人遗忘的巨人,一扇暗红色的小木门显得又小又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
竿竿举起锤头,正要砸下去,却突然说:“这门根本没有上锁啊!”
“哦?”我感觉有些蹊跷。
“你看嘛!”竿竿指给我看。
果然,那锁根本不是挂在锁鼻扣里,看上去是锁着门,但其实根本没有。
是我前些天的勘察马虎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不仅我没有发现,大概多少年来都没有人发现吧!
竿竿用铁锤轻轻地拨拉了一下这铁锁,那锁居然立即就掉在了地上,那锁鼻儿被锈蚀得完全没有了任何生命力。
竿竿没有去捡锁,而是直接去推门。
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我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我被好奇心驱使着去寻找的秘密,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正在我失神心跳的时候,门开了。
门动的力量化成一股风,风卷起轻盈的聚积已久的尘土。我和竿竿被这扑面而来的灰尘逼得后退了两步。
等尘土渐渐生根,我才又上前,离门还有一米远,一股浓浓的怪味就像一只终于被解禁的怪兽,袭击着我的嗅觉,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几近晕厥。
“姐,你要进去吗?”虽然只相处了几十分钟,但竿竿已经把叫我“老师”顺利过度到“姐”了。我看到了竿竿脸上的犹豫,其实我也感觉到了,里面的黑暗、阴郁和那奇怪的味道让人不禁有些寒栗。
“进吧!”我嘴上说着,脚却没有挪动。
“啊!”竿竿说着话就往里面进,却突然惊叫一声,如弹簧一般又跳出来。
“怎么了,竿竿?”我问他
“有人,可怕!死人,啊,烂了!”竿竿脸色煞白,一下子扔掉手里的电筒,双手死死地掩住口鼻,语无伦次。
刚才那股怪味似乎又浓了些,钻进我的鼻子,脑袋里一时感觉有些缺氧,眼前一黑,就想晕倒。
竿竿见我往后一仰,立即上前一把将我扶住。等我退后几步,站稳,他抖着那双细瘦可怜的腿,先给他的科长张文打了个电话。听张文在电话里一声惊叫,沉默了半天,然后才嘱咐竿竿不要再进去,保护一下现场。
我站在门外,不敢往里看去。
4
陈书记为了给保卫科长面子,安排赵小安去了食堂,负责打扫每日三餐后的食堂卫生。
对于工作的调动,赵小安没有任何异议,他顺从地去了食堂,跟做保安一样地对待工作,不勤快也不偷懒。
因为不在一个部门,所以,张文和赵小安几乎就没什么交集,见不到面,相安无事。
不过张文却不会这么轻易就让这件事过去。他总是在找机会堵赵小安。张文家住得远,所以每天中午,他都不回家,会在食堂里吃饭,然后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休息一会儿,下午接着上班。
赵小安到了食堂工作,那么,只有在食堂里才能遇到赵小安。
“赵小安,把这里打扫了!”张文把吃剩下的菜汤倒在桌子上和地上,故意让那些汤水溅得更远一点,搞得更脏一点,赵小安不是负责打扫么?那就让他多干一点!
张文本以为赵小安会拒绝,但赵小安一句话也不说,立即开始清扫,而且清扫得很认真、很本分,让张文找不到半点进一步进攻的理由,只好悻悻地离开食堂。
“赵小安,帮我去排队买个汤?”张文又一次终于看到赵小安在食堂,命令赵小安给他买汤,本以为赵小安会拒绝,但他并没有,不仅没有,而且是拿着自己的饭卡去排队为张文买汤,老实得跟只猫一样,跟那天打张文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这让张文都有点恍惚,是那个挥拳头的赵小安么?
“赵小安,你个狗家伙,以后你的垃圾车不许从大门走,绕后门去倒。”看到赵小安骑着三轮车去倒垃圾,张文又发难。
赵小安没有说话,但此后再也不走大门去倒垃圾了,而是绕很大一个圈从后门走。
张文心里越来越气闷,他处处地想找个茬,憋着劲儿要收拾赵小安。虽然这赵小安不是什么人物,但他一个保卫科长要打人也得师出有名,总得寻个借口、找个理由吧!但这赵小安却怪异得不行,咋搞他,他也不动怒,仿佛所有的刁难都不是对着他来的,让着,忍着,没有火气没有怒气没有怨气,再怎么惹他,也只是沉声闷气儿地不理人。
这得不到回应的挑衅更让张文抓狂,他不死心,他后來准备铤而走险只能用那招了,他想到只要在赵小安面前骂娘,赵小安就会怒,就给了他机会。
张文真是有点鬼迷心窍了,越是惹不怒赵小安,就越是想搞他。
午饭的时候,吃饭的人还没有来全,张文选了一张人少的桌子坐下。他看到赵小安在厨房里帮忙,他就招呼他:“赵小安,帮我打个饭,炖萝卜和西红柿炒蛋,还有一个紫菜汤。”
赵小安啥也没说,打好饭,端到张文面前。
“你坐下,有话说。”张文端起汤碗“呼”地一下就泼在了赵小安的身上,赵小安是穿着棉衣的,自然没有烫着。张文却装模作样地大声道歉:“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还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去为赵小安擦。可是这张文却在挨着赵小安的时候,凑到赵小安的耳朵边轻轻地骂道:“去你妈的赵小安!”
“呼!”赵小安出拳,但并没有打着张文,因为张文是早有防备的,他本来就是当兵出身,练过擒拿格斗,体格又好,此时又早有防备,赵小安自然是占不了任何的便宜。
“好你个赵小安,不是都给你道歉了嘛!这可是你先动手的哈,大家可都看着了,别说我欺负你,今天我可不饶你!”张文一边大声地说着,一边抓住赵小安暴打起来。
等旁边人反应过来把张文拉开,赵小安已经鼻青脸肿了。
张文的报复心理得到满足之后,对赵小安便不那么关注了。
可是赵小安却比从前更沉默了。有时一个星期也听不到他发出一声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5
水塔里的那具尸体是赵小安。
赵小安?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赵小安吗?是那个永远穿着破衣服、沉默着的赵小安吗?真的是他?是那个巧遇后让我念故事书给他听的那个赵小安吗?是那个从小没有母亲,被父亲醉醺醺养育大的赵小安吗?
是他。
确定水塔里那几乎腐烂完了的死人是赵小安,并没有费太多时间,DNA很快就确定了他的身份。但赵小安为什么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幽暗逼仄而被人遗忘的水塔里?
陈子豪书记看着赵小安那腐烂了的尸体被法医抬出水塔,忍不住掉泪。一遍遍地说:“这个傻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居然在水塔里,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保卫科科长张文表情复杂。
打了张文并被安排到食堂里工作还不到两个月,赵小安就失踪了,而且,在他失踪之前,张文曾在众目睽睽下难为过赵小安,打过赵小安,大家都看到了的。
赵小安失踪好几天之后,陈子豪派人到处找过,也报了警,警察来了解了些情况,还重点让张文去做了笔录,但这事儿没有丝毫的进展,因为这赵小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好定性,不能确定是刑事案件,那么人家张文自然不会有嫌疑。
可是现在,赵小安的尸体惊现于这座被废弃已久的水塔!
他是怎么死的?
保卫科长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因为早前就有过调查,所以,现在发现了赵小安的尸体之后,警察对张文进行了重点关注,请他去刑警队配合调查。
张文心情复杂到极点,虽然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但赵小安的确是先失踪后死亡的。关键是在被自己打过之后,自己跟他有过节,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杀人嫌疑最大。我真的没有杀人!但谁会相信呢?万一办案的警察糊涂一点,搞个冤假错案,自己一辈子可就搭进赵小安这狗东西身上了。
可是,没有什么办法,此时,张文只能跟警察走。
张文沮丧、懊恼、愤恨、羞耻、恐惧、后悔,所有不能让人安泰的感受一齐涌在心尖。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那个古怪的狗东西!
“赵小安为什么会死?”我问竿竿。
“姐,你认识赵小安?”
“认识。”我说,“竿竿,你跟赵小安熟不?他平常是怎样的?”
“赵小安么?也不是太熟,我来的时候,他刚刚离开保卫科了,在食堂打扫卫生。”竿竿说。
“离现在,失踪多久了?”我问。
“一年多了。”
“那你知道谁跟赵小安熟?”
“我不了解,不过应该也没有谁跟他熟吧。听大家说,赵小安平时像个哑巴,几乎也不和人来往,除了上班那会儿,几乎也没有人见过他。”竿竿说,“不过,陈书记大概最了解他吧。”
“陈书记?你是说陈子豪叔叔?”
“是啊,我听别人说要不是陈书记护着他,他肯定早就不能在单位里混了。”竿竿说。
我回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陈叔叔和赵小安的交集,我更好奇了,决定要去问问陈叔叔,我想了解赵小安后来的生活。
6
赵小安没有妈妈,这是全院人都知道的。爱喝酒的爸爸带着他,过得简直不像日子,院里人也都知道。
我们多数人判断赵小家日子恓惶,基本都是通过他的衣着来判断的。赵小安上衣双肘和裤子双膝上常年都有破洞,好像从来没有缝补过,任它们那样破着,而且越破越大。
自從那次我为了逃避哥哥和老爸的责怪,误入了赵小安家,我才猛然想到赵小安是我的同班同学,从前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一天到晚几乎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几乎都是独来独往,跟同学不合群。大概是给他读过故事的缘故,赵小安自此对我显得比对别人友善了一点,我对他也不像别人那样只是嫌弃他。甚至,我主动跟他搭了同桌,有时还会从家里带些吃食给他,虽然他总是拒绝,甚至有时还会把我带给他的东西悄悄扔掉,但我清楚,他是知道我的友善和真诚的。
有一次,上体育课,天特别热,我买了汽水,结果不小心把黄色的汽水洒到一个男生的白球鞋上,那男生小气,立即不依不饶让我陪,我被气得直哭。结果赵小安上去就打了那男生一拳,说他不讲理,欺负女生。
那是我见过赵小安最凶的一次,他一般都是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的那类人,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为了我去打人。
自他帮我打过架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好了一点。至少我再给他带的糖块啊、小点心啊、苹果啊这类东西的时候,他都吃到肚子里,再不扔掉了。
我除了想给他带点好吃的东西以外,我还想帮他补一下破了洞的衣袖,可是我不会,我便想了一个办法。那天下午上自习课,老师让我们自己写作业,我就假装不小心扯住了他的衣袖,结果那原本就破了的洞被我又拉得更大了一点,我便要给他赔,他说不需要,但我还是在放学后拉着他去了我家,让我妈帮他把衣袖补好。那一次,我妈妈不仅帮赵小安被好了衣袖,还让他把裤子也脱下来要帮他缝一下开了线的裤裆,结果赵小安很是难为情,死活不脱,但我妈妈还是耐心地找了一条弟弟的裤子让他换上,帮他的破裤子补好、洗好,才让他带走,还说让他将就着弟弟的裤子穿,不要再送回来了。
经过这两件事,虽然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我几乎就差不多认定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了,自此对他的事在意得更多一点。
赵小安有一样本事,别人肯定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他的那个秘密:他会背整本的《新华字典》。
那时候,我们是二年级,学习查字典,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要买一本《新华字典》。所有的同学都陆陆续续有了字典,即使没有新的,也会用旧字典来代替,唯有赵小安没有。
教语文的许华老师问他怎么回事,他像是吃了哑药,怎么也不说为什么没有字典。许老师被气得没话,只好让我把自己的字典跟他合用,我当然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便跟他一起用一本字典。只是不知为什么,赵小安怎么也学不会查字典,许老师就大发雷霆,让他请家长。结果他爸却根本没来学校。许老师气得没有办法,就去家访。家访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第二天,许老师送给赵小安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赵小安依然不会查,许老师这回没着急,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开小灶。
他到底学没学会查字典,我不知道,但我发现,他的字典自那天起,一天天变薄。他每天扯一页,我发现了他扯字典的事,很生气,问他为什么要撕许老师送给他的新字典,他不说话,但依然不停地一页一页扯,我也不敢揭露他,我怕许老师生赵小安的气。直到一个学期过去,他的字典被扯得还剩下半本的时候,我才听有人悄悄地说,赵小安居然用字典纸擦屁股。
这行为有点、实在有点骇人,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又不方便去证实。直到一年之后,许老师送他的那本字典几乎快要被他扯光之后,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
“听说你用字典去擦屁股?”
“嗯。”
“为啥?”
“为了记住。”
“啊?”
“老师教的查字典的方法很笨,其实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查到你要的字。我跟老师说了,她不仅不相信我,还生我的气。我不想用老师的办法查字典,我可以背字典!背一页就……就……就毁一页。”
赵小安说的“毁”就是用字典擦屁股。对于用这样的方式背字典,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更是不能理解。
“那你都背会了?”
“当然了,我就在坑上蹲着呢,背不会不能擦屁股起身啊!”
我还是半信半疑。顺手把课桌里的字典拿出来,随便翻开一页,问他:“许老师的许字,在第几页,啥意思?”
“540页。第三个字,在第六行。解释:1,应允、许可;2,预先答应给予;3,或者、可能……”
全对!我简直被惊呆了。接着又换了个问法:“398页第5个字是什么?”
“那个字咱还没有学呢,不过念qin,一声,是这么写的。”赵小安拿起铅笔在本子上写出来:嵚,又说:“这个字的意思是山高的样子。”
我又接连问了几个字,他果然都全部答对。这太可怕了,这项本领彻底把我征服,这个赵小安太聪明了!老师教的查字典的方法的确是最慢最笨的,这一点,是我很多年之后才发现的。当时,我知道了赵小安会背整本字典这件事后,觉得他真是天才,居然真的会背字典,连我们见都没见过的字,他居然都认识!这个时候,我好像有一点理解了他为什么用那么特殊的方式去背字典,真的是不给自己留后路,强背!当然,能够做成这样的事,赵小安智力超群,这是肯定的。
我和赵小安同桌了几年,升初中的时候,我家因为父亲调动工作全部离开了这个小城市,自此便回来得极少了。赵小安的消息,我便也几乎再没有听说过。
7
赵小安是怎么死的?
“陈叔叔,赵小安是怎么死的?”我问陈子豪。
“不知道。”
“会不会真的是张文害了他?”
“这种可能性其实并不大。”
“那么,总不会是自杀吧?”
“有这种可能!”
“真的会?”
“真的会。”陈子豪声音很低,显得很是伤感。
“为什么?”
“为什么?!生命卑微到即使匍匐在命运之神的脚下苟延残喘也不得安宁。”陈子豪的话像诗,不过马上就说得比较接地气了,“小安,他可能……可能有一些精神上的问题。”
这些话,让我有些失神。
“陈叔叔,有件事,一直不敢问,可是我还是想了解一下。”我小心地跟陈子豪说:“小安的妈妈去哪儿了?”
陈子豪猛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說。过了很久,他才重新看着我,说:“跟人跑了,赵小安还不到两岁的时候,跟一个男人跑了。”
听了陈子豪的话,我猛然想到小时候偶尔听到的关于大人们对于赵小安妈妈的一星半点隐晦的议论,猛然想到赵小安父亲日日醉酒的模样。
“关于赵小安妈妈的事儿,我也是听说的。我分到这个单位上班的时候,赵小安都十岁了,但很多人对他母亲仍有一些很不堪的议论,我听到过。”很明显,陈子豪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但一旦开始讲述,便就没有理由说一半留一半,因为,许多年来,除了我,大概从来没有人对赵小安的事有过兴趣,而且,我关心赵小安,这让陈子豪动容。“赵小安他自己也是听过的,所以,对妈妈这个称呼过敏。他应该是极恨自己妈妈的,但又听不得任何人在他面前诽谤辱骂他的妈妈……”
陈子豪叔叔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赵小安的事。她妈妈的秘密,还有他父亲的死。
从陈子豪叔叔那里出来,我重新去了水塔。我仔细地看了赵小安最后安身的那个幽暗阴冷的世界,终于相信,赵小安大概正如陈子豪叔叔猜想的那样,是自己杀了自己。
8
赵四海,赵小安的父亲,河北人,中国矿业大学高才生,毕业后主动要求分到西部,立志要把自己的才华和青春奉献给这片荒凉的土地。因为毕业于名牌大学,所以,一分来就被单位当作宝贝,给了最好的待遇,别人是八个单身汉一间宿舍,赵四海却可以住单人寝室;别人是吃大食堂,他却可以吃给他开的小灶。当然了,对于他享受的这些特殊待遇,没有人会有异议,因为赵四海为人谦虚谨慎,工作认真严谨,最重要的是他属于专业的技术人才,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到了他那里仿佛事事都得心应手。
大概是赵四海太过于优秀,让人感觉没有哪个女人能配得上他。也许是他长年在野外奔波没有时间找对象,眼看着都二十八九岁了,还没有女朋友,家人和单位领导同事都着急。家人催他调回内地,单位又怕他调走,当时任地质队队长黄越发动同事和家属给赵四海张罗女朋友,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美人儿甘雪被介绍给赵四海,甘雪就是赵小安的妈妈。
赵四海和甘雪的婚事是黄越亲手主持操办的,办得热闹而气派,黄越下命令,单位所有的职工送不送礼不要紧,但都要来喝喜酒。
郞有才,女有貌,这场婚事本应该美满到底的,但很快就有人看到这桩婚姻的破绽,原因在哪儿?原因当然就在这个大美人甘雪身上。甘雪漂亮,漂亮得简直要令太阳黯然失色,白雪样的肌肤,秋水样的眼眸,瀑布样的长头,杨柳样的腰肢,尤其是一双娇美的小手,柔如无骨腻如凝脂。这样的美人儿,不仅是男人喜欢,连女人见了都要多瞅几眼。抱得这样的美人归来,赵四海自然也是爱得不知如何是好,顶在头上怕晒着,托在手里怕冻着。以前他都争着出野外,自结婚后就怕出野外,生怕冷落了他的宝贝疙瘩。
都说红颜是祸水,有时候这话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赵四海的老婆甘雪,就是赵四海娶回家来的一汪祸水,这并不是故意埋汰甘雪,这是真的。
赵四海和甘雪结婚还没有两个月,就有人开玩笑,说有男人蹲在赵四海家窗下过夜。开始,大家就当是个玩笑,但后来说得越来越多,而且各种添油加醋的说法满天飞。
和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和所有坏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甘雪在赵四海出野外的时候,和一个满嘴里甜言蜜语的男人勾搭成奸,抛弃了丈夫和不足两岁的儿子,跟人私奔了。
甘雪永远也想不到她的做法会给赵四海父子怎样的影响,如果她知道,她肯定不会这么狠心。
从出生到老婆的背弃之前,赵四海的生命里没有一分一毫的污点,他智慧敏锐、积极热忱、善良纯朴。可他却遇到这样的事,他却被这个女人的背叛深深地伤害,自尊和自信被瞬间击溃,就像子弹打在玻璃杯上。
赵四海看着不足两岁的儿子赵小安,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样把他养大。他看一眼这个眉眼酷似甘雪的儿子,胃里就一阵阵地绞痛。
孩子小,需要他照顾,单位就不给他安排出野外的工作。但赵四海觉得一个搞地质的人,只能坐在办公室里,简直连废物还不如。他认为,老婆背叛了他,事业也抛弃了他。
赵四海为了忘记这份伤害,他开始喝酒,他发现在喝醉的时候最容易睡着,他每天只想做两件事,一件是喝酒,一件是睡觉。
他搬出了单位特意给他的房子,带着儿子赵小安搬到了大院最偏僻的一间平房里。
他也不能正常地上班了,即使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有时两三天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队长黄越就亲自到处去找过他,安慰过他,训斥过他,但无论怎样,赵四海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变了,变成了一个废人。黄越队长先给他安排到化验室搞化验,后来又安排到材料库管材料,最后让他去了后勤,只负责管理水塔。这个工作简单,简单到相当于没有工作。本来规定按时间开水放水,尤其是冬天,为防止水管被冻住,是要按时供水停水的。但赵四海却常常不尽职,当然,他不尽职并不能带来多大的损失,故而,也没有人会去较真他的工作,再说,跟他较真儿又能怎样?
赵四海讨厌他的儿子赵小安,讨厌赵小安的眉眼太过于像甘雪,讨厌赵小安遗传了自己的聪慧和敏感,讨厌赵小安仿佛洞察了一切而又能够保持着无所畏惧的笃定和安静,讨厌赵小安有着一副与年龄相悖的不羁和孤傲,也讨厌赵小安对于父亲给予了他厌憎却无限隐忍和包容。这个孩子时刻都在提醒着他,那个叫甘雪的坏女人曾是他的妻子,但她背叛了他,伤害了他,毁了他。所以,他不想跟这个小孩说一句话,甚至不想给他吃东西,希望他饿死,或者冻死,或者自己去死。但,赵小安是他的儿子,这无论如何不能改变。
父子俩的相处,是痛苦的,是彼此折磨的。
在这种彼此的折磨中,赵小安渐渐长大,赵四海成了被人遗忘的酒鬼,几乎没有人会想到他曾是那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中国矿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
赵小安常常跟着赵四海去水塔,赵小安对水塔是熟悉的。有时候,赵四海会把自己藏在幽暗的水塔里,醉一整天,他随便往地上一趴就会睡上大半天,赵小安叫不醒他,挪不动他,便只好安静地守在父亲的身边。他习惯了水塔里的幽暗阴冷潮湿和那些从父亲身上散发出来飘散在逼仄空间里颓废而沉郁的气息。赵小安再大一些的时候,几乎代替父亲工作,父亲日日沉醉,他便带着水房的钥匙,按时去开水关水,对水房和水塔里那些沉重又简单的设备熟悉得很。
9
半醉着的父亲从水塔上摔落着地的那一瞬间大概是没有什么太多知觉的,但,眼睁睁看到这一幕发生的赵小安,却留下了永久的伤和永久的痛。父亲身体发出“嗵”的那一声闷响,不是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了赵小安的心上,砸在了赵小安那根纤弱而敏感的神经上。
赵四海绝对不是故意寻死,那是个意外。当然,如果不是他喝醉,那个意外便不会发生。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赵四海跟平时一样,喝醉了。
他躺在客厅的那张硬邦邦的木椅子上,睡得很香的样子,赵小安在他身上盖了一床被子。
赵小安也躺在自己的床上,拿了一本小说读着。突然就有人敲门,是父亲的同事,说有人反映近几日水管里的水似乎有脏东西,总是有股若有若无的怪味道,要到水塔顶上检查一下。看着父亲醉醺醺的样子,赵小安自然是不放心醉着未醒的父亲,他就跟着大家一起去了水塔。
这天,陈子豪作为后勤人员一起参与了这次工作。
陈子豪学的是地质勘探,虽是工科生,但擅长写作,因为这一特长,工作两年之后就被调到办公室负责写材料,深得领导的赏识,尤其是爱才惜才的大队长黄越,有意栽培陈子豪。
有次,陈子豪重感冒,但还要熬夜赶个副队长到省上汇报的材料。大概是吃了感冒药的缘故,他一边打瞌睡一边写字,把一个很重要的数据写错了。副队长到省上汇报的时候就出了错,自觉很丢面子,回来之后大发雷霆,把陈子豪“贬”到后勤上,正好跟管水塔的赵四海一个科室。
因为赵四海平时不坐班,所以,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直到这一次,水塔出了故障,陈子豪作为后勤的一员,参与了维修,才算是和赵四海碰了正面。
赵四海是中国矿业大学毕业的,说起来,算是陈子豪的校友,后来又了解到被同一个老师教过,故而,他在心里承认了赵四海是他的师哥,虽然赵四海现在全然没有中国矿业大学高才生的风度和作为,但他还是觉得跟赵四海有种亲近感。
水有异味,什么原因,要去查一下,很有可能是水塔最頂上的那个小天窗进了什么脏东西。
检查维修水塔,自然要找到负责管理水塔的人,那就是赵四海。大家把赵四海从他家的长椅上叫醒,让他去打开水塔的门,水质出了问题,那可关系到全大院里人家的生活,不敢耽误。
赵四海从醉睡之中被人叫醒,不太开心,但还是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起来,带着大家去了水塔。
上水塔顶部唯一的路径就是墙上的铁扶梯,说是扶梯,其实就是焊在墙上的一根根U形的螺纹钢条,直上,差不多20米处,有一个小门,门外是一个半平方米大的小露台,要想到水塔最顶端,须得到小露台,再从露天的一截螺纹钢梯爬上去,这一段大概四五米的样子。
赵四海没有跟人打招呼,就开始爬梯,他要上去,陈子豪等人赶紧劝阻,但赵四海根本不听。陈子豪也赶紧跟着爬上去,想劝说赵四海让他下来。但赵四海好像很利索的样子,很快就到了小门处。
“别,危险,赵师哥你就别上去了!”陈子豪还没有说完,赵四海已经从小门探出身子。
赵四海站到了这么高的小露台上,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爬到了这么高的地方,他显然是惊吓到了,本能地往后退,可是后脑勺却重重地磕到了门沿上,生疼,他嘴里骂了一句,重重地转身,结果,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
“啊!”赵四海企图去抓住护栏,但没有抓住,他那失去了重心的沉重身子拖着他的灵魂,迅速向下坠落。
陈子豪不敢伸出头去看,他双手握着拳头,全身的血好像都涌到了头顶,接着,他听到惨叫,然后,“嗵”的一声闷响,赵四海落在地上,支离破碎。
师哥赵四海的死与陈子豪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他心里一直充满了自责,自己没有拦住师哥。明知道他还没有完全酒醒,头脑和身体都不够清醒灵活,不宜爬高,拦住他,惨剧根本不会发生。
赵四海从水塔上摔下来,血肉模糊,一只胳膊被摔离了身体,在两米开外的地方还翻滚了两下。赵小安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自己的身边破碎,死去。
赵四海死了,赵小安只有15岁,刚刚读初三。黄越队长退休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赵四海的儿子在本单位安排了工作,本来是想让保送赵小安去上个地质相关的中专或者技校,但赵小安表现得十分固执,他说不上学,要接替父亲去负责水塔的工作。
赵小安便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
赵小安有房子有家。单位统一拆迁建楼,赵小安分到一套70多个平方大的二居室,足够他住,但,赵小安多数时候不住在那里,他住在水塔里。
自从建了新楼,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水塔慢慢地淡出人们的生活,但早那几年也都还用着呢,浇灌大院的树木花草的水还要从水塔里来。可是后来统一规划,准备拆除水塔,在那片地方建楼。再后来又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楼没有建起来,水塔也没有拆除,但跟城市其他的水塔一样,成了弃物。
没有人注意到,赵小安其实一直在使用着那个水塔,只不过,水塔本来的功能没有了,而成了赵小安的秘密世界。
10
赵小安的死因查清了,警方出具了书面材料。赵小安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口,非他杀,非自杀,自然死亡。
保卫科长张文舒了一口气。
人们再路过那高大的水塔身边时,变得有些惊惧不安。
11
那股曾令我几乎晕厥的怪味道,依然弥漫在这逼仄而幽暗的圆形的水塔房间里。我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要亲自走进水塔,看看这个我从来没有进入过的世界。
竿竿替我打着手电,我细细地观察着这间水塔房。
直径4米左右的圆柱形的房子,足有20多米高,但圆心上是两根大碗口那么粗的管子,还有一根手臂粗的小管,一根粗管是从井里通上来的进水管,一根粗管是从高空回流的下水管,细管是溢水管,测水位用的。三根管子一直通到最高顶,看上去像一家三口并列而站。管子四周便是一个环形的空间,还是比较宽敞的。
幽暗、孤寂、阴郁,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逼仄,因为它高,向上的空间很大。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潮湿,因为这个水塔已然被废弃了很久。
真的,这空间有些恐怖,所有的物件都沾染着死者的气息,那张搁置了赵小安尸体的似床非床似榻非榻的矮台子——好吧,只当那台子就是床吧,要不然那上面的一床破旧的棉褥子不同意。如果这是赵小安的家,那么,这就是他的床,或者他也当桌子和椅子用着——格外让人惊惶不安,似乎还留存着那个可怜的人身体的某一小部分,或者有,也或者没有,但我感觉有,至少灵魂。
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小小少年。那个沉默但聪慧的,那个行为古怪但本性善良的,那个替我打架又会背字典的小男孩,尽管带着一脸的孤傲和冷漠,但清秀眉目和挺拔身姿却掩藏不住,像棵迎风的小白杨长在我的记忆深处。
可是此时,那个小小少年已然离去,他留下了一个谜,去了他认为更好的那个世界。
床的旁边有一只蓝色的塑料桶,里面丢着一只木陀螺和一双旧球鞋,这两样东西完全不搭界,但此时却同时出现在一只桶里,这种不搭界的怪异恰恰暗合了此屋整个的风格,毫无突兀之感。
水桶旁边是几摞书,除几本故事书外,都是课本,是书皮上写着赵小安名字的课本,语文数学英语历史啥的,小学的和初中的所有课本都在,而且破旧不堪,明显是被翻阅了无数次。书旁边还有许多作业本,似乎有很旧的,也有一些一页也不曾写过字的新本子。
挨着书本放着的是几件衣服,除了叠得很整齐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衣服旁边的地上,有几只砖头,砖头上有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尽管这碗里积满了尘土,但我也能看出,这碗是吃过饭后没有洗过的,还有米粒残渣。
赵小安的最后一顿饭是米饭,可是,他是吃過这顿饭之后的多长时间离开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这人间烟火的呢?
好吧,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吧,我们来说说这间水塔屋无遗暴露的赵小安的秘密吧,跟随我惊诧的目光,看这水塔屋那环形的墙壁吧——
两米,从地面向上的两米,环绕的那一圈以及那些攀在一侧墙上的螺纹钢梯四周,没有一处的空隙,满是各种各样古怪的图画、文字和符号。上面有粉笔写画的,有钢笔写画的,有毛笔写画的,还有用不知何物用什么方法搞上去的一片、一丛或者一堆印迹。也有红色的,有黑色的,以及蓝色紫色黄色绿色的字和画,密密匝匝,像海底迁徙的鱼群,杂乱而汹涌,读不懂,也看不清,是达·芬奇的密码,是百慕三角的漩涡,让人眼花缭乱,让人心醉神迷。
如果这是一个人的作品,那么,这个人该有一颗多么复杂的心,该有一颗多么孤单的灵魂。拥有这颗心和这颗灵魂的人,通常,我们把他叫作疯子。
天啊,你是不是跟我一样,眼前出现了一个景象,那可怜的赵小安临走之前的模样和这满墙的图画、文字、符号渐渐重叠——
脸色惨白的赵小安,衣衫破旧,头发凌乱,用他那鸟爪一般的瘦手拿着蘸着各种颜色的笔在墙上、在梯子上写着、画着、涂着,眼眸里燃烧着与他身形不符的亢奋和狂执,他可能笑着,也许哭着。
或者——
脸色惨白的赵小安,衣衫破旧,头发凌乱,用他那鸟爪一般的瘦手紧紧地抱着自己,在黑暗中沉默着,回想着,体味着,被孤独、无助、绝望编织成的网绑架着,半分也不得动弹。
或者——
脸色惨白的赵小安,衣衫破旧,头发凌乱,用他那鸟爪一般的瘦手伸在空中,企图抓住什么,母亲、父亲,或者童年、上学的时光,或者当下这一分钟。但,他仿佛,我坚信,他仿佛什么也没有抓住,捏紧拳头,握着的,只有绝望和疼痛。
或者——
脸色惨白的赵小安,衣衫破旧,头发凌乱,用他那鸟爪一般的瘦手在空中描绘,描绘另外一个世界,那世界里没有嘲笑,没有欺侮,没有痛苦的回忆,没有卑贱的苟活。
或者——
那天,赵小安嚼着碗里的米饭,突然流了眼泪,然后,就躺在那张冷冰冰的床上,等待,死亡,自然来临。
或者——
那天,赵小安嚼着碗里的米饭,突然露出笑容,然后,就躺在那张冷冰冰的床上,等待,死亡,自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