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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到乡间

2018-10-19佐藤春夫

中国国家旅游 2018年10期
关键词:渠水茅屋山丘

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现代小说家、诗人、评论家,以文风清新唯美著称。

现在,那所房子在他的眼前出现了。

他那两只狗刚才还非常兴奋地踢起沙土,在主人的身前身后时而跳跃着,时而亲昵地纠缠一下;而这时候它们正开始安静下来,齐头并进地跟在主人的身后慢慢而行。

当道路在一处高高的树丛下拐了一个大弯的时候,他们的带路人说道:“啊,总算到了!”顺着她的手指头望去,只见前方露出了一座小茅屋的屋顶,它坐落在浓郁得发黑的深绿色间。迎着令人目眩、闪烁不定的夏日的晨光,深灰色的茅屋呈现着一种端庄而稳重的气氛。

这是他第一眼看到他们这个家时的情况。这时候,他和他的妻子把各自在茅草屋顶上游弋的目光移至对方的脸上,互相望着,用眼睛交谈起来:

“一见之下,我就觉得这房子很不错。”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凝视着那所茅屋朝前走去,心里总感到自己在很久之前曾经看到过这茅屋,不知是在梦里见到的呢,还是在幻想中见到的?也可能是从疾驰着的火车车窗内望见的。实际上,以这种茅屋为中心的视野真是无处不有——那种侧影原是极平常的农舍风貌,而这种风貌眼下很使他神往,因为他现在正憧憬着这样的地方。他之所以要选这种地方安家住下来,道理也就在这里。

这里已经是广阔的武藏野的南边尽头了,地势将由此渐渐转入山丘地带——也就是说,这里是具有山乡余韵的尾声部分;眼前的这些小山丘像起伏的波浪,担当起打入大草原的先锋来;极目望去,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山丘,一条平坦的街道在这种山丘构成的劣等风景区里由东向西穿行而过;另一条街道由北向南伸去,道旁一带,是一个绿草萋萋的村落,排列着一些简陋的茅草屋屋顶。这儿靠近三个大城市,相距都只有二三十公里,打个比喻,就像在三股猛烈的旋风间造成的真空地带,这里成了世外桃源,被世人忘却,被文明冲刷,孤单单地存在着。

他最初发现自己面对这样的环境而感到无限欢乐、感到心情出奇舒畅的那一次,乃是在这年岁暮时节的某一天。当他们知悉在这种地方有着一个如此偏僻的乡村,不禁吃了一惊。而且,这一带宁静的气氛也使他感到十分新鲜。

他出生在遥远的南方,是在一个半岛的尖端。那里的海岸犬牙交错,岸外是汹涌的大海,岸内是险峻的山崖。在相当于半岛尖端的胸次部位,有一个小小的街镇,这里居有低微却很聪明的人们。一条湍急的大河从街镇旁流过,浮在河上的长长的木排,你撞我推地向咆哮着的大海竞向奔去。故乡的这种令人销魂的景致多为典型的戏剧景象。相比之下,眼前这有着绵亘的山丘、天空、杂木树林、田地和云雀的乡村,就像是一首小小的散文诗。如果说前者的天然景物是他的严峻的父亲,那么后者就是他的慈爱的母亲。

他把自己比作一个“回头的浪子”,他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大都会中心,心里早就渴望着能有皈依温情而平凡的自然界的一天。啊!这里一定有着静谧得犹如上古时期的幸福和喜悦,它正在向人招手呢。大城市的生活,正如《传道书》说的,凡事都是虚空——即使不是如此,即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生活在大都会中,气都透不过来,只感到被层层的人群压扁了。他置身在那种地方,就仿佛一架感觉非常敏锐的机械。那种地方使他变得出奇的敏锐。此外,那里充溢着喧嚣的春意,使他更感到孤独不已。

“喔!在这样的夜晚,我是多么想好好沉睡一下啊——不论什么地方,就在恬静的农家茅屋里,在暗红的灯光阴影中,随心所欲地伸展着手脚,把一切全丢在脑后……”当他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流浪汉似的在华灯下、在石板路上走着的时候,这种情绪就一而再地涌上他的心头,怎么也排遣不了。

“啊!沉睡,让我不知世情、忘却人间何年,让我沉睡吧!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宗教性的参禅,是我当前最渴望的东西——沉睡的参禅,也就是肉体还好好存在着的人的参禅。这是我现在的当务之急,去寻找这个地方!快,快点儿到这个地方去呀!”他在心里这么嘀咕着。有的时候,甚至脱口而出了。于是,他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像乡愁似的情绪,在追不及待地央求他把自身带到那个不知道是在何处的地方去……(他是一个具有老年人的理智、青年人的感情以及孩子般意志的青年。)

现在,那所房子在他的眼前出现了。

道路的右边有一条缘道而流的小渠。道路大拐弯的时候,小渠也随之拐了一个大弯。渠水在其间流淌——它从长着杂树林的山丘脚下流过,它流过柿子树旁,淌过马棚边,穿过竹丛,它流经泡桐树地,从墙边开着大朵百合花和葵花的农家庭院前通过。

这条宽约六尺的小渠虽然实质上是一条引水灌田的水渠,但它能直接引灌来自远处山间的上游河水,所以它的美感不啻是一条山涧。而透过绿叶洒下来的阳光,使它更增强了山涧的色彩。

渠水把泥泞的红土刷洗得干干净净,自己却一点儿浑浊不起,浅浅地朝前流去。它不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便会闪烁着异常强烈的亮光,但随即变化成纤细的绉纱波纹,或者像发生轻微的痉挛似的,抖动着发亮。有的时候,这种小的闪光会像鱼鳞似的交替重合。当凉风习习、低拂过水面的时候,水上顿时会出现一条瞬间即逝的狭长形的银色薄箔。水渠的两侧长有茂密的芒草,长有一丛丛的野蔷薇——枝上的那些可以用来向情人一诉衷情的小白花早已荡然无存,还长有一些不知其名却各自开着花儿、结着果实的野草和灌木,当它们枝叶相接、密盖在水渠上方时,水流就信佛在这些草木形成的隧道里通过似的。接着,水流又浮现出它那又黑又凉的身影,徐徐向前流去。

有的时候,渠水会悠闲地驻足休憩,仿佛旅人在回视自己所经由的路途而伫立不动。在这种场合,水色呈现着土耳其宝石的色彩——因为午前的天空就是这种土耳其宝石的颜色。这水色又像由玻璃板的側面透视出来的色彩。

快活的蜻蜓逆着水流和微风飞行,身子轻捷地擦着水面滑行,并不时把尾巴在水里浸一下地产卯。这只蜻蜓乘着微风,朝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用着与他们几乎相同的速度跟着他们飞一阵子,突然一闪身,又向天空高飞而去。

他望望水,又望望天空,感到自己的心中涌现出一种孩子似的轻松情绪,简直想招呼这只蜻蜓而向它祝福了。他想到这欢乐的流水将会流经那所房子前时,不禁欣喜难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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