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方成回家
2018-10-22李辉北京
◆李辉(北京)
两个多月前,6月10日,方成百岁华诞,他高高兴兴过了百岁生日。我们同住36号楼,下午看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李辉”。
这几年,方成身体还是不错,每天写四个大字,有时还用毛笔画漫画。每次他写的字或者漫画,儿子会第一时间发在朋友圈,让人欣慰。
2016年12月是丁聪先生百年诞辰,我们在上海举办丁聪的展览。展览名称为“丁聪百年,漫画一生”。我去看望方成,请他题字。他写了八个大大的展览名称,印在请柬上,非常醒目。
生日过后,方成住进了医院。开始状况还不错,罗雪村前去探望,专门画了方成躺在病床上的速写。
没有想到,今天早上传来方成先生逝世的消息。百岁老人走了,高寿之人!方成先生创作的那些充满讽刺、幽默的漫画精品,留存下来,供一代又一代人欣赏!
九十九岁高龄的方成书写“丁聪百年,漫画一生”
罗雪村前往医院探望方成,为方成画下这幅难得的速写
2004年,吉林卫视的“回家”栏目,邀请方成回到上海,纪录他在那里的漫画创作、他与储安平《观察》杂志的关系。“回家”播出时,以“苦乐入画”为题,叙述方成的漫画生涯,他和《人民日报》各位同事的关系,还有他与夫人之间的情感。
8月25日,吉林卫视的“回家”栏目,将方成的“回家”重新编辑,予以播出。谨以此“回家”,缅怀方成先生。
8月22日,北京看云斋
方成在《方成自述》扉页上题跋相赠李辉
苦乐入画
漫画家方成在北京的家,墙上挂着他创作于不同时期的漫画作品。
有人把这些水墨漫画称为中国漫画史上的精品;还有人说,他的画秉承了中国水墨画的传统,是对社会现实的大写意。
方成:一个人,一个明朝的官,看一本书,书上写“民主”两个字,有封建思想的人,他不懂得民主,后来我为什么画钟馗呢?因为可以借他发挥,我不是画钟馗看见酒了,钟馗想喝酒,无需巧安排,后面开条缝,自有鬼送来,这不用上了。
但方成还有另外一种漫画。
这些是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画于上海的作品,也就是在这座城市,方成开始把社会和民族的悲喜写入自己的人生。
方成:得了奖当然高兴了,我画了几十年漫画我记得大概得了三次奖,这是第三次也许是第四次,很高兴,我是1946年开始来到上海画漫画的,以前是没画过。
2004年5月,方成再回上海,一方面他的漫画作品在“枫泾杯”漫画大赛上获奖,另外,他要到上海市区,寻一回当年的来时路。
王世封(方成的同学):这是134号,我住135号,从这里过去,你看浙兴里联络点。
方成:就这里的房子,楼下是个厅,楼上二楼一间房间,住了几天啊,我在这儿。
祖籍广东的方成,把上海认作他的又一故乡,就在这个故乡里,他学会了用漫画来表达和讲述生活。他喜欢上海那个年代留存到今天的痕迹,更愿意回味关于上海的一切往事。
1946年,抗日战争刚刚胜利,大批逃难的人群正返往这座城市,一时间,房价上涨,工作难求。而此时方成却向着这个生疏的去处而来。
方成:这又是我住的一个地方,怎么回事呢,当时没有地方住,找我一个同学,潘守谦,还有一个同学叫孙国华,他家开个公司,叫意中公司。我们没有地方住,就住在仓库里,冻得要死,冷啊!仓库里没有火啊,没有火,我那同学到美国去的,正打工给我寄了一件短大衣来了。
1957年后,方成在自述中描写了那段情形:“那真是闯着去的,也是为生活闯一条新路。”在今天看来,这条新路不仅仅是生活所迫,也不仅仅是方成对于漫画的热情和执念,他把它认作为是一种生命的偶然。
方成:我改行完全因为偶然性,因为我要搞化工的话我是非常有兴趣的,后来闹病了,整天睡不着觉,老在那不行,就换了个环境,在四川待了七年,那是比较闭塞的地方,而且看上海的报纸,看他们画的漫画,我想这我也能画,我就想去,非常的有信心。
方成骑车自画像
那是一个苦难与青春热情交混的年代,仅仅在大学画过三年版画的方成选择了以漫画为业,同时他也选定了这个行业即将带给他一生的悲与喜。
到上海5个多月后,一封来自《观察》杂志社的邀请信,使在沉寂和飘泊中的方成看到了一线光明。约他的人叫储安平。
方成:见的时候很简单,因为那时候我是学生,刚二十多岁,他是教授,他也有架子,谈话都是他说,我听。
方成:在国外很重视漫画,作为评论的漫画,他也有文章,他投稿的都是国内最有名的学者,就缺漫画,外国很多杂志,关于报告新闻的东西都特别需要漫画,别的漫画他看不上,因为我的漫画学外国的方式画的。
方成:这是什么路?
周兴美(原《观察》工作人员):这就是吴淞路。东兴里444弄吴淞路。
方成:我记一下。
东兴里444弄吴淞路。
这就是当年《观察》周刊的旧址,它本应成为纪念馆类的建筑,但由于它的故事无法写进历史,而不得不只能存在于少数知情者的心中。
方成:你们怎么住?
周兴美:一个衣橱,一个书橱。他这个会客室就是两个沙发。改稿,外面就是会客室。
方成:在中间是个办公桌。睡觉呢?
周兴美:睡觉也在这里。21.6平方米。
这是一间21.6平方米的房间,这里留下的是一段不朽的传奇。
方成:他们那个《观察》杂志都抢着买,印一批马上就光。国民党那时候,哪有杂志能够出十万份,那时候出十万多份,十万零五千份,大家抢着看,传着看,影响很大,特别是对知识分子的影响很大。
《观察》周刊,这是一本牵动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心灵的杂志,他代表了那一时期人们对于民主、自由、真理的向往与追求,在方成还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印在这本杂志的时候,中国文化的先知们用真诚和智慧开创了《观察》最辉煌的时期。
方成:就这一期有《观察》漫画,我从这一期开始的,《观察》漫画,你看撰稿人都什么人啊,卞之琳、伍启元、吴世昌,这个胡适,最后你看它按笔划来,钱钟书、杨绛,都是这些人,那撰稿人都了不起的,你看我过去画这个《观察》漫画,那时我给它编漫画版,《观察》漫画。
1937年3月8日,在新一期的《观察》周刊上,人们惊喜地看到了这些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政治漫画。由此,这位署名为方成的作者得以跻身于上海漫画家的行列。
方成:我那时刚到上海,上海的漫画届的人物都很有名的,我是刚出来的学生,你要站住脚,在《观察》登了画以后,你就不一样了,后来我在别的报上也登了,还有好多的杂志登,那时候我就可以站住脚了,也可以维持生活了。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观察》周刊触发了方成内心涌动的力量和激情。在短短的一年中,他一共创作了近200多幅漫画,这是一个自认为一生都不懂得政治的人对黑暗统治最痛快、最酣畅淋漓的讽刺;这也是他生命中最有胆识和勇气的一段历程。
这一天,重拾记忆碎片的方成走了他病中最长的路途。
1947年后《观察》周刊搬到了四川北路的这栋楼里。如今,满是中药味道的房间中,那个在国统区名满天下的《观察》周刊,早已没有了遗迹和气息,那个年轻的方成,曾有的激情和热血也已被街市中满耳的喧嚣声盖过。
那份传奇就在此时、此间散去。
方成:抓住也不得了。
周兴美:不得了。储安平写的文章,你配的一幅漫画,要抓人肯定把你抓去,我记得你。肯定要把你抓起来了,但就是没抓着。
方成:是,我跑到香港去了。
1948年末,回广东探亲的方成接到了一封来信,告诉他情况紧急,不要再返回上海,他知道,一场腥风血雨已经来临。
1948年12月25日《观察》周刊正式被国民党查封,从它创刊算起,它仅仅存在了两年零三个月。
周兴美:我正好在报社里面,被他抓住了。几乎要杀掉、枪毙呀!
方成:关几天哪?
周兴美:2个月。
方成:哦,关2个月。他审问,怎么审问了?
方成与陈今言
周兴美:什么都没有。淮海他们吃了败仗,蒋先生说,我们的军事机密都在报纸上发表了,他讲,娘西皮,我们还打什么仗啊!
周兴美:过了一个礼拜,把我们全部都抓去了。
新中国成立后,《观察》周刊改名为《新观察》,主编储安平依旧邀方成共事,在短期合作后,储安平调往《光明日报》社任职。方成也因在《人民日报》社的工作繁忙,无法给他供稿;而就是这次无心的错过,使方成躲过了一场风波。
方成:后来他当了《光明日报》的总编,他就约我去,他说,你到这里来吧,我们还合作。我说,我现在已经在《人民日报》了,画不了了。那时候在《人民日报》画画也很费劲,没时间,肖李去了,后来成了右派。我没去,如果我去了,也被划成右派了。没办法。
侥幸躲过“反右”运动的方成,却在文革中受到了冲击,罪证之一是他在《观察》期间发表的有关国共和平的漫画;而此时在《北京日报》任职的妻子也遭到了批斗,夫妇二人在同一时间被关进了牛棚。阴云开始笼罩住这个幸福的家庭。
钟馗 水墨漫画 方成
黄苗子、方成与吉林卫视“回家”剧组合影
方成:第一次放出来的时候,看见孩子满脸都是泥,跑过来一看,呦,跟泥孩似的,不会洗脸,什么都不会,直掉眼泪。那时候饿死病死的都没有人管的,她担心揪心极了,她最疼这几个孩子,老三她最疼,那时候刚四岁,四岁多一点,他哪会啊!洗脸都不会,我们回去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吃饭他哪会做,他哥哥也不行。
陈今言,新中国第一位女漫画家,她的出现曾使方成度过了一段幸福和美满的生活。
方成:这本有写她的,就是她画的画,这张画毛主席看到以后还让人去看这张画,她发表在《北京晚报》,哎!《北京日报》。她说,慈禧太后说:你真是花钱能手,我当年盖颐和园的时候,也没想到用琉璃瓦修饰御膳房。就是这个,毛主席说,哎!你们大家去看看《北京日报》这张漫画,就是说的反浪费。
但是,“文革”的到来凝固了这个家庭的表情,此后,照片上的陈今言再没有那么轻松和明媚的微笑。
方成:她就是受气受不了。原来她喜欢唱戏,她上台唱戏,下班回家唱着回家。她平常是一个非常活跃的人,文化大革命以后,回家一句话都不说,就是干活,什么都不说,一直雕东西雕12点以后,怎么劝她都不行。她也不说话,整个人都变了。
没办法安慰,那个时候很少,只有告诉休息一下吧。她的心情我知道,因为那个时候我也是那个心情。
1970年林彪下令把牛鬼蛇神赶出北京,宣布会上,已无法忍受身边政治环境的方成立即举手申请离开,全家人把户口迁到了河南叶县刘店村,方成在厨房帮工,陈今言下田务农。虽然清贫和辛苦,但由于少了政治之扰,一家人总算过得安生。
那段时间,方成不愿多言。有时他会以给农民修雨鞋和骑车远行来排解心中的苦闷。而陈今言则用拼命的工作来换取心灵的安慰和生命的尊严。
方成:没活干呢?我们那时候有个向阳院,就是文革后期要把整个院子革命化。她管孩子,带了一群孩子,好几十呢,搞图书馆,大家捐的小人书,清早起来打早卫生。孩子都听她的,有什么事找陈阿姨去。就是什么打起来,什么事都去找她。
唐山地震的时候,搞防震墙,房子都得加工,得防震啊!房子震了,可以钻到底下。那时候搭的防震棚,每家都搭。就是她,很多家都是老头老太太。就她干,她身体好,她拿着斧子就去。
方成:她画牛郎背两个孩子,我就给她出主意,我说,你弄点好玩的,那孩子还尿尿呢,我就画了一滴尿。
方成从没想到这张画会成为1977年一家人真实的际遇,漫画上那条文山会海的天河,变成了他们真正的生命界限。那一年,积劳成疾的陈今言突然离去。
方成:最后一天她上班,骑车上班,过一会回来了。我说,怎么回事了?她说胃疼。那赶紧上医院。心电图一测,是大面积心肌梗死,那时候赶紧就抢救,把那个氧气带着,好了。你得住院,住院得换医生,一换医生就死掉了,马上就没了,再抢救就不行了。
那是方成一生中最难过的日子。
方成:我天天喝酒,睡不着觉,没法睡觉。
方成:天天哭。过了几年以后,我还趴在那里哭,就是上班的时候,想起来了就趴在就哭——哇!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我也搞不清楚。最近我这不是老梦见她嘛,梦见好几回了。
梦醒时,方成经常记不起梦中的内容,虽然它们曾经那样的真实。他只知道生命中有太多的偶然和喜悲,让人无法言尽。所有的一切就像他的画,苦涩中有那种淡淡的笑意和淘气。旁人看后,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生命之轻,如烟似缕;生命之重,往事沉沉。
2004年5月,方成在一幅字中提到:回家忆当年感慨万千,酸甜苦满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