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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

2018-10-23侯云珍

岭南文史 2018年3期
关键词:祖母

侯云珍

关于父亲给我的感觉是既生疏又亲切,成年之前可谓对自己的爸爸印象模糊。

第一次见到父亲应是民国22年(1933),由伯母(父亲的妻子,但不是我的妈妈)带领哥哥(晓昌舅)和我三人由梅县城的江边登上一艘木船,我年幼无知狂哭不愿意离去。木船漂到汕头登岸,第二天改乘小客轮抵达香港,转乘木船往广州。不知航行多久,早晨到了广州的长堤-,上了岸,雇了一部黄包车,在吉祥路一巷口停下,好像是由妈妈到巷口来帮着提一网篮走进父亲刚刚盖好的两层小楼房。

到了黄昏,父亲拿着一个咖啡色的皮夹,头戴时兴的灰色毡帽,没人告诉我这是爸爸,也没人教我叫他一声,本能地觉得这就是大伯,哥哥姐姐都这样称呼父亲。父亲放下皮包,挂好帽,然后在他的既是书房又是睡房的侧面的小阳台抚弄他栽种的花盆。对这位陌生的爸爸我惧怕得无法形容,他在家人面前严肃极了。同坐一桌吃饭,不敢望他一眼,更不敢坐在他的旁侧,这是我对父亲的第一印象。

侯过与家人

父亲的家乡名字称楠华,族中人多称他楠伯,而家里的许多访客都以子约先生相称,也有以侯老师称呼。

曾听一位年长的姊姊(双姨,是远姨的姐姐)多次谈及父亲极富孝心。她说,父亲的两个弟弟相继去世,祖父母痛不欲生,父亲闻讯从日本回国,抵达家门外小桥立即双膝跪地,一路跪着走进家门,痛哭流涕与双亲哭成一团。

每到冬天家里就会拿出一个精美的木架六角火笼(取暖用具),里头装有一铁碗,把烧红的炭火放进碗里,铁支架可以自动旋转,盛着炭火的碗总是平稳朝上,可以放在被窝里。据说是父亲特地由日本买给祖母的。

两个弟弟离世,父亲成了祖父母唯一的男丁。然而,年届四十的父亲,仅有三个女儿。祖母既伤心又忧虑年长的儿子膝下仍缺男孙,每天早起拿着小木凳走到屋后的小山坵上哭诉。此外,苦苦劝说父亲,为后继另娶。当年在江西南昌任教的父亲,为尽孝道由友人撮合,娶了年仅十五岁的少女,翌年生女儿一名,家人未经父亲同意,将初生女婴送人收养,父亲大怒,不久即设法着家人抱回家。又过了一年,妈妈生了个男婴。这女婴即姐姐环珍,男婴即哥哥晓昌。

1963年有一天和父亲在广州中山纪念堂附近散步,闲聊家常。他说:“你祖母因无男孙,每天到屋后小山哭,哭了十年。你哥哥诞生才停止了哭声,我给他取名晓昌,祖母天亮了”。

这个男孩成了宠儿,父亲心满意足给了一件孝敬母亲的最好的礼物,并立即由南昌送回家乡陪伴长辈。

此外,这次稀有的聊家常,父亲忽然向我倾吐,多年来他为什么对他原来的妻子不满。原本两人之间感情尚好。他说,有一次回乡探亲,发现自己特地给祖父购买的一床丝棉被,她竟然没有交给祖父使用,由她自己享用,至令他十分不满。从此以后对她冷淡,怒目而视。我终于明白这位怨妇伯母,把夫妻冷淡的责任全部归咎给妈妈,她无法理解丈夫的孝心被损害。

这位伯母不满父亲对她的冷淡,把她安排在家乡生活,于是带着哥哥和我于1933年往广州投奔,又一次引起父亲的不满,因为她把哥哥从祖母的身边带走。抵达广州不几天,父亲立即着人把哥哥送回家乡祖母身边。

由于父亲曾留学日本,涉猎了中国以外的事务,增加见闻,视野开阔,表现在他对待女儿的态度。他年青时已有了三个女儿,他把三个女儿都安排到正规的学校读书,受现代教育,这在当时社会是罕见的。尤其对第三位女儿尤为宠爱,小小年纪就把她送往上海请朋友照顾,想方设法让女儿读进上海名校,接受西方教育,可见父亲不属重男轻女之辈。

我是在家乡出生长大的,童年时对父母的印象几乎空白,没感受到多少温暖。还记得小时候很羡慕一起玩的小朋友,有自己的母亲关怀备至。少年时见过父亲的次数极少。记得有一次父亲回乡,停留时间很短,突然听妈妈对我说,父亲提出要把我送人抚养。听了后非常害怕,并在背后怒视父亲,躲避他,盼他快离开。幸好他只说说而已,没几天他走了,我的恐惧才消失。

父亲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约同三位好友(钟勋、曾蹇、温注叔)四人同往日本。登船前一刻,将脑后拖着的辫子剪掉。登上木帆船到汕头,转乘轮船远赴日本。他亲睹日本的经济政治,都比自己国家先进强盛。由于日本经历了明治维新故能强盛,十分渴望自己的国家也能强盛起来。他觉得科学可以救国,扶助农民发展农业,让中国摆脱贫困。因此,他满腔热情支持正在日本开展革命活动的孙中山先生,特约同曾蹇先生一同拜访正在东京的中山先生,并积极以行动加入中国同盟会,担任广东支部长。

作为家人,从未听他谈过去的事,有些故事是他晚年写的短文所看到的。

由1962年初至1968年底,我住在父母亲的家里,和父亲朝夕相处,是我和父母近距离相处最长的日子。曾多次听到父亲感叹,非常希望有一个人能帮他笔录他的口述,很遗憾没想方设法满足他的愿望。

作为一家之长,父亲确是一位地道家长,待子女不苟言笑,一副严肃脸孔。家里每天都有客人来访,客人来了他一定笑脸相迎,只有坐在客厅里陪客展现他那稀罕给家人的笑脸。每次他总客客气气地倾听客人的谈论;客人告辞,必亲自送客至门口鞠躬告别。除了陪客聊天,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不断听到他说视力不好,看字不清,曾陪他到省人民医院看病及检查,医生说是白内瘴所致,但又未成熟,不能做手术,失望回家,视力无法改善。然而,他仍然坚持看书,右手拿放大镜跟随他的视线移动,常常引来的是瞌睡来了。

父亲的晚年生活,除了手不释卷,更多的是看孙辈嬉戏。他会在客厅里,在一小方桌上自己磨墨,摊开雪白的宣纸写字。人们喜爱他的书法,许多人来求他的字帧,有认识的,也有慕名而来的,都想要他的墨宝。不管什么人,有求必应,从不拒绝,人们都说请侯老写字,很易求。有位年轻女士,曾屡次上门要字帧,每次均满足她。1974年3月一天,她再一次来请父亲写条幅,累得他浑身汗,放下手中的毛笔,走到洗手间,拿毛巾用凉水擦,第二天开始发高烧,送医院住院留医,病情不见好转,低烧不退。老人像小孩似的,医院端来中药汤,他拒绝服用。送到他嘴上要他喝,他怎么也不肯张口呷。问他为什么不吃药,他说,很苦我不要喝。精神愈来愈差,有时神智不清,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终于不治。

父亲一生简朴,他无什嗜好,不烟不酒不赌,十足的文人雅士气质。他较常光顾的是古董店、古籍店。由于儿女众多,肩挑家庭负担,步入老年他不时有摆脱重担意欲,偶尔以妈妈作泄怨靶子。1949年暑假,我由台湾返穗参加高考,有幸意外被录取,既高兴又忧愁,硬着头皮问父亲讨学费,他以十分不悦的眼神对我说,读什么大学,有什么读头,你远姐读了大学又怎么样。受了闷气,我退出他的房门。过后不久,父亲手里拿着一小块黄金交给我,要我拿去换成现款缴学费。第二天,他又另拿了点现款给我,把那小小的金块还给他。我赶忙找朋友陪我到学校注册。狼狈的是,父亲给我的银元不足以缴学费,由陪同的朋友替我解困,代付两个银元凑足。父亲确实有难言之处,当时正值内战烽火,混乱状态,或许拿不到薪金。

1950年,父亲向中山大学请求退休。退休后按原薪打个折扣。1953年受命任广东省文史研究馆馆长。供给关系纳入该馆,在原退休金数额外增加40元。总共220元上下,是全馆支薪最高的一位,直至去世从未增减。

每月发薪的那天傍晚,有一位朋友之妻(或女儿)准时前来,从父亲手中取去20元;还有一位父亲早年的学生,因贫困亦按月问父亲取约20元生活费。还有些外地或家乡的亲友,每隔一段时间或是节日,他会着我或妈妈寄点钱表示关心。他心地善良,对处境不佳的亲友十分同情。眼见同寅或朋友受难,他会背地里私下慰问。有朋友受审查,工资被扣,他悄悄找机会关怀他们,征询是否需要帮助。

父亲一生从事教学,用他的口语传授知识。很遗憾从未到过他的讲台前聆听他讲课。我认为,父亲的语言功能不算高明。如他居住广州几十个年头,而从未听到他说过广州话。他的客家方言最为地道,朋友来访,他都以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交谈,如果来的是客属朋友,当然用家乡话最为熟练。

然而,父亲能说日本话。1948年有一位台湾年青林先生被中山大学理学院录取,这位林先生不时到家里来找父亲,他们两人都以日本语交谈。1949年夏末秋初,林先生一脸愁容找父亲,因内战他和台湾的家人已不能联络,得不到家里的接济,父亲很同情他,每次来访都掏点零用钱给他。

曾听父亲提及他曾在黄埔军校当教官。据一位姊姊说,当年家住广州南门太平沙,父亲一早身穿军装,长统皮靴,到黄埔军校授课,教的是日文。

1949年暑假,家里没有电扇。父亲每天左手摇着纸扇,右手执笔,坐在小板凳上以椅代桌,专心地翻译日本作者的《白木耳栽培法》,后来由中山大学农学院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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