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雕花匠
2018-10-22冷江
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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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山区稠岭小镇,是有名的匠人聚集地。从明朝末年至今三百多年长盛不衰。镇上有一户汪姓大户,世代从事雕花匠,传到如今的汪四海已经是十八代了。
雕花匠是所有手藝里最综合的一门技能。不仅要求有一定木工基础和建筑构造方面的知识,还要有深厚的人文历史和工艺美术方面的积累。因此在当地有一个说法:百工雕为先!学木工、泥瓦工可能两三年就能出师,但学雕花工,非的五年乃至十年才能有所成就。
汪四海六岁开始跟父亲学雕花。五年后已能独立做活。但父亲坚持不让他过早露头,八年后,也就是十四岁时,才允许他试着单飞,但只收正常工价的一半。直到十八岁,娶了镇上漆工张大毛的女儿张四凤,才让他单独立户,按正常工价收取。
汪家的雕花活,不仅在稠岭镇,就是方圆百里的池州府,也是鼎鼎有名。一方面确实是手下活漂亮,雇主没得挑;而另一方面是因为汪家诚实守信、童叟无欺,重仁义、讲信誉。汪四海基本功扎实,继承了祖辈仁信传家的家风,为人又刻苦好学,加之脑瓜子灵活,做出来的东西件件精妙,无人不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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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初,县里建文化馆大楼,慕名请他给一楼大厅的巨型屏风雕花,题材不限,只要喜庆就行。汪四海一开始婉言谢绝,妻子张四凤不理解,这么好的活儿为啥不接,扬名立万的机会为啥不要?汪四海骂道:真是妇人之见!为了扬名咱啥也不管不顾?这可是县里头号工程,咱万一有个闪失,对得起政府,对得起咱汪家祖宗吗?
县里很坚决,非请汪家来做。于是文化局局长刘玉龙亲自登门,再三诚恳相邀。刘局长说:汪师傅,您是咱们县里手艺人中数一数二的精英,这活您要不来,其他人做砸了,不是丢全县人的脸吗?县里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做漂亮!
汪四海被他这话给搁在那儿了,实在不好推辞,只能接下,嘴里还是说:感谢政府信任,我试试,政府不满意,可以随时另请高明!
话是这么说,手上可不马虎。接完活,他去现场看了半天,回来后没有马上开干,而是关起门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好了整幅屏风的主题构想和画面布局。第四天带上全部工具正式进场,一干就是七天七夜。收活后,文化馆馆长请刘玉龙局长来验收,刘局长连连称赞:好、好!好一幅龙凤呈祥!我早说了嘛,这活只能汪师傅来干,别人任何一个我都不放心!
文化馆开业仪式上,县里请来了省里工艺美术方面的老专家齐小石。齐先生看后赞不绝口,当即问是哪位高人所为?当听说是本地一个五十来岁的雕花匠后,不禁连连称奇!
从县上回家后,汪四海却大病了一场。四凤埋怨,有你这么干活的吗?连命都差点搭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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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馆工程后,汪四海没有再接政府的其他项目,还是习惯了零零散散给十里八村做些小活。到后来,城里开始推广标准化建筑和电脑设计,找雕花活的越来越少。汪四海干脆把雕花刻刀用一张黄绸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压在了箱底,每天晚上睡觉前手痒总要去摸摸,只要这些老伙计还在,才能睡的踏实 。
妻子不理解,问他:你咋收手了?要不你教教你儿子吧?
汪四海哼了一声:就他?他能耐得住这份心?
汪家祖孙四代单传,四海十八岁成婚,前面一连生了三胎都没保住,三十岁时终于生下一子,取名汪俊琪。这孩子长的文文静静,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读书成绩也很一般。去年参加高考,分数在全班排在倒数后十名。四凤还想让孩子再复读一年。汪四海说:得了,他不是读书的料!别糟蹋那份闲钱了!
那总的让孩子整点营生啊?学雕花吧?
汪俊琪低了个头,一句话不说,扭身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四凤想追过去,汪四海抬手挡住了,说:雕花这活是门通灵的手艺,非得实心实意学才成。你瞧他那怂样,多说无益!
过了几天,四凤悄悄告诉四海:儿子想和同村的大虎、二虎一块去浙江找活干!四海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从箱底拿出那套雕花家伙什,一件一件细细地擦拭。四凤急了,你不让他跟你学,往后咱汪家这门手艺不是失传了吗?
四海怒了,一把推开四凤:妇道人家,这是急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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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俊琪这孩子,看似内向,其实挺有想法。他心里明白,父亲对雕花手艺很看重,但是作为80后,他更清楚,传统的雕花手艺正面临计算机和互联网时代的挑战。这些年来,传统雕花活越来越少,父亲日益落寞的背影,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听说浙江东阳传统木雕走出了全国,形成了产业链和规模经济,他很想去看看。于是约上好友大虎、二虎同行。
到了东阳后,他和大虎、二虎进了一家木雕加工厂当学徒。出自雕花世家的他,悟性高,很快掌握了东阳木雕的工艺特点,对东阳木雕行业也有了清晰的认识。不比不要紧,一比吓一跳。他发现东阳木雕行业与老家传统雕工行业相比,最大的区别在于老家的雕花工还停留在个体工匠和修修补补上,而东阳木雕已经形成了一个产业,有了产品研发、标准化生产和营销全产业链。根据网上数据,东阳木雕已发展到七大类3600多个品种。这些数据对他的冲击太大了,感觉东阳与老家简直有天壤之别。多年来,父亲累死累活,越做越窄。如果再不吸收借鉴这些成功的做法,这门手艺失传只是迟早的问题。到了年底,俊琪暗中记的各类笔记就有好几个本子,有些图样他还用手机拍了照。农历小年,三人坐长途客车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稠岭老家。
回家后,他不敢马上告诉父亲自己的想法。而是找大虎、二虎合计,借用大虎家的院子,搭了个临时工棚,三人合伙成立了一个合作社,专门利用带回来的图样仿制木雕屏风。因为手工仿制效率低,三人白天黑夜忙乎,累了一周才攒出一个成品来。照这个效率,一年也才能产五十个。如何提高产量和效率呢?他想到了东阳的木雕厂都是手工绘图,电脑合成,机器生产。看来,必须购买电脑和车床。可是,哪来那么多钱呢?三人这下抓瞎了!
俊琪愁眉不展。晚上吃饭时,四凤一个劲地给儿子夹菜,汪四海喝完一杯酒后,瞟了一眼儿子,突然提高声调说:“小子,没学会走,倒先要跑起来!我看你们迟早要吃亏!”说完,径直一个人回屋里去了。四凤和儿子面面相觑。
第二天早上出门前,四凤偷偷拿了个存折给儿子:这折子里有五万块钱,你看够不够,先拿去用!
儿子不敢收,问:咱爸知道吗?
四凤说:不知道,你拿去先用!
这时房间里传来汪四海的咳嗽声,四凤忙把存折塞进儿子口袋里,赶紧去吧!
有了这宝贵的五万块钱,再加上大虎和二虎各自从家里拿的两三万,一下子凑了十来万。他们买了电脑,订了台小型车床。有了机器后,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产量上来后,销售成了大问题。于是三人拿着产品图样,到城里一个单位一个单位跑,终于销出了第一套产品。要打开销量,还得想办法。俊琪琢磨起东阳的路子来。三人合计办一个网站,把产品放到网上去,接受订单。有了网络帮忙,全国各地用户开始纷纷找上门来,这下销路也逐渐打开了。
四凤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汪四海,本指望他们父子和解。谁知道汪四海一听反倒更生气了“我看他呀离吃亏不远了!”四凤替儿子辩解:“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儿子出息你不乐意?”
“出息!出息到天上去了!”汪四海转过话头对着四凤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给他钱了吧?”四凤支吾道:“没有啊”
汪四海冷笑道:“沒有,没有他哪来钱买电脑和机器?你这是在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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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俊琪他们这些天订单太多,正准备招收工人大干一场时,一封外地来的挂号信彻底把三人给打蒙了——这是东阳木雕厂寄来的律师函!控诉他们侵犯知识产权!要求立即停止生产,并赔偿五十万元经济损失!
五十万,这对三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来说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就像是被霜打了一样,三人一下子蔫了。
连续三天,俊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四凤怎么喊都不开门。四凤急哭了。
汪四海猛地把一杯酒倒进嘴里,把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吓了四凤一跳。“别干嚎了!这下也好,他总算知道天高地厚了!”
四凤平日里都唯四海马首是瞻,今天不知道哪来的胆气,哭着骂四海:“你可真狠心啊!儿子遇这么大祸,你不帮忙还在边上看热闹!”
“多大的祸能大过天去?”
“五十万,咱们到哪里弄这么大一笔钱啊?要不让孩子们出去躲躲?”
“亏你说的出口!借!借不到就卖房子卖地,咱做匠人的绝不干昧良心的事!”四海的回答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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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汪四海和大虎二虎三家人四处借钱准备赔偿东阳人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让事情有了转机。来的这个人是多年前请汪四海做文化馆大屏风项目时的县文化局局长刘玉龙。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人,这人,俊琪认识,东阳木雕厂的厂长陈新华。汪四海不等陈新华开口,先说了:“陈厂长,当着我们政府刘局长的面,我给你表个态,是我们没管教好孩子,给你造祸害了,砸锅卖铁我们汪家也要赔你!”
陈新华对着刘玉龙笑了。刘玉龙与当年相比除了身体有些发福,其他没太大变化,他笑着对四海说:“四海老哥,您可比当年老多罗!但脾气没变,还是直来直去!我已经不是局长了,人老啰,退居二线了,现在在政协工作;我今天来可不是带陈厂长要账来的!陈厂长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上周我听说你们这个事后,很吃惊也很高兴!吃惊什么呢?没想到咱们县的雕花业跟东阳比差距那么大!高兴什么呢?你汪家少公子后生可畏啊!哈哈哈!”
汪四海一脸窘迫,刘玉龙接着说:“我这次来是让你们两家联姻来的!”
“联姻?”汪四海、张四凤都愣住了!俊琪本来躲在一边,听了刘玉龙的话惊叫出声来。
陈新华在一边插话:“刘主席让我们厂和你们签个合作协议,由我们出技术、你们买设备联合办个分厂,你们负责生产,生产出来的产品由我们负责验收合格后统一销售。”
四凤没听明白,满脸狐疑地问:“你不要我们赔钱了?”
“那当然,我们合作了就是一家人了嘛!哪有一家人还要赔钱呢?哈哈哈!”
四凤还是有些不相信:“你们不是在骗俺们吧?”
刘玉龙亲切地拍了拍四凤的肩头:“老嫂子,你一百二十个放心!我,你们还信不过吗?我就是你们两家合作的牵头人和中证人,今后任何一方不守信用,都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哦!”
陈新华在一边不停点头:“是,是,咱们双方签字画押,刘主席亲自见证!”
汪四海听了,并不显得有多激动,他倒像是有些心事重重地走上前,象征性地握了一下陈新华的手说:“是吗?联合了?联合好!”
“是,汪老师傅,按刘主席的话说咱们是资源共享,合作共赢!”陈新华笑着说。
汪四海缓缓转身,又过去握住刘玉龙的手说:“刘局长,不刘主席,你看这个事真的能成?”
刘玉龙收了笑容,脸色突然有点凝重起来,意味深长地说:“让年轻人大胆干吧!他们代表未来!”
汪四海忙说:“是、是,年轻人路子正了,或许能成!他们若真能干成番事业,我们这些老家伙决不挡道!”
这时,陈新华又插话:“说到这里,您可提醒我了,在商言商,我可是有条件的——”
“啊,我就说嘛,天下哪来这么好的事呢!”汪四海心里咯噔了一下,满脸也严肃起来。
我要汪老师傅受聘担任我们厂的雕花技术顾问!不知道您肯不肯赏脸?
“是这个啊!”汪四海非常意外,良久无语。他问了一个憋在他心里很长时间的话题:“你们都机器化生产了,还用的上我们这些个手艺人?”
陈新华忙说:“您老说出了目前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也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机械化生产确实能提高生产效率,但我们东阳木雕能作到经历千年而不衰,根本上靠的还是产品和技术创新!企业没有一流的技术,就好像鱼儿没有水;产品没有过硬的品质,就好像雄鹰没有翅膀!您老的绝活我可是在县里亲眼见到了!您的手艺就是一流的技术,您的工匠精神就是最好的品质保证!”
汪四海认真听着陈新华的每一句话,句句都说进了他心里!他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起来,“你看我这么大年岁了,还能行吗?”
“行,能行,你不行谁能行?”刘玉龙在一边大声说!
汪四海怎么听起来感觉那么熟悉,就像回到了当年那次接文化馆屏风项目时的场景,一下子仿佛自己又年轻了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