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米同台的随想
2018-10-22
李跃林
游戏其间。
只要是中国人,不知道苏东坡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不是因为书法,知道米芾的可能性基本上也没有。
苏东坡的脚印太灿烂了,活着时就胜似明星。不用说他做的官有多大,宋人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记载:
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
说的是,油腻大叔东坡流放归来,经大运河,乘船过常州,因为太热,戴个小帽,露着半个膀子,在没有网络的宋代,居然有“千万人随观”的盛况,大概连刚刚办完婚礼的哈利王子都要自叹弗如了。
在“明月几时有”之外,通过苏东坡,大家知道了他有个妹妹叫苏小妹,他有个侍妾叫王朝云,还有四个门徒叫“苏门四学士”。
但不会有人会因为知道苏轼的八卦而知道米芾(注意,不是米帝,也不是米市)。
当然,苏轼还是书法史上的“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首——这才让我们知道了米芾的存在。在“宋四家”里,最不出名的就是米芾。
一
如果不是因为字写得好,米芾就是一个会淹没在历史中的用尽各种方法上位的猥琐男。为了彰显自己的特立独行,唐服高冠,癖洁弃研,拜石跳水。他不遗余力地攀附高官,吕大防、王安石、林希、章惇、苏轼,以至最后投身蔡京。因为他需要这些人为他站台。
但米芾最拼的,是写字。秦篆汉隶他写,王羲之王献之他写,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他写,段季展、周越他也写,以至“壮岁未能立家”。他自己说:“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半刻废书也”“智永砚成臼,乃能到右军,若穿透始到钟、索也,可永勉之。”他的天才和勤奋,让他在三十九岁时,就为书法史立下了后人不可逾越的丰碑《蜀素帖》。以至于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吾尝评米字,以为宋朝第一。”
苏和米的交往中,有不少趣事,曹宝麟学长考证甚详。苏东坡作为长者的自负和米芾的不服是时时有所流露的。苏轼对米芾的评价是“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却最后落实在“近日米芾行书,王巩小草,亦颇有高韵,虽不逮古人,然亦必有传于世也。”而黄庭坚就干脆说米芾书是“仲由未见孔子时习气”,甚至劝告喜欢米书的朋友“不必同苏翰林玄论也”。但至少米还是看重苏轼和黄庭坚的,自称“襄阳米芾,在苏轼、黄庭坚之间”。
但今天,似乎事情要倒过来了。因为有一卷苏轼的画,著名的《枯木竹石图》,要拍卖了。
书画史千年流转,宋四家伯仲相争。只是,这次,不再是苏轼为米芾指点江山,也不是苏米对桌挥毫,而是米芾为苏轼站台。
二
略知艺术史的人,都知道苏轼被推为文人画理论的奠基人和首批实践者。而文人画,说穿了,就是那些不愿在画画上下功夫而又极度想要表达自己美学理念的人的娱乐。
所以,和任何真正的文人画一样,苏东坡这幅画,技法是不复杂的,意趣也未必高明。笔触就像在卷毛线,美学思想的表达也非常稚嫩。
但是,因为苏轼的大名,他的画真的非常出名。
北宋何薳《春渚纪闻》说:
东坡、山谷、少游,每为人乞书,酒酣笔倦,坡则多作枯木拳石,以塞人意。山谷则书禅句,秦七则书鬼诗。
南宋费衮《梁溪漫志》说:
书与画皆一技耳,前辈多能之,特游戏其间……东坡所作枯木竹石万金争售。
这里的“塞人意”和“万金争售”是关键词。
所以,这幅尺幅不大的《枯木竹石图》,除了刘良佐对画面的简单描述(旧梦云生石,浮荣木脱衣),两人都回避了对画的艺术成就的评价。因为“塞人意”的作品,即使“万金争售”,也实在无可评说。
当今,是懂和不懂的人都要对经典提出各样质疑的时代,聊以“塞人意”的苏轼绘画被质疑是必然的。
三
显然,大家如果都相信这是苏轼的画,必然是因为卷后刘良佐和米芾题写的跋和诗。
米芾的这六行字,虽然甜腻,其用笔的精妙超迈,牵丝的丝丝入扣,其真品身份无可置疑,更是不需任何人来站台的。
我个人对米芾这件题诗的认识过程,和这次拍卖毫无关系,而是始于约半年前武英内部对这卷苏画米跋的珂罗印本的讨论。由于临熟了《蜀素帖》和《兰亭跋》这样带棱带角的米书,我的第一反应这是伪作。但是细观其用笔豪迈无凝滞,牵丝的回护周全,绝非目前惯见的米书作伪者所能及。
这样,我开始重新审视米芾,研究米芾作品的分期(论文正在准备中)。所发现的是,这件作品中油滑甜腻的风格,在米芾改名前后一直都有,如故宫所藏的宋拓《英光堂米帖》中就有不少。
这些《英光堂米帖》的帖文,在南宋岳珂的《宝真斋法书赞》中已经收录,其断代是毫无疑问的。当然,题诗中的种种点画、结字特征,也都可以在米芾可靠墨迹和刻本中一一印证,此不赘言。
米芾这六行气焰摄人的题诗,旁人无法复制。同时米芾的题诗又是对刘良佐短跋题诗的回应。见惯了“塞人意”的苏轼“枯木拳石”绘画的米芾和刘良佐,自然保证了《枯木竹石图》的真实性。
这一次,“万金争售”而又“万人争看”的苏轼,似乎不能为自己打包票了,只有靠“起居语默,特以意行”、疯疯癫癫的米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