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的纵横方向

东亚地区进食具中的筷子，关于它在古代的使用方法，进行系统研究的人很少，本人提出的筷子放置方向的历史变化，过去更是没有研究者注意。筷子放置方向的变化，体现了文化传统的传承与变革，在传统的传播中也体现了不同文化间的交流。

在不同时空范围内，餐案上的筷子放置，有纵与横两个不同的方向。历史上相关文献记载缺乏，但大量考古出土的图像资料，提供了可靠的研究论据，让我们能清楚地观察到筷子由汉代的纵向放置，经魏晋隋唐时期的横向放置，再到宋代又回归到纵向放置传统。我们还可以由海东日韩地区至今维系的横向放置筷子的传统，推测它是承自大陆隋唐或稍早年代的传统。

我们怎样放置筷子

筷子在中国古代称为“箸”，也还有其他流行不广的名字。不过在古代文献中，我们并不容易发现它的踪迹，所以关于它的研究，更多是依据考古提供的实证资料进行。

西安唐代墓室壁画《野宴图》，画中餐桌边缘横放着筷子和勺子

三十多年前，我曾对中国古代的三类进食具—筷子、勺子、叉子进行了综合研究，对于筷子的创制和历史变化作过梳理考证，所依据的主要是考古资料。虽然有了这样的基础研究，但有些具体问题依然存有疑问，例如从考古获得的图像资料上观察，古代筷子在食案上放置的方向，有明显的时代区别，有时是纵向放置，有时又是横向放置，这其中有着怎样的规律呢？

敦煌473窟唐代壁画《宴饮图》，画中每人面前横置着勺子、筷子，看来横置筷子确实是唐代的流行风

对此我一直有些思考，除了不断收集更多资料，也有实地考察的心得。这些年在旅行中，我始终保有一种好奇心，每到一处，无论大小餐馆，都要先观察餐桌上筷子的摆法。这成了一种偏好，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第二位像我一样的人。

这是一个小小的好奇，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关注这样的生活细节，是否太过闲散了？倒也不是太闲散，总是要吃饭的吧，饭前餐桌上总是会摆好筷子吧，取筷子时有所观察，看它是如何摆放，也用不着花专门的功夫。

现实中，我看到了餐桌上有不同的风景。在日本，世界遗产歧阜县白川乡荻町合掌屋里的农家乐，依老传统席地而坐，餐具就摆在席子上，中间大盘中的小盘盛着菜肴，周围是空着的饭碗，碗上放着方向不一的筷子。用餐的环境维系着传统方式，可是筷子却自由得没有了规矩。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在日本不应当是这个样子。

不过在日本东京、大阪或是京都的小馆用餐，筷子皆是横置在餐桌或餐盘上，显得秩序井然。我知道这是传统，而且是古老的传统。筷子的形状不断有改变，但它的摆放方向没有改变。参观大阪国立民俗学博物馆，见小餐桌上横置着筷子和勺子，这也是传统的展示。这种放置筷子的规矩，不仅收藏在博物馆里，日本人进餐时大多也仍是这个样子，这个传统延续了一千多年。

筷子横向放置的传统

日本以及韩国横置筷子的传统，应当是遣唐使由中国大唐带过去的。我们现在虽然大都将筷子纵向放置，可是在唐代，却是将筷子横置在餐桌上，在许多中国古代壁画上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

唐代的墓室壁画《野宴图》，描绘一帮贵族少年在明媚的光影里享受着快乐，享受着美味，偌大的餐桌上摆满了佳肴。仔细看看，在他们面前的餐桌边缘，横放着筷子和勺子。这是唐代餐具惯常的摆法，还有一些敦煌壁画上的图像，也都可以看到相同的例证。

敦煌473窟唐代壁画《宴饮图》，表现的是青年男女对饮的场面，妙龄的四男四女在凉亭里对席而坐，看起来是那样的彬彬有礼，似乎还没开席。值得注意的是，每人面前横置着勺子、筷子，看来这确实是唐代流行风。

唐代筷子的这个用法，在文献上还没有找到相关记述，为何要将筷子、勺子横着放置，关于它的用意并不清楚。横放当然是放在桌面上，放在碗上，那是不成的。读唐代李义山撰《义山杂纂》的“恶模样”一节，说到了筷子，指责社会流行恶习，如“作客与人争相骂”“对大僚食咽”“作客踏翻台桌”“说主人密事”“对丈人丈母唱艳曲”“嚼残鱼肉归盘上”“对众倒卧”，再就是“横箸在羹碗上”。这些行为放在今天，也都是十分不雅的，但这“横箸在羹碗上”为何不成？

古时，筷子是专用于食菜的，羹中有菜全得靠筷子夹取，取了菜后筷子不可横在碗上，得横在面前的桌面上。《义山杂纂》的作者李义山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李商隐，想来他的行为必定是很谨慎的吧。

紧接着大唐，在北方兴起的大辽，似乎受到大唐文化的强烈影响，使用筷子和勺子也是横置。如内蒙古巴林左旗辽墓出土的壁画上，有一幅《备宴献食图》，绘有一位端食盘的男子，盘中横置筷子和勺子，稍不同的是这两样餐具一里一外，并不是放置在一起的。

内蒙古巴林左旗辽墓出土的壁画《备宴献食图》，绘有一位端食盘的男子，食盘中横置着筷子和勺子

筷子纵向放置的传统

唐代筷子这么横着，辽代也要横着，宋代还是横着么？为什么现在的筷子一般都纵置，唐代以前，如汉代用筷子是横向或是纵向放置，也是一个需要考察的问题。

汉代使用筷子的情形，同样在文献上没有见到有关记述，不过考古提供了答案，不少汉画上可以见到使用筷子的场面。在四川出土的汉代画像砖上，经常可以见到宴饮场景，宴饮者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方形或圆形食案，案上有筷子和其他餐具。这些筷子都是纵向摆放在食者面前，似乎没有例外。

四川中江东汉崖墓发现的两幅彩绘壁画，表现的是宴饮场景，宴饮者席地而坐，面前摆着酒器和食案，食案上纵向放着成双成对的筷子。如果仔细看也没有发现筷子，未必是视力有问题，而是筷子太不起眼了。也难怪在正式发表的壁画摹本上，就没有画筷子，可能摹画者压根就没有看到壁画上筷子的影子。

四川出土的汉画像砖，宴饮者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方形或圆形食案，案上有筷子和其他餐具，筷子都是纵向摆放在食者面前

在山东地区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上，也时常见到宴饮场面，当然也刻画有筷子。筷子的摆放，不论在食案中间还是在边上，都是采用纵向摆法。

南唐画家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局部，这幅夜宴图上有五位重要的与宴者，两张餐桌上应当有五双筷子。不过在一般的印本上，看不到筷子的踪影，黑黑的餐桌上模糊一片

这些汉画都属于东汉时期，表明汉代人用筷子遵守着纵向放置的规矩。而汉代以前，还没有证据显示筷子的纵横状态，推测在战国时代可能已经有了纵向放置筷子的传统，汉代人继承了前代的规矩。可汉代以后，情形却开始有改变，筷子出现在餐桌上时，由纵向转到了横向。

甘肃嘉峪关发现的一批魏晋时代的墓室砖画上，有不少宴饮图，图上大多描绘有筷子，执筷或置筷都有清晰的图像。在一方砖画上可以看到一位要吃叉烧肉的主人，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正要接过仆人送来的肉叉。那双筷子应当是横摆在餐案边，旁边还有酒杯。另一方砖画上的两个男子在共享一串叉烧肉，面前有食案和酒杯，一人一双筷子，也都横在案边。

还有一方砖画上的一位女子也在品尝着盘中美味，好像正要执筷取食，有婢女在一旁打扇侍候。注意案边的筷子，它是横放在女子的左手边，如果不是画工的疏忽，可以判断女子是一个左撇子。在另一幅画面上，方形的食案上也摆着筷子，纵置还是横置不大明确，重点是看画中执筷的婢女，这个不是左撇子。还可以见到一些端着食案送食的婢女画像，案上的筷子似乎也是横置着。

这样看来，筷子由纵向横的姿态转变，大约是在魏晋时代完成的，应当是在公元三、四世纪之际，形成传统之后一直承续到有唐一代。

筷子回归纵向放置传统

餐桌上筷子的“横行”方式，在唐代无可阻挡。筷子的横行，也许持续了五百年的光景。因为到了五代至宋时，这情形开始改变，筷子又回归至纵向姿态了。

南唐画家顾闳中的传世名作中，有他所绘长卷《韩熙载夜宴图》，这图有人说时代未必能早到五代，我们不参与这个考证，只要知道这图上有筷子就足够了。这幅夜宴图上，有五位重要的与宴者，两张餐桌上应当有五双筷子。不过在一般的印本上，看不到筷子的踪影，黑黑的餐桌上模糊一片。在比较清晰的摹本夜宴图上，摹出了这餐桌上摆满的酒肴，却忽略了筷子。反倒是在另外一些不甚清晰的摹本上，可以寻到至少三双筷子的图像。在放大的局部中，隐约可以看到餐桌上的筷子。这几双筷子无一例外地都是纵向摆放，说明五代或宋代时，筷子由横向至纵向的放置方向转变已经完成。

宋代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线描图局部，大屋檐左下方，餐馆里有两位对饮者，餐桌上的餐具与美味并不多，店小二正在为他们上菜，餐桌上摆着两双筷子，且是纵向摆着

还有一幅名画，是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长卷。熟知它的人也许可以随意说出熟识的许多场景，可有一个场景一般人却未必注意到。这是一个局部场景，我说我看到了筷子你也许不信，这样大的画面，也会出现筷子？不错，真有筷子。画面上表现了许多餐馆，如果不表现筷子倒是很不合理的事。在《清明上河图》的线描图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大屋檐的左下方，餐馆里有两位对饮者，餐桌上的餐具与美味并不多，店小二正在为他们上菜。不用太仔细就能发现，餐桌上摆着两双筷子，而且是纵向摆着。看到这里，我们可以确信筷子由横向纵的放置方向的转变，在宋代时是一定完成了。

这里还要提到一幅宋代名画，传世的《文会图》有几个局部，不用看画中文人生动的表情，还是去注意一下每人面前的筷子与勺子。这些配套的筷子与勺子都是纵向摆放着，这是进行中的宴饮场景，可以想见进餐过程中放下筷子时，也要取纵向方式，不可造次。

在一些墓葬壁画上，也发现了相关证据。山东莱州东南隅村的一座宋墓中，见到一幅夫妇对饮图壁画，夫妇相对而坐，桌面上摆满酒肴，很难得的是画面上也出现了筷子，那筷子纵向放置在桌面上。

我们在唐代以后改变了过去横置筷子的传统，但日本并没有改变，现在到日本还可以感受到唐代的用餐风尚。我甚至觉得，现在在中国的某些地区，也许还维系着唐代的做法，横置筷子的习惯未必在本土消失得那么彻底。

宋代以后，纵置筷子成为习惯，从古代墓葬壁画和传世绘画上，都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在陕西甘泉一座金代墓葬里，见到的墓主人进食图壁画，画中这位有名有姓有年龄记录的老者，他面前的餐桌上摆着茶盏菜盘，当然也有一套筷子和勺子，虽然筷子和勺子放置不齐整，但纵向的摆放方向是明确的。

明代陈洪绶所绘博古叶子，有一幅画的是晋代何曾“日食万钱”的故事，他是用明代人的风情演绎古代故事，高桌大椅是何曾未有享受到的，那筷子纵放也不是晋代时尚，这些显然都是明代的生活写照。

宋代传世的《文会图》局部，画中的筷子与勺子都是纵向摆放

据《翦胜野闻》记述的一个故事：明朝初年，唐肃有一次陪朱元璋吃饭，他吃完后将筷子横在碗上。朱元璋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是从小学的礼节。朱元璋大怒，说“民间俗礼怎么能用在天子这儿？”居然给唐肃定了个大不敬的罪名，发配到广西当兵去了。

其实，这种横筷子在饭碗上的做法，本意是出于对长者的尊重，用意源出周礼，长辈没吃完，晚辈不得先放下筷子。周礼要求晚辈已吃饱，而长辈尚未停止进食时，不得放下筷子，还要装模作样慢慢吃。否则，你把碗筷一放，显得长辈像是很贪吃似的。宋代以后，这办法略有改进，晚辈先吃完也不必一直举着筷子，只须横在碗上，敬意也就到了。但是朱元璋做了皇帝，却看不惯这个做法，本是个致敬的法子，却落了个不敬的罪名，因为天子不认这一套。

到了清代，不论在宫中还是民间，筷子的摆放依旧遵循前朝规矩，仍然承继着纵向传统。清宫的饮食规范，筷子也是纵向摆放。清代人所绘的《红楼梦》插图，表现大大小小的聚宴，餐桌上是少不了筷子的，仔细看去，筷子放置的方向都是纵向。在一般的礼仪场合，这个规矩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北京故宫博物院陈列的清宫宴桌，桌面上的筷子亦取纵向放置方式。

现代宴会摆台也是艺术，但任你如何艺术，那筷子与勺子的位置与方向都不会改变，纵向放置是不能改变的。我们知道这传统是唐代以后的一种回归，是筷子由横向放置回归到纵向放置传统。这个传统回归以后，筷子又纵向放置了一千多年，在中国不知它会不会再度变换方向。

而在日本和韩国，至今仍然维系着由隋唐时代从中国承继的横向放置筷子的传统，其中缘由，也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日本画家在描绘清代官员饮食生活的画面上，将筷子和勺子都绘成横置的样式，这显然是以日本的风尚来表现的，这个例子说明一千多年以后，筷子横置的传统在日本列岛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