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每一个燥热的夏夜
2018-10-23康伟明
康伟明
村庄的夏夜是欢喜的,却也是恐怖的。
当夏日黄昏靠岸,村庄犹如一个巨大的蒸笼,人的声音都想脱嗓而出,寘入冰库中冷冻。黄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到处寻找阴凉所在。此时,家中的水泥地板是冰凉的,我常赤脚走在上面,能感受到来自地底下的潮湿与阴冷,凉爽无比,但也一不小心会踩上一块玻璃,将脚扎破,喊疼不止。孩提时代对于疼痛的记忆是不长久的,总眷恋于玩乐,即使可能会再次遭受疼痛,也不会停止玩乐之心。所以,脚被玻璃扎破的次数不计其数,但无论母亲怎样叮嘱,我依然玩性不改。我常常一个人赤脚下地,去后山爬山,带着小黄狗奔跑。渐渐地,脚底生了一层厚厚的茧,以至于碎石子、碎玻璃扎在脚心,我已感觉不到疼痛。
村庄的夏夜是燥热的,身心也热,无处发泄自身的热量,所以语言也都带着锋芒。父母时不时就会争吵,连我的脾气也不小,常常摔坏杯子。现在想起来,这也许应了那句“气候影响心情”的说法。村庄四季分明,不同季节的景色各成一派,也影响着村庄人们的情绪。我无法想象那些整年处在热带地区的人们,其心理素质当是极为强大的吧?要不然怎么能一年一年地抗拒内心的燥热?哪怕只是一段时间的狂躁,没法抑制,想必也容易酿成大错吧?
夏夜太过燥热,怎么办?吃饭来原本就是在增加热量,一把老旧的风扇吃力地吹着,但永远吹不散身体的热量。这时,父亲会让母亲搬几条凳子放到门口,然后把饭菜放在桌子上,一家人伴着夏季傍晚偶尔的阵阵轻风吃饭,倒也是一个好办法。终年在屋子里吃饭,偶尔到门外吃几次,别有一番滋味。我懒得坐下,总是端着饭碗,夹一些菜,在上屋旁的小径上边走边吃。没多久,月亮便爬上天空。月光清辉,把夜空照得朦胧般虚美。月色下,一切都是朦胧的。远处的桃树、农田、高山以及蜿蜒而走的大路,都好像被浮动的月晕笼罩着,毛茸茸的,能看清物体大致的轮廓,却任你怎样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个中细节。这种曚昽虚幻的景致,只有月色才能够赋予大地这般美感。既然看不清,那就好好吃饭吧!走到小径上,山风吹了过来,渐渐有凉爽之意。遥想古人在夏夜,定是如我这般,端着酒杯,月下酌一杯,或者与影对酌,与友对饮,要不然怎么能写出那么多有关夏夜的佳句呢?“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把衣服撩起来吧,太热了呀,然后呢?“静胜安能希”,即使是柳宗元,也难以以静胜热。我倒觉得,既然是夏夜,必然热缠上身,难以脱逃,何不饱尝夏夜之味呢?夏夜之味是什么?我没在北方待过夏夜,只知南方。我的村庄的夏夜,滋味甚广,待我细细讲来。这种滋味我是深恋着的,我不会想尽办法克制燥热,反倒认为这与冬雪一般,是季节的本色体现。从容地接受这燥热,不驱赶,不厌倦,不否定,反倒心中衍生出另一种欢喜。
若能看到明明灭灭、闪烁不止的昆虫,你怕是能获得最为直接的惊喜。是的,村庄生态环境优良,原始自然气息浓厚,夏夜,你总能轻易在山间遇到几只飞翔的萤火虫。她们在追逐什么?这般姿态优美,精灵一般飘飞在月色下。她们好像在寻找什么,寻找食物吗?还是寻找来自村庄的讯息?人间自是有情痴,我更愿意理解为她们在月色下你侬我侬,情意追逐。在人类面前,她们完全不害羞,如此诚挚善良。我曾取来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抓住几只萤火虫,放入杯内,仔仔细细地观察过这种昆虫。她的眼睛是半圆球形,触角很长,末端有发光器。不是教材里有“囊萤映雪”的故事吗?经过实验,我发觉十几只萤火虫所发的光完全不可能拿来阅读。只能说,这个故事更多的是宣扬这种尽一切办法读书的精神,而不是它本身故事的真实性。我大学毕业后,久居城市,从未见过萤火虫的身影,故苦思良久。一次,当地的西湖公园搞了一次萤火虫放飞活动,我兴致盎然地奔去,美则美矣,可惜已不是年少时夏夜偶遇三两萤火虫时的心境了。
夏夜自然也是用来玩的。夏夜气温高,水田里的泥鳅跟黄鳝都会出来乘凉,这是捕捉它们的最好时机。父亲特意买了一个射程很远的强光手电筒,手电筒上还有一根背带,方便背在身上照明。我拿上铁叉跟竹篓,就开始往水田走去。竹篓绑在身上,左手持手电筒,右手持铁叉,一步一步走在水田里,一旦看到泥鳅,一把叉下去,泥鳅就被叉在铁叉上了,然后拨在竹篓里。如果一晚上勤快点儿,运气好点儿,叉个十几二十条不在话下。
除了叉泥鳅跟黄鳝,我幼时还捉过青蛙。浓夏正是稻秧疯长的季节,蝌蚪开始大量繁殖,田间的青蛙越来越多,蛙声阵阵。只要带上一个强光手电筒,拿上一个蛇皮袋,走到田间,用手电筒对着青蛙的眼睛,它就完全看不清方向了,单手可轻易捉住。年少时吃过几次青蛙肉,比起牛蛙,青蛙的味道更有韌劲。《本草纲目》中有“南人食之,呼为田鸡,云肉味如鸡也”的相关记载。但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农田害虫开始变异,洒农药的次数变多了,青蛙的数量已经减了不少。再加上政府的舆论引导,以及媒体数次报道青蛙中有寄生虫,不可盲目吃食,村庄里的人几乎不再去捉青蛙。
老屋旁绕着一条小水渠,夏天,如果水渠通水了,那就是绝佳的洗澡去处。我常常直接脱光身子,置身在小瀑布之下,好似喷头,将我全身沐浴干净。那水是自大型水库引来的,算是干净清澈,虽不能直饮,但用来洗澡倒是恰到好处。少了用盆浴的麻烦,多了一份洗澡的乐趣。要想更刺激一点儿,那就直接用砖头把小水渠堵住,把水蓄满整条水渠,就可以在里面游泳了。呼朋引伴,好不快哉!
借助明亮的月色,我们能做点儿什么呢?那就玩一场老鹰捉小鸡吧!既然月光如此明亮,怎可辜负这番别致的美景呢?呼喊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响彻村庄。即使即将而立之年的我再度回到村庄,面对这番月色,也想做点儿什么。静思未免显得太过矫情,邀上一好友,与其大谈风中往事,对饮一番,岂不痛快?儿时玩伴大多已经成家有子,即使再见面,也无法像小时那般了无隔阂。他们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更关心如何不辜负这绝美夜色。这迥然不同的心境,又如何再坐在一起?有些人会渐渐远离,以至于彻底走散。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遗憾,生命中曾经拥有过,有此怀想,便足矣。何不与年迈的父亲对饮一杯呢?是的,这是一个好方法,与父亲谈谈过去,听他讲述生命中的困窘与磨难,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有人把夏天称为“苦夏”,如果从本质上理解这二字,倒确实说得极对。冯骥才特作文为《苦夏》,但写得并不是苦苦的夏天,并不是蒸笼般夏天的难耐与难熬,而是“苦”字的分量,这种角度与看法非大家所不能为。我亦认为,夏天就是苦的,我愿意从根本上对它进行一种认同,因为这就是它的本质,无可更改,千秋万代皆认此理。你看,这炎热的夏天,炙热的太阳目空一切地烘烤着整个村庄、大地,农人无法出门,即使有农活,也得顶着个大太阳出门,晒得面目黧黑地回家。而这仅仅是外在的一种打击,更多的是心灵上的一种燥热——无尽头的暑热与狂躁。即使来了一场雨,狂来的风都带着泥土的热腥味,呼吸久了,难免觉得恶心。可这不就是夏天吗?人生一世,几十年光阴裹挟着五味杂陈,你总会在人生的长路中碰上“苦夏”。如果你曾体会过它的滋味,你就不会再害怕,而是勇往无前,直抵生命的本质。毫不遮掩地说,我爱这夏天,爱这无比炙热的夏夜,爱它倾泻的汗水,爱它舌尖上的燥热,爱它带给我的一切狂躁难耐。爱它,如爱生命。
夏夜也有它恐怖的一面,它就像蛰伏在我心灵上的一处阴影,若影若现。我家的正对面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山脚下都是人家,房子一栋栋建在一起,烟火味极浓。而山上是一座座坟墓。到了夏夜,气温很高,在门外乘凉的我,常常能看到对面山上扑闪的火,一闪即逝,绝不长留。可分明山上是没有人家的,除了坟,还是坟。所以,年少的我看到那扑闪的火,心中未免害怕,真道是“神光兮熲熲,鬼火兮荧荧”。伙伴们把它称为“鬼火”。后来,从课本里学到,鬼火乃是因夏夜气温过高,人的骨头里含有磷,磷摩擦燃烧造成。尽管了解了真相,但那火依旧在我童年的心中造成不小的恐慌。
我好像从小就对蛙声有一种忌惮。一到夏夜,蛙声一片,有人枕着蛙声入眠,多么高雅有趣,而我一直对蛙声存有一份忌惮,这忌惮因何而来呢?许是跟两次经历有关。一次,村里进行农网改造,将旧电线杆全部拆除。一个工人在电线杆上装高压线时,被突然来的电流打倒,坠在地上去世了。我幼时爱觅奇,便独自一人前往,看到那工人被电烧坏的模样,久久不能忘怀。而夜色恰好来临,蛙声阵阵,似乎是在哭泣,又似乎是在呐喊,为这样一个亡灵在喊冤:是谁在偷偷地送電,导致他的死亡?望向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墨一般浓稠得化不开,越黑越恐怖,如临深渊,以至背后都开始吹起寒风。第二次也有关死亡。村里有一个小混混,初中时便无心学习,常与外面的混混一同干抢劫的勾当。也因此,他聚了一堆人,干着不正经的事,在当地臭名昭著。一次,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后座上载着两个人,因为速度过快,在拐弯处,与对向的一辆卡车相撞,两车一起摔下高高的山崖,除了卡车副驾驶上的人反应快,在车还未坠下山崖时开启车门逃跑了,其他无一人生还。当然最重要的是,坠毁地点就在我家楼下。仍是一个夏夜,四副黑棺材摆在大马路中间,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我连看都不敢去看。只是窗外响起蛙声一片,我一夜难眠,连梦里都是青蛙在哭诉。许是年少时形成的阴影,我对蛙声一直都有一种忌惮,总认为这叫声是不吉利的象征。每每回老家,一听到蛙声,我都难以入眠。尽管书中教人智慧,不可无知,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无知,无法阻止自己将蛙声与哭诉相连的恐惧感。
夏天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我真说不清楚,它来的时候飘逸无声,只有苦夏来临,真正那般燥热时,方才惊觉夏天的到来。雨水逐渐增加,有时候一连一个星期都在下暴雨,但是暴雨依旧无法洗刷燥热。走的时候更是悄无声息,只知道落叶倦黄,天气不再那般燥热,村庄的草木开始变黄,一切似乎都开始走向衰落。是夏天的狂热席卷了生灵的勃勃生机吗?秋叶如蝶,需要一番沉思,一番沉睡。人类也是,燥热年年有之,但切不可一直如此。何不趁低谷之时沉睡一番呢?经过沉睡与思考的沉淀,待来年燥热的夏夜再临时,兴许我对生命又多了一份理解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