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塔(外二篇)
2018-10-21志旗
志旗
那年冬天,我结束了在深圳半年多的实习准备返回家乡。就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马上要离开这个让人百感交集的城市,我心中产生了久违的兴奋,想到半年来始终在办公室打发时光,并未切身体会这里的草木,遂决定还是出去走走,也向她道个别。
就去园博园吧!我每天从住处出来时,一定会看到那座山上的高塔,它距离我如此之近,我却未曾仔细欣赏它。
我对将大众公园用层层围墙封闭起来的做法是厌恶的,我所住的房屋身后便是园林,可是我却迟迟找不到它的入口。直到那些住宅楼周围修上了路,栽上树木,便出现了精致的景色。大路小径曲曲折折,白砖黑瓦隐匿于幽林深处,各色草木重重叠叠,使我不禁欢喜起来。而那山石的精巧、溪水的灵动使我感到之前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这些南国的乔木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冠不够圆滚,但不可谓不茂盛,树干纤细而高挑,娇柔也不失苍劲。这时蓦然抬头,却也看不见那几近山顶的高塔了。
随意走入两个小园之中,可窥见现代能工巧匠的用心良苦,虽说这园林的尺度与气魄乃至丰富性都不可与真正的古典园林相比,但今天的人信手拈来,也可带给普通百姓一丝典雅的韵味。
及至墨园,左侧有一上山小径,只见得初始的几级台阶,以上的则被葱郁的植物所遮盖,觉得它直通高塔便登阶而上。途中发现这路可算是陡峭险峻,没个尽头也没有小憩之处。当双腿觉得酸胀疼痛之时,抬头看见塔的上面几层似乎就在密林的背后。走得近了一些,才发现它通体灰白,没有夸张的线脚,没有颜色的变化,逆着光,视线变得模糊,所以那塔身便与灰蒙蒙的天空、昏暗的树木自然地融在了一起。
辗转腾挪,上下交错,以为塔似近似远,忽隐忽现。当感到四肢乏力、两眼昏花时,突然发现自己已来到塔下,却有一种极大的失望之情涌上心头。这塔的底座、塔身及难以分辨的塔尖都只用一种极为现代的花岗岩贴面而成,没有飞起的檐口和精致的线脚,更不消说古塔所具备的神韵了。此时才看到塔体矮粗,上下齐粗,实为一个现代的石柱而已。塔下是一片小小的平台,绕到另一侧便到了塔的正面,看见入口上方一块黑匾,上有“福塔”二字。门旁的地面上立着一块石碑,标题是“福塔铭”,感觉这铭文中有股酸酸的汁液涌上来,便不再看下去了。前两段是这样记述的:
“‘福者,万民之所求,国运之所系,古今一也,恒不变矣。
“公元二○○四年,鹏城山水有幸,欣逢第五届中国国际园林花卉博览会之盛,蕴涵缘合,始建‘福塔于园中,不亦宜乎?”
耳旁响起隐隐的音乐声,于是离开这层平台,回头时不经意发现驮着这石碑的竟是一只龙首龟身的神兽!
向下一层平台,来到塔下的一层半地下室,这里围绕着塔的地基上有三个以佛教为题材的浮雕墙,每面墙前面安放一个金灿灿的功德箱。这时仔细听耳边的音乐,总觉得极不协调——原來,这音乐竟是当代流行曲目。
走出这屋子,来到外侧回廊,发现黑色铁艺栏杆是现代铁艺造型。回想那本已不伦不类的石塔,那股不可承受的液体再次翻上心头,只好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说古,古而有之。古人作古,做成的是古香古韵,而现代人打开国门,推翻千年的封建王朝,习得半数西方文化,却也把真正的“文化”给抛到一边。
自然与诚意,是一种文化的价值所在,而现在,文化的气场已变成一个工程队而已。
末了,几近黄昏,身体乏困,头脑突感虚空。在回去的路上又见墨园,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内设茶座”。我俯身向门内探去,只见园内的木门紧锁,而雕花的大红窗上却醒目地挂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金属框装裱着的当代画作!罢了,请容我径直下山去吧。
秋高气爽
当朝霞映红了深圳湾时,微风吹拂着地上零零散散的落叶,那叶还是新绿,时而微微抬起身子,时而又趴下去一动不动了。大街上的车辆寥寥无几,车轮碾压过马路的声音由远及近,等它走过了,又可以获得片刻的宁静。路边的两个清洁工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我不忍他们停下来给我让路,便绕道而行。
虽早已过了盛夏时节,但蚊虫依然我行我素,已经开始让我再次讨厌这个城市,就像往年的这个时候一样。我在想:今晚的雨该让它们踏实一些了吧,这些家伙可够勤快的,北国的雪就快来了,你们还嗡嗡地叫得欢啦。
又入了夜,又走过一生中的一天,再一次没有见到白日里这个忙碌城市的样子。当我走出办公楼的大门时,淋淋细雨已下了许久,在银白色路灯的掩映下,它们像剑雨一样惊醒着摇摇欲坠的梦想。我仰天驻足,感受这雨带来的顷刻宁静,并决意就这样淋回去吧。
这是我三个月内经历的第二次部门解散,失业、降薪,似乎成了这一年的主旋律。我离开家乡,保持骄傲,强忍着不对母亲说一句道别的话,放弃一个稳定的岗位而选择漂泊的生活,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
家……曾经的我还在思考这世界上真的有家么?人类的种群与个体都是在迁徙中寻求内心的安稳,在困顿中找寻自己的根。心之所向之处,便是梦之所成之处;心之所念之处,便是家之所安之地。我的躯体在这里禁锢,心没有一丝束缚,难道这样还不足够么?
而这细雨过后的深圳,平添了许多哀思与惆怅,冷风从窗口恶狠狠地猛冲进来,使我不禁十分欣喜,于是感受到了久违的东北初秋的爽快之感。当我向地面的行人望去时,看到大家还都穿着短袖,便不解地感慨道:或许,这就是深圳人感受这珍贵好天气的方式吧。
但当我从高处坠下时,希望也随之硬生生地崩塌,就好像从此再也无法拾起。闷热与空气里饱和的水分夹杂着堕落,包裹起一个牢笼,囚禁我的灵魂,风也死寂一般,只看得见天上的云相互推搡着朝一个方向追赶。夏的魔鬼占据了最耀眼的空间,把秋之女神推搡到飘渺的最深处,那沁人心脾的爽快全然不在,唯有在压抑中窒息。
“不,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我在追求的!”妄想的魔鬼!
这根本不是秋,这仍是夏,这里没有家的味道。一场秋雨过后,理应是爽朗的寒,干燥的空气焕发出荣光,升高的气压使人的头脑从混沌走向清明。我站在萧瑟中看清漫漫前路,深吸一口甘醇的空气,坚定自己的信仰;家,在困惑中,我看清了你的方向。心之所念之处,永远是心之所向之地,那里还为我存留着思念的女神,和永远都吃不腻的妈妈菜。
请原谅我的固执,我还没有踏上回家的路,虽然迷茫,但我的心依然坚定。我不知该如何实现,但仍明晰自己仅存的追寻。请允许我再倔强地尝试一次,也许不只这一次,但终有一天,我会回到永恒的家,再次感受最真的秋高气爽。
分分不曾合合
虽说人总是强忍着让自己变得坚强,但心里的风尘撩拨着日与夜的年华又总免不去矫情。
谁让我们是被推到穹宇边缘的人呢,原本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来这里的人多了,大家就又可以在一起了,没想到天际在众人的喧嚷中变得辽阔,以至于故人再难聚首。
印象里,还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和G跑累了,就在楼下的门房里,一边一把椅子,分坐下来,脸面朝街上瞧着。这个当儿进来个小伙儿,十八九的样子,走到我俩面前冷冰冰地问道:“谁是G?” G便抬了头说:“我。”逆着光,还没等我看清那人的长相,就见他从上身的皮衣里抽出一把很小的手枪,朝着G的額头“砰”地一枪,然后放回衣服里转身跑开了。
我第一次知道枪声原来是这样响亮,且那余音能在脑海里绕上大半天而不绝。虽说那时眼睛不像耳朵被震得暂时失了聪,可今天想来也没有任何画面了。所以从那时起,我了解到,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总有有效期限,而且要活得坚强。
可一个男人长大了才敢直面自己的脆弱,所以眼泪反而会随着胡子一起涌出来。第一次去拜见雪儿的父母,白天总免不了和她父亲为着英格兰历史的某些焦点问题而吵得面红耳赤。到了晚上,雪儿先来旅馆陪我一阵子,临睡前还得假惺惺地回去,也不知她父亲是真的相信我们,还是仅仅走个形式罢了。分手后,雪儿成了镇里小有名气的公交美女,妆画得的确是越来越靓丽了,每次有客户来,她还会拍下来让我也瞧瞧。开始自然是免不了痛心的,但后来难免心灰意冷,变得麻木,就连他父亲也只是淡淡地说:“算了吧,别怀上就行了。”
也不知她后来是真的怀上了而不敢面对这个激情过后副作用的产物,还是累得失去了生存的斗志,总之,她从天台跳下来的当晚,还发了一张她与某人的自拍来刺激我。两个裸露的身体纠缠在一起。那男人长得呆呆的,我很不喜欢。照片下面配着的文字是:“一切都是你的错。”
我对雪儿是好是坏始终如一,从未改变过,是她提出要重新来过,我却终究无法懂得她离开的真正原因。
还有一个每次来我家里玩耍都会被母亲说教的孩子,高中毕业后当了空降兵,不到一年就杳无音讯。后来才从他战友那里得知,因为他跳伞的时候张牙舞爪,身子就被伞线给缠住了,等人落了地,完尸都成了奢求。所以我与他可谓是还没有分就注定合不上了,唯有一起挨过的打,爬过的山,堆过的雪人,踢过的毽子……唯有九年的记忆凝成了霜,结成了露,深深冰冻在儿时的我们对未来天真的幻想里。
人们常说经历过太多死亡便会看破一些尘世的喧嚣,但问题是: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一个死亡是属于自己的,哪里来的经历呢?在现实的世界里该活得理性还是洒脱?或者为自己建造一所幻化的小屋,把热忱锁在里面,只留下颓废的信仰,孤独与离别才是最终归宿。死亡尚且不能代表一切,何况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呢。我也不曾想妄自菲薄,但打击多了,乐观就转化为自负的狂妄,自私的盲流——简而言之,不可以再因身边人的离散而变得感伤——我不是没有情感,而是选择逃避它的锋芒,摒弃它的律动,老老实实地做个让人厌烦的流氓好了。
绿萝茎上生了叶,开了苞,一瓶就分成三瓶了,等这三瓶自己又枝繁叶茂的时候,又不知该生出多少瓶瓶罐罐。与其说分开它是我们把它弄疼了,倒不如说它自己是愿意被分开的,因为分分总不曾合合,这天涯中总会沦落着它的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