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人生》:用纪录片的方式拍真人秀
2018-10-20王一博
王一博
阿雅提出要做一档不一样的综艺。和大众娱乐保持距离的纪录片团队,到底能做些什么?
攀登查亚峰的前夜,艺人阿雅出现高原反应,持续的咳嗽变成干呕、恶心。积压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流泪。在印度尼西亚挨了这么多天,这样放弃太亏了。
她还是决定爬。一同挑战查亚峰的还有演员窦骁。窦骁担忧阿雅的情况,一路跟在她的身后,帮她背着登山装备,不断用言语鼓励着。
但没走多久,阿雅的喘息声粗重到隔很远都能听见。她不得不返回大本营。最终,窦骁在高山向导孙斌的协助下,征服了这座位于印度尼西亚巴布亚省内的山峰,它的海拔是4884米。
这是纪实真人秀《奇遇人生》中的一段故事。9月25日,《奇遇人生》上线。每一期节目中,主持人阿雅与一位艺人前往一个地方,体验一段特殊的经历。她和春夏在美国追逐龙卷风,和毛不易去台湾体验了音乐疗愈之旅,又和朴树在古巴感受了摩托车骑行。
截至10月13日,豆瓣上,9000多位网友给节目打出了9.2分。有人形容节目“安静地呈现,有万钧之力”。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节目的制作团队从来没有制作过真人秀。用总导演兼总策划赵琦的话来形容,就是:“我们从事的事情和大众化的娱乐离得非常远。”
“连撒尿都寸步难行”
阿雅说,窦骁攀登查亚峰那一期的拍摄,比预想的困难多了。先是天气条件不理想,导致前往查亚峰大本营的日子一拖再拖。好不容易到了大本营,阿雅发现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无聊。雨不间断地下着,活动范围从一个帐篷转移到另一个帐篷,“连撒尿都觉得寸步难行”。
窦骁倒保持着乐观。他甚至和外国向导开玩笑,雨水多意味着好运,在中国文化里这叫“遇水则发”。
阿雅是《奇遇人生》的出品人兼主持人。接受本刊电话采访时,阿雅刚结束在云南的最后一期录制。这期的嘉宾是陈学冬,他们一同体验了老式电影放映。入行22年,大半时间都在主持嘻嘻哈哈的综艺节目,最近几年,她想要改变一下了。经朋友介绍,她结识了纪录片导演赵琦和他的团队。
赵琦是目前中国获奖最多的纪录片制作人,他制作的纪录片获得过艾美奖、伊文思奖、金马奖、圣丹斯大奖等等。阿雅看了赵琦去年推出的VR纪录片《奇遇》,很喜欢“奇遇”的概念,便有意和赵琦合作。
赵琦则回忆,当时阿雅提出要做一档不一样的综艺。他内心的疑问是,和大众娱乐保持距离的纪录片团队,到底能做些什么?
回去后,赵琦邀请纪录片导演欧大明一同做这件事。两人琢磨数日,提了第一个方案:沿用当下真人秀惯常的游戏模式,但内容设计偏重人文性。赵琦说,这样做是“怕一步跨得太大”,阿雅和出品方腾讯视频接受不了。
结果,阿雅直接否定了这个想法,直言:“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赵琦和欧大明回去做了讨论,告诉阿雅,再往前走,拍摄方法就要从纪录片的模式中提炼了。阿雅很兴奋:“这个就是我要的。”
他们朝着纪实真人秀的方向继续推进。讨论会往往在深夜举行。等各自的家人入睡后,他们聚在微信群里聊想法。灵感来了,聊得止不住,手机直烫手。欧大明的电脑里至今存着十几版方案。
直到去年底,节目形式终于确定了。十位明星,每人在一个地方完成一段体验。节目组只设计大致方向,按照纪录片的拍摄方式,不对嘉宾做任何干扰或者要求。于是,就有了开头阿雅和窦骁攀登查亚峰的这段经历。
“无事可干”的节目
一群纪录片老炮做真人秀,到底有什么不同?从攀登查亚峰的拍摄中就能找到答案。
上山前,阿雅和本期嘉賓窦骁、孙斌驻扎在当地的酒店。他们5点起床,拖着登山行李去停机坪,准备乘坐直升机前往查亚峰山下的大本营。结果天气不好,出发取消。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五天。按照计划,再过两三天,阿雅就要前往台湾参与毛不易那一期的录制。可如今,他们却连大本营都还没够着。
按照正常的综艺逻辑,原定计划完成不了,节目组就要设计其他的环节。如果登山计划彻底搁浅,播什么呢?
总策划欧大明担任这一期的分集导演,但他看起来“无动于衷”。由于节目组所在的巴布亚地区有地区性暴乱,他们滞留在酒店。五天里,嘉宾们除了闲聊、打桥牌、看球赛,几乎无事可干。节目组不慌不忙地记录着他们的“无聊生活”。
但实际上,欧大明和几位摄制人员的脑子根本没闲着。他们不停地做预案,如果再下一天雨怎么办?上山后回不来怎么办?但这些预案只是为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做准备。在状况发生之前,他们不做任何干涉。
如果登山计划彻底泡汤呢?
“计划泡汤就泡汤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现场发生的事情都拍下来。”《奇遇人生》摄影指导孙少光说。他和赵琦、欧大明是旧相识,担任过很多纪录片的摄影师。
“我们拍纪录片的时候有一个特点,要因势利导。你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就拍什么问题。”欧大明解释道。如果登山无法完成,“只能转变故事的方向”。“比如登山是不是一定要登顶?这种等待是不是也算是登山的一部分?”
同样的问题在春夏追龙卷风那期中也出现了,这更是概率事件。节目里,阿雅和春夏跟随美国的专业追风人马丁(Martin Lisius)和气象学家鲍勃(Bob Conzemius)开车追逐龙卷风。他们行驶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旷野中。马丁和鲍勃通过专业的气象预测设备,寻找龙卷风的“落脚点”。
拍摄前,团队来美国做调研,遇到一位澳大利亚老人。她每年夏天都来这儿追龙卷风,至少十天,却一连七年没追上。
“对于娱乐向的受众而言,他可能就是过来看追龙卷风的。(结果)发现你没追着,那你拍了个啥?”赵琦坦言,如果节目没有追上龙卷风,那一期的点击量“可能还得再少1000万”。“但是必须要说明,我们认为追不到也是一个故事。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能追到是很幸运的事情,但是人生的幸运没有那么多次。”
未知是最能引起好奇的东西,也是最能带来失望的东西。这正是纪实的魅力。
国内真人秀动辄是几十个机位的大阵仗,比如《亲爱的客栈》第一季的机位有70多个,《偶像练习生》的机位多达158个。而为了实现纪实的原汁原味,《奇遇人生》只有三位摄影师,大部分的拍摄只采用两个机位。“我们一开始就摒弃真人秀那种多机器的(方式)。”孙少光对本刊说,“放那么多机器,等于是把艺人放在一个舞台上面,告诉他‘你可以开始演了。”
尽管是用纪录片的方式做真人秀,但赵琦强调,节目与纪录片仍然有区别。“纪录片不能对环境进行改变和设计。而我们只是拍艺人在节目里面的东西,这不是纪录片,这是我们对他的设计。比如小S来非洲是我导致它发生的,先决条件决定这不是纪录片。”赵琦解释说,“但是她来了以后,整个过程都是纪实的拍摄,是随机发生的。”
猎杀就在隔壁
小S参与了第一期的录制。阿雅知道这位老友喜欢大象,便和节目组为她量身定制了探访赞比亚大象孤儿院的旅程。节目组找到GRI野生动物救援主管瑞秋(Rachel Murton)共同完成这次拍摄。瑞秋是英国人,在赞比亚生活工作了十年。
第二晚,节目组抵达赞比亚卡富埃国家公园。按照计划,小S和阿雅第三天将游览国家公园。结果,保护基地有两只小象走失,需要瑞秋紧急处理。阿雅和小S提议一同寻找小象。于是,原本的游览计划变成了找小 象。
作为总导演,赵琦无权干预嘉宾的决定。他明白“一切突发的东西都比安排的东西有价值”。节目组很快调整了拍摄计划。正是这个决定,改变了整期故事的走向。
次日,节目组派出无人机在树林上空搜寻,发现几只秃鹰在某地盘旋。瑞秋他们判断,下方很可能是动物的尸体。节目组向武装巡逻队提议参与搜寻。由于当地盗猎分子拥有枪支,出于安全考虑,巡逻队拒绝了,但同意佩戴摄影机,记录巡逻的画面。
后来,小象在另一个地点被找到,看似皆大欢喜。直到节目组看到巡逻队在树林中的拍摄素材时,却被一个画面震惊了:秃鹰盘旋的下方,躺着一头成年大象的尸体,它的断鼻甩在不远处。盗猎者为了获取象牙,打死了大象,将象鼻一同割掉。
“你哪知道会拍到这个。”赵琦感慨。孙少光觉得心里堵,从时间上判断,大象被猎杀时,他们正从前一个地点开车赶往这里。谁会想到猎杀竟然离自己这么近。
事实上,巡逻队归还摄像机时,并没有告诉节目组这个画面。保护机构甚至不大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因为盗猎的发生地距离保护区实在太近了。
赵琦保留了这个画面。后期给大象的尸体打上了马赛克,穿插着小S看到这个画面时的状态。她红着眼眶,声音哽咽:“我不敢相信我只是跟你来拍一个节目,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遇到了一头大象真的被猎杀。”
在情绪的渲染上,赵琦保持着克制。“我们其实愿意稍微地退半步,我把场景呈现给你。(观众)都团结在我的影像周围集体哭泣,我不觉得那是一种成功。”
在《奇遇人生》的剪辑阶段,团队把素材版给出品方腾讯视频看。对方边看边判断:“这个情节点能带来100万(流量),那个点也能,要加到正片里。”
赵琦不同意,因为它们和故事无关,综艺感的内容多了,反而会削弱故事的力量。但后来,他还是把一些与主题无关但综艺感较强的内容放到彩蛋里。于是,第一期片尾出现了小S把使用过的成人纸尿布“送”给赵琦的画面。弹幕上出现了一片“哈哈哈”的字样。
最喜欢“不配合”的嘉宾
蜿蜒的公路穿越美国科罗拉多州的旷野,追风人们和时间赛跑。他们的车内摆着专业的气象监测装备,当龙卷风形成时,他们要赶到最安全的观测点。有时窗外艳阳高照,就哼唱起老派的公路歌曲。但积压的黑云、猎猎的狂风,甚至是暴雨闪电才能触发他们的神经,这些往往是龙卷风的信号。
在赵琦眼里,春夏是个野孩子。她无拘无束的性格,和在旷野上追逐龙卷风的气质十分贴合。追龙卷风听起来很酷,但节目组在美国那几天并不自由。大部分时间都在车里度过。到了相对安全的风暴观测点,来自美国的专业追风人马丁就让他们下车,稍作停留,便辗转下个地点。就这样来来回回,每个人的热情和意志都在消磨。
到第三天,赵琦找到春夏。他不希望春夏为了配合拍摄,而违背自己的意愿。他说:“如果你不想下车,可以不下来。”春夏误以为这是指责自己不配合拍摄,有些不悦,说:“我已经很配合了,你们导演组要我干吗我就干吗,每一次我都下车。”
赵琦向她解释:“我恰恰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不要你因为我们告诉你干吗,你就干吗。”
“我们更希望知道艺人本身对这件事情的真实反应,而不是一种配合。”阿雅对本刊说。
后来,赵琦把这段争执画面保留在节目里。他觉得,对于纪实性作品来说,沖突就是“有意思的内容”,“因为冲突后面势必代表着不理解,或者不同的观点、态度”。
和春夏一样,大多数艺人起初都抱着配合录制的态度来的。这是真人秀惯常的操作手法。他们也都问过赵琦一个问题:“我要做什么?”赵琦回过去两个字:“随便。”
类似的问题,腾讯视频的人也问过他。“节目里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最后的效果什么样?”“不知道。”
“我把这个环境扔给你,自己去发生反应。你是不是来电,会不会有比较抵触的反应,我真的无从得知。”欧大明说,“但是他们有这样的一个真实的东西出来,那当然跟宝贝似的。”
不大配合录制的朴树,反而成了正面教 材。
节目组第一次见到朴树是在他家,当时朴树正准备搬家。欧大明告诉他,他的旅程是去古巴骑摩托车。朴树虽然不会,但表示愿意学。后来,他还把学摩托车前的体检照片发给欧大明。一切看起来十分顺利。
出发前,朴树犹豫了。在机场见到欧大明,朴树的第一句话是:“我很后悔。”欧大明安慰他:“以你的舒适为主,你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做。”
录制开始后,朴树果然听从了欧大明的建议,不想做的事情绝对不做。以致一位参与录制的当地人觉得朴树“很自我”。但赵琦一点不着急,他相信人在特殊的环境里,一定会发生改变。
骑行前,朴树勉勉强强地坐上了摩托车。第一次休息时,欧大明跑去问他,要换到汽车上吗?朴树说:“我再坐坐(摩托车)。”再次停留时,又问他,朴树的表情放松很多,来了句“挺好的”。后来,他甚至拿出手机自拍,和过往的车辆打招呼。
“他(朴树)完全是内在的东西(改变)。”赵琦回忆。录制尾声,朴树和赵琦面对面坐着,两个男人敞开心扉地聊起生活杂事,甚至是婚姻。“说来说去,是你自己愿不愿意打开。你只要很诚实地对待自己,你就会很感动。”赵琦说。
小S也有这样的变化。刚来时,她保持着旺盛的综艺活力,开玩笑说:“你们节目不需要讲什么客套话吗?”当她听说目睹母亲被害的小象在晚上做噩梦尖叫时,在节目里第一次落泪。两只小象走失时,她和阿雅代入了母亲的情绪而伤心难过。节目最后,红着眼眶的小S对镜头说:“这一趟旅程实在太……就是情绪真的高低起伏。”“当艺人本身是真实地被打动的时候,就会展现出我们想要的效果。”阿雅说道。
在赵琦看来,这种变化实则是节目深层更宝贵的东西。“第一天总是很陌生,大家都彬彬有礼,但都不融入。第二天因为你一天待在一起,你肯定会去感受它。到了第三天,会开始有点投入。到第四天投入感会比较强。”赵琦说,“事情发生了,就有情感的发生。节目表面看是事情,但是里子还是人和人的情感。”
现在,赵琦反倒感受到压力,这和播放量有关。“在这个领域里面,我们肯定已经属于做得最好的一批人了。但是现在到了播出,那就不是我们的长项了。”
截至记者发稿,已播出的三期节目总播放量达到1.1亿次。“我们做纪录片的什么时候能有过500万的受众?”赵琦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