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人间不值得，既然人心尚软想念犹暖

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铁路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一个发际线岌岌可危、形貌油腻、笑得邪性的中年男子，提着啤酒瓶，正往玻璃杯里倒酒——这个名为“人间不值得”的表情包去年在网上迅速传播，至今未见颓势。表情包视觉形象不佳，却可成为时下青年又“丧”又“佛”的心理表征：不投入热情，不留恋，不执着，似乎看破红尘、遗世独立，实则以视人间为虚无来疗治心灵创伤。于是，“意义”与“价值”都在一杯啤酒的白色泡沫里被消解了。

而两年前，一位作家在微博上发起为“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續写诗句的活动，应者云集，许多网友参与续写，近10万人转发，300多万人阅读。这两句从唐朝走来的诗，带着风尘之色，却依然纯粹而有力量，借由网络抵达了内心苦闷、灵魂瑟缩的现代人的心灵。仓猝的时代里，人们依然渴望人间温情，渴望他人的慰藉与自己灵魂的安顿，一瓢酒里的诗情，竟成了“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这两句唤起“国人未死的诗性”与未泯的生命热情的诗，出自韦应物的《简卢陟》，他的另一首诗《寄全椒山中道士》中也有相类的句子：“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看来持酒慰人慰己，原是韦应物变幻人生里恒久的姿态。让我们暂且放下“人间不值得”味苦且粗劣的啤酒，去啜饮韦应物那一瓢酒吧。

韦应物本该最深刻地体味生命无常、人生虚无吧？韦氏为衣冠之族，韦应物出生时家道式微，唐人所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盛况已经不可复现，但他年少时以三卫郎为玄宗近侍，出入宫闱，扈从游幸，任侠负气。开元年间澄明开阔的气象，不会没有留存在他幼时的记忆中，朝堂宫廷都沉醉于太平盛世的幻象里而极尽奢侈淫靡的天宝印象，也深深地烙印在他早年生活中。王维笔下的“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以及李白所写“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的少年游侠，应是韦应物早年放浪形骸的模样。然而，在他年近弱冠之时，渔阳鼙鼓动惊醒了迷梦，铁骑踏破河山，满目疮痍，生灵涂炭，他“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眼见宫殿楼台一经兵燹，皆化作了青苔碧瓦堆。他亦有“肠内热”，即使冰炭置怀，亦不能熄灭心中之火。他以田园诗名世，又与陶潜并称“陶韦”，两人个性也颇有相似之处，陶潜“并不是浑身静穆”（鲁迅语），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韦应物也并不因为历经乱离，就退回内心而一味恬淡，忘怀世事，他关心民瘼，且眷眷于人间温暖，这样的个性特点集中表现在交往诗（包括寄赠诗、酬答诗、送别诗等）中，在滁州时所作的《简卢陟》便是典型。

《简卢陟》是以诗为信，字字句句满是对亲人晚辈的怜惜与关爱，言语简淡平易，而情浓意长。有人认为此诗前四句是自伤自叹之言，但我以为如此解说似有不妥：既是诗“简”，诗中应有“你”有“我”，很明显后四句为实写——写眼前景、道心中意，那么前四句应从对方（虚处）落笔。这样读来，此诗可分为两层，前四句一层，追忆过往，感叹卢陟身世，虚中有实;后四句由景及情，以瓢酒之慰收束全诗，实中有虚。

在与之往来密切的诸甥中，韦应物似乎对卢陟别加青眼，他在诗中提及的侄甥有沈全真、赵伉、韦班、卢陟、卢巡等人，而写给卢陟的诗就有5首。只可惜历史无情，大浪淘沙，卢陟生平汩没无闻，其风韵渺不可见。不过，在韦应物这个亲娘舅看来，卢陟有高贵的品格、高洁的性情、高雅的情趣，不然怎会开篇便用“阳春白雪”的典故来赞赏其人？想来天宝之后，朝廷乌烟瘴气，安史之乱后更是乱象丛生，盛唐贞观、开元年间士子建功立业的雄心渐渐委顿，一个个轻浮躁进、汲汲求利的小人凭机巧得势，官场上“劣币驱逐良币”的逆向淘汰竟成为常态。卢陟依旧保持世家作派（“卢”也为世族大姓，且自魏晋至唐长期居于高显之位），即便褪去了丽冠华服，但其矫然不群的风姿在碌碌人世里依然木秀于林。但是伧俗成了时尚，媚俗趋时者方能得到权贵的赏识，纵然卢陟生命之弦奏出“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却不得不面对世无知音、应者寥寥的尴尬。对如此世态，常人难免愤激，但韦应物对晚辈言语自然不会嘲世骂俗，他豪阔的性情也容不下刻薄，他只是叹息自家外甥境遇之“可怜”。我读这两个字，分明感受一位呵护后生的长者内心的柔软。

卢陟的身世也真是可叹！幸而，安史之乱不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庄《秦妇吟》）的黄巢之乱那般酷烈，世家华贵的身份犹在，架子未倒，但“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卢陟不得已寄食戎旅。此时卢陟、卢巡也应在滁州，有兄弟可亲，有娘舅可依，但家族大厦已倾的惊恐惶惑、烦恼不安时时袭击他的心。诗中以“恓惶”二字言其处境、心境，正体现韦应物的体贴之心。如若只是一时生计艰难还可忍耐，但更可悲的是身在淮海之滨，心属日下长安，却远隔千里，难见宫阙;更可叹的是年纪渐长，双鬓染霜，只怕最终蹉跎了岁月，“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本为簪缨世胄而身如飘蓬的，又何止卢陟一人？韦应物自己也不是转徙不定、怀思故土却不得归乡的人么？外甥之恓惶，其实舅舅也是流离不安。卢陟之蹉跎，韦应物也嗟悼伤感。尤其在回想往事、想念亲人的时候，更觉时光易老吧。韦应物在其《闲斋对雨》中曾言：“端居念往事，倏忽苦惊飙”，又在《新秋夜寄诸弟》里写道：“无将别来近，颜鬓已蹉跎”，对卢陟、对韦应物，岁月都何曾饶过！但读此四句诗并不觉得过于悲凉，“可怜”“恓惶”“蹉跎”虽是愁穷嗟卑叹老之词，但诗人以关怀的口吻说来，让人于叹息之外生出人情熨帖之感。

你会在怎样的日子里想一个人、忆一段往事？韦应物这个情热之人，“一与清景遇，每忆平生欢”（《秋夜》）。春天，思念会随一枚柔嫩的新芽萌生;秋天，思念也会像一片落叶般翩飞。此时正值春末，他对卢陟的想念栖息在密密的树叶间，也吟唱于山鸟婉转的啼声中。本来，潇潇暮雨、落花满庭才是酝酿思念的典型坏境，但这样的景物过于黯淡凄凉，与韦应物疏阔豪纵的本性不符，他更爱每一季的清佳之景：清涧深幽，绿树华滋，得山风水汽，树树挺秀可爱，朝雨静柔细密，浥去轻尘，空气浸得湿湿的，水一样纯净，缓缓流动，经了雨的树色越发青翠，涧树枝枝叶叶向高处伸展，叶上未及滴落的雨水闪着些微光亮，这亮光终究被葱郁茂密的树含着，像是被小心收藏的心思;春天到了收梢，娇红艳紫渐次消歇，山际涧边都铺染深深浅浅的绿，偶有一两朵未凋零的花在提醒人：“春天还在，虽然已到尾声。”这样的景致大概更合韦应物的心意，以他爽朗之性应不喜浮花浪蕊，而此时山野寂寂，只有倏来倏去的风挟来好鸟嘤嘤，鸟鸣清丽，让人忘却俗世烦嚣。不必有杜鹃啼血——那太过悲切，也不必有鹧鸪呼愁——那太过沉郁，这暮春时节的幽树鸟啭就好，有一点点清寂，一点点温存，恰是最适合与亲友分享的风物和心情。

頸联是全诗最清新的句子，有声有色的清妙之景是诗人接受的自然的馈赠，他也想将这景连同自己安适之感赠与亲人，当然，还要以一瓢可暖心温肠的酒相赠。所赠不是金樽清酒，不是华觞春醪，只是寻常自饮的“一瓢酒”，容器粗陋，酒味淡薄。金樽清酒用来对客豪饮，华觞春醪可宴饮佐兴，而韦应物并不爱那豪华奢侈的场面，更无推杯换盏的俗念，“一瓢酒”消烦破闷，可洗浊涤俗，可慰藉人心，如此正好！世人称赏韦应物的诗“平淡而高古，简朴而情深动人”，这一瓢酒既合其落拓的性情，又与其简朴诗风相契，而深情往往在那简朴平淡处。诗人心中有人，虽是独饮，却不是李白“独酌无相亲”（《月下独酌》）式的寂寥，思念亲人时持酒相邀，醇厚绵长热辣的酒意与情感都通过诗句传递。韦应物其他诗，如“对酒始依依，怀人还的的”（《三月三日寄诸弟兼怀崔都水》）、“有酒今不同，思君莹如玉”（《春中忆元二》）也有此种情怀，但都不及“可以慰风尘”言语恳切、情意厚密。“一瓢酒”是心灵的召唤，“慰风尘”是温情的安慰。

盛唐时李白以气驭诗，杜甫以才工诗，中唐诗人普遍气衰才短，格局仄促，而韦应物早年的豪情侠义，都在人事迁变中渐渐变为冲淡萧散，但他端方正直的品格不变，他情深义重的个性未变，化而为诗，前者便是《寄李儋元锡》《观田家》这样的良心之作，后者则为存诗颇多的交往诗。韦应物存诗570余篇，交往诗约占三分之一，诗中所涉及交往的人约有190人，他寄赠酬答送别的有友人，有亲人，有僧人道士，金句甚夥：“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秋夜寄邱员外》），“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闲居寄诸弟》），“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赋得暮雨送李胄》），这些诗句有侘寂之美、空灵之意、温厚之情。大概一个率真热情又困顿尘世的人，特别能感知人情的温柔与暖意吧，他的诗句“色调”朴素幽冷，但底子却是对人间温情无比的眷恋。

韦应物作了那么多撩拨人心的交往诗，为什么偏偏是“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搅动了现代人的心，唤醒我们的诗情？有网友说：“何谓风尘？是尘土飞扬的社会现实，是漂泊无根的精神苦闷，也是人生旅途的艰辛疲惫，凡是过往，皆为风尘。”此言得之！现在固然不会遭逢板荡、乱离，但或为梦想或求生存而奔波挣扎的人，虽然一心想“活在当下”，却无法应对“当下”变动不居，远离乡土走入“陌生人社会”更使人经受漂泊的沧桑，无法追求“理想的生活”，人生又被“生活的理想”绑架，很多人成为现世浮华中的苦闷者、无根者。在风尘中飘荡的我们多渴望有那样“一瓢酒”，一瓢让灵魂舒展的酒。但“一瓢酒”只是诗意的遥远的念想，我们所能做的，是吟味诗句获得一瞬间的感动与安慰。其实，给自己贴上“又丧又佛”的标签的人，又何尝能消除欲念、斩断情丝？而感念于“一瓢酒”里的温存的人，终究有对温情的渴念与执着，留恋这纷纷扰扰又有烟火气的人间。

人间值得，因一封信、一首诗、一瓢酒而值得。我也希望有人以诗为简，寄给我每一个季节的问候，正如周公度的《这么好的信》：

……

说亲爱的，亲爱的。

说“秋天很美，很美

旅途有一点点儿

旧信封才知道的疲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