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连载五
2018-10-19李焕然
文/李焕然
图/时夜
门里泪雨零零落满襟,门外炮火声声尘漫漫,曾经依依绾别离,而今事事却依稀。
前情提要:
战后的浅水湾饭店,隔着荫绿的棕榈树和洁白的大理石喷泉池子,餐厅的波斯地毯上仍汪着暗红的半凝固的血,鲜艳的野火花的季节早已过去了,可不远处还留有未凋落的残骸,战事稍歇,可人世间的种种怨忿纠结,老天爷是不管的,从南山离开香港的那一刻,船笛嗡鸣,像个伤风人的哽咽,媮西蓦然回首,她想起那年的北平,那时翻飞的雪花,那时微红的脸颊,还有那时的她和他,难道是命运开的玩笑么,十二年的执念错了。
第六章 朝暮未改故人心
那日北平的风声带着呜咽,卷着沙尘,在任何人都猝不及防时便席卷了来。遮天蔽日的黄色沙土,似一张巨大的盖帘,啪的一下将所有活物都扣进了箱笼,天黑了,却不是因为时辰。
季老太爷的噩耗就在这天传进了媮西耳里。到底是怎样走进祖父那间熟悉的卧房,媮西早已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那时盖在祖父身上的银丝锻被,在灯烛照映下,暗绣的银灰的麒麟闪着微光。媮西只觉那只被上的麒麟隐隐张着血盆大口,像是下一刻就要生吞了她。沙尘遮了日光,尽管点着灯,房间里仍旧显得黯淡,祖父床前的空地上跪满了人,黑漆漆的人头一个挨着一个,天光黯淡,媮西也看不切究竟有多少个人,只觉那嘤嘤的哭声像聊斋里催命的小鬼。
媮西想去握祖父的手,却止不住地手腕打抖,握了几次才握住祖父的手,那手的温度同媮西记得的不一样,恍惚中媮西只觉认错了人,仿佛床上躺着的这个人,冰心冷骨,僵肢硬体,并不是自己的祖父。媮西记得祖父的手,温热,宽厚,手背指骨处有淡淡的白块,还有清晰凸起的青色血管纹路,小指的指甲有两道明显的竖纹,指尾发着棕色。媮西常常去握祖父的手,可此时攥在媮西手里的,是冰冷冷沉甸甸一只硬手,泛着青色,毫无温度,毫无情感,沉重,冷酷,媮西快要攥不住了。
媮西自幼同祖父最为亲近,她自认,因着祖父的照拂,从未感受过任何情感上的缺憾。而此时的媮西,跪靠着床沿,床脚的檀木阶硌得媮西膝盖生疼,双脚一阵阵发凉,直凉进脚心里。周围呜呜咽咽的哭声像鬼,一屋子跪倒的黑压压的人头也像鬼,人人都在哭,媮西却一滴泪也流不出,左手边墨绿的窗沿下开了一缝,是下人们疏忽忘了关,簌簌的风正卷着沙尘进来,一阵风吹迷了媮西的眼,她也一滴泪哭不出。
媮西反复做过一个梦,梦里的祖父发了心绞痛,唇色发紫,喘不上气,半伸着手撑着床畔要叫媮西,她匆匆跑去煎药,却打不起火生不起炉子,药碗似有千斤重,每次就要捧到床前了,药碗却不知怎的跌碎了。棕色的汤药污渍了一地,媮西急的要哭,却张口无言,一声也发不出来,猛一挣扎才从梦魇里逃了出来,正兀自捂着心口喘气,心里暗庆还好是梦,刚呼出一口气,却又记起祖父早已不在。大梦唏嘘,又能往何处去,找何人说。一切都像是梦,却都真真的发生着,孰真孰假,孰虚孰实,孰梦孰非,媮西竟怔怔分不出了。
那几日,季府里里外外都拿白布包了灯笼,小厮着黑,侍女穿白。除了大房二房的几位老爷太太带着浓白的孝字,其他的人都在臂上裹了黑布。季老太爷的棺椁在季府主厅停了三日,便移了长乐庙,发了棺,出了殡。季老太爷出殡那日,媮西披着祖父的黑皮大氅在卧房躺了一天,粒米未食,滴水未进。过往的种种同祖父一起的琐事如暴风骤雨般在媮西脑海中呼啸来去。
媮西不到四岁,父亲便执意离家去了外洋,原本说过上些时日就来接媮西过去,可没等两年,就打起仗来。父亲音讯全无,媮西十岁上收到父亲一封信,信上说了一件事:“喜得麟儿,勿念。”祖父看完父亲的信,叫了媮西去,也只拉过她的手,用手掌捋捋她头发,媮西还记得祖父那时的嗓音带着些微颤抖,不知是苍老还是悲凉,媮西听到祖父轻声对她道:“不怕,祖父还在这里。”
许久许久了,媮西再未听过这样的声音。来香港后,当地人讲话总带着急切,讲快时音调急急如珠碎,媮西总感听不惯耳。可此时此刻,那人轻抚媮西发髻,柔声轻轻道:“不怕,我在这里。”耳畔突来的声音,令媮西恍然失了神。眼里噙了泪花,稍一纵头,泪珠便连成一线簌簌滚了下来,一阵慌张,怕人瞧出自己的窘迫。
之衡拿着绢帕要为媮西拭泪,怕身上的尘土沾染到媮西脸颊,特意将袖口挽了两折,刚抬起手腕便被媮西摆手推却了。蚕丝绢帕顺势掉落,夹着风堆叠在了门脚,一扇双开橡木门,门里泪雨零零落满襟,门外炮火声声尘漫漫,曾经依依绾别离,而今事事却依稀。
媮西踉跄退了两步。
之衡垂下了半抬的手,蹙着眉头:“看到你平安,我才放心。”
媮西泪如雨下,侧头偏去:“既如此,林先生便可离去了。”
之衡眸色深重,一字一顿:“媮西,你不愿认我了。”
媮西不禁抬头,却正好迎上之衡目光:“我何曾认得过你。”
之衡只觉天地恍惚,仿佛还是那个雪天,在北平飞扬的雪花中,他的媮西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她红着脸颊,低头耳语:“我等你。”他似是还能闻到那时她发丝的气息,却猛然看见她就立在自己面前,冷言冷语:“我何曾认得你。”在见不到她的时日里,他常常在人海川流中梦到她的身影,他拼命跑去,隐约中已听到她熟悉的笑声,可一转身,一眨眼,她又不见了。似梦似醒,哪个才是真的她,之衡犹疑了。
炮声中的沉默,像裹了油布的钟鼓,只听得闷闷的鼓点响在耳边,却分明隔了距离。不远处踉跄跑来几个逃难的岛民,一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蒙着一层灰仆仆的污土,她一手扯着一个孩子,孩子们的裤腰交叠着,身上也污浊着,不知是摔倒过还是匍匐过。她身后跟着两个车夫模样的男人,趁着流弹消停,急急赶着跑路。
媮西望见他们一行五人渐行渐近,待隔着一条便道,一个男人猛地摘了帽子,露出一双下坠的环眼,手伸进帽尖一把掏出一只黑漆漆的玩意,媮西还未反应过来,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幸而之衡机敏,刚刚侧身躲开了去,身侧的门廊便打开了花,两个孩子连忙挣脱了那妇人的手,两三步就逃进了下山方向的灌木丛里。之衡一个飞身将媮西挡在身后,借着大门做掩护,也扣动扳机,回击了几枪。带瓜皮帽的男人被打中了脚,殷红的血淌了一滩,跪在地上起不来,另一个黄包车夫样的男人一边躲着之衡的子弹,一边扯着他的同伴往灌木丛里逃,之衡的银色手枪被阳光一晃,刺了媮西的眼睛,媮西不禁转头,余光一扫,只见那侧面的妇人从怀中也摸出一把枪,媮西头脑一片空白,迎着那妇人的方向便张开双臂,将之衡护在了怀里,电光火石一刹那,媮西只一个念头:“他不能有事”。
之衡只听媮西一声闷哼,身子便软软瘫倒下来,之衡伸手去揽,却一时情急抓了个空,只觉手掌一阵黏腻,这才发现媮西背上早已被血浸了大半。那妇人又要举枪,呯的一声枪响,那妇人却斜斜倒了下去。媮西只觉背上剧痛难言,身上愈来愈冷,像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之衡的声音嗡嗡的喊着:“子枫,她中枪了!她中枪了!”媮西只觉那墙壁愈来愈厚,之衡的声音听得愈发模糊,媮西只能感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同之前一模一样。
媮西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漆黑一片,她慌张的要去找光,兜兜转转,却发现根本走不出这迷宫般的黑色囚笼。她拼尽全力去撞笼子,一阵挣扎,才朦胧间醒转过来,不知睡了多久,媮西只觉口干舌燥,身上沉得发累,床铺却极其柔软,屋内光线混沌,看不出白天黑夜,媮西稍一抬手,便觉后背被牵扯得剧痛,不禁嘶的一声呻吟出来,反倒惊醒了软榻上小憩的人,那人用手掌轻拭媮西额头,又轻轻握住媮西的手,低声叹道:“你醒了。”
媮西定了定神,这才看到床畔坐着的原是之衡,他只穿着衬里的黑华丝葛对襟中衣,领口没有扣合,他眼下发着沉重的乌青,面容虽疲惫至极,神情却隐有欣喜。媮西猛然想起西山小筑前的枪声,反手握紧他的袖口,急道:“你还好吗?”
之衡扯出一丝苦笑,爱怜的抚过媮西发髻:“我都好,我都好。”
媮西长舒一口气,仿佛一下泄了身上所有的力,身子沉沉陷在被褥里,竟一句话的力气也拿不出了。媮西这才隐隐想起发生的事,想起之衡的不告而来,想起突如其来的险境,却怎样也想不到,自己在那一刻心心念念的,竟是无论如何,他不可以有事。媮西心头一酸,竟默默垂下泪来。之衡瞧见媮西落泪,心如刀绞,忙拿过蚕丝软帕为她擦泪:“别哭,烧才刚退,不要哭。”
媮西咬牙,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我很累.......请林先生回罢......”
之衡的手兀自僵住了,媮西倦倦眯起眼睛,室内斜斜拉着窗帘,之衡低着头半隐在阴影里,媮西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感到他慢慢松开了手,站起身来,声音里带着沉重的疲乏:“等你好些,我再过来。”说罢又为媮西掖好被角,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在走廊间响起些微回音,一声一声传进耳里。
媮西又昏昏睡了两日,一日醒来,看见窗帘缝隙间露着青灰的一线光,四下里静悄悄的,想是天色已快亮了。媮西用手肘吃力的撑起自己,这才坐了起来,媮西环顾一周,只见这屋子虽不大,却布置得很是雅致,一水的西式家具配着珍珠白的墙,青莲色的窗帘露着一隙微光,十分静谧怡人。
她背上的枪伤有极烈的隐痛,这一撑一起,额头上早已出了一层薄汗,正兀自抬袖擦汗,却听得门上一响,旋即走进一个小大姐,梳着旧式的两把头,圆脸,细腰身,她穿著淡黄布的短衫长裤,衣上缀着点点小白素馨花。那小大姐双手捧着一个盛水铜盆,肩头搭着白毛巾,她腾不出手来,便拿脚尖轻轻把门一勾,那门便虚虚拢上了,她一转身,看到媮西半坐着,倒仿佛吃了一惊,又马上高兴起来:“季小姐,你醒了,我这就去喊张大夫。”
媮西伤后体弱,说话间总带着倦意:“先不必忙......请问此间何处?”
那小大姐利索的将铜盆放在架上,又将毛巾挂好,还不忘回媮西的话:“这里是吴家在粤东的外宅,我是来照顾小姐的香兰,小姐这几天一直睡着,林少爷吩咐了,小姐一醒,就让我先叫大夫。”
媮西听香兰的官话带着粤东口音,便猜出定是香港沦陷,自己身上又带着伤,之衡不便远行,只好暂且安置在粤东乡下。想至此处,媮西又道:“打扰府上多时,真是抱歉了。”
香兰将毛巾浸透热水,又细细拧了干,将热手巾把子捧至媮西面前:“季小姐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林少爷同我家主人本是旧识,季小姐借病此处,又怎能算是打扰,小姐先拿这热手巾擦擦脸罢,不知小姐可有什么想吃?”
媮西接过毛巾:“我还没有胃口,就烦你替我倒杯热茶罢。”
香兰娇俏一笑:“我这就去,知道小姐醒了,林少爷肯定高兴坏了。”
香兰刚去不久,媮西正闭目歇息,突然听得有人开了门进来,媮西以为是大夫来探病,正要坐起身子,可刚刚睁眼一瞧,却是之衡。他一身墨色的长衫,并不走近,只兀自立在门口,轻声道:“身上可觉得好一些吗?”
媮西偏过头,不去看他:“好些了,多谢林先生关心。”
之衡向前走了几步,却在离媮西一步远处停了下来:“媮西,你不认林哥哥了。”
媮西一听,只觉心内百味难言,她的指甲掐着手掌心,手心红了,指甲却挣得雪白:“你不是他。”
之衡的声音更低了:“求你不要这样。”
媮西心里一阵翻腾,心想既然话至此处,不如索性说个明白,倒也不必再这样耿耿于怀,这样想着,媮西便昂起头来去看林之衡的眼睛,他的眸子还同以前一样,碳黑深处闪着墨色的光:“祖父去世前想见你,我求了全叔亲自去南都请你,却连你一面都没见到,我写了那么多信,你可有收到一封?”
之衡叹了口气:“我收到了。”
他张了张口,却未再言。
媮西见他默言不语,便强忍了眼泪接着道:“你可知道,伯父们分家,二伯本要做主把我嫁去唐家,是我自己去退了亲,二伯气得发疯,季家我是再回不去了,所幸接到了学校消息,可我分到的家产根本连学费都不够缴。原以为,树倒猢狲散只是书里的故事,待事情真正发生到自己身上,才明白故事和生活,不过只差一页纸,还好大哥接济了我一笔钱,这样我才勉强读了书。我答应过要等你,也一直在等你,结果却等到了你报上的结婚启示,当我不想再等你时,你却出现了,我早已不明白,于你而言,到底什么才是真心?”
之衡重重道:“对你,我从来都是真心。”
媮西抬手擦泪:“这样的真心,我宁肯不要。”
之衡的眸子里也隐隐含了泪光。
媮西把心意一横:“其实你我之间,原本就是误会,我一直当你是小时候的那个人,可后来我才发现,是我疏忽认错了人,既然一切都是误会,便不必抱歉,只是你我,从此重归陌路罢。”
之衡只觉肝肠寸断,哽咽道:“遇到你,我总是晚了一步,但我对你,全部都是真心。”
媮西没敢去望他离去的背影,只愣愣盯着那簇新的高丽棉枕头,眼泪一滴滴浸上去,伸手一摸湿冷冷一片,那蚊香的绿烟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直地熏到脑子里去。
又过了一段日子,媮西的伤势渐渐好转,除了香兰在旁照顾,张大夫每隔一日也会来查探病情,量体温,量血压,打针,配药,事无巨细。只是之衡再未来看过媮西,媮西暗想,也许他已经离开这里回南都去了。恰逢这日张大夫又来探病,媮西不禁顺口问道:“张大夫,我的伤是不是快好了?”
那张大夫年岁已高,须发都已灰白,常穿一件棉布长衫,虽身居南粤,却稍稍带些北方口音,他笑了笑,不急不缓回道:“季小姐毕竟年轻,虽恢复得很好,但那伤口实属危险,还需多加时日悉心调理。”
媮西欣然颔首:“大夫,这段日子真是多谢了。”
张大夫微微摆首:“哪里,季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何况还有林先生这样的贵人保佑。”
媮西一惊:“林先生......他......他还留在这里?”
张大夫也略显惊讶,反问道:“怎么季小姐没见到?林先生每日都询问我小姐的病况,很是担心。”
媮西听罢只觉百感交集,一时无话,张大夫又絮絮嘱托了几句,媮西都一一听着,却不知记住了多少。张大夫离去后,媮西只觉心乱如麻,正想叫香兰陪着去院子里走走,却听得两声叩门轻响,媮西问道:“是香兰罢,进来。”
但开门的却是一位蓝衣公子,手中捧着一束新采的百合,清香宜人,鲜嫩欲滴,那公子戴一副金丝眼镜,镜架的脚端一边嵌了一只小小的黄钻,媮西很是讶异。
辰子枫将百合轻放在媮西床头,微笑道:“不知季小姐休养得可好些了?”
媮西忙唤香兰沏茶,敛神回道:“好很多了,多谢先生记挂。”
不一会儿香兰便端了两杯新沏的凤凰单枞,用青瓷的盖碗盛了,还配着一碟寒香的柚子。辰子枫在黄藤椅子上坐了下来,吃了两口茶,待香兰拢上房门,才向媮西道:“我此番前来,季小姐一定有些疑惑罢,只是,有些事,我想同季小姐当面谈谈。”
媮西抬头望向子枫:“先生请直言。”
辰子枫呷了口茶,微笑道:“季小姐既如此道来,在下便也不兜圈子,只问小姐可知此番青阳遇险所为何事?”
媮西蹙眉道:“先生究竟想说什么?”辰子枫道:“小姐不必紧张,此次青阳只身赴港,遭遇险境,幸得小姐以性命相救,作为青阳挚友,在下前来也是想请季小姐收下子枫一谢。”
媮西低头道:“先生言重了。”
子枫放下茶杯:“其实季小姐心中芥蒂,子枫也略知一二,若季小姐信得过在下,便请听辰某一言如何?”
媮西黯然不语。
子枫微笑道:“世人都说无巧不成书,却也有些道理,季小姐聪慧,有些事不需辰某多言必也知晓,自欧阳先生出任总都督,各方势力虽有压制,却仍虎视眈眈,上次季小姐府上管家来南都时,正值欧阳先生病重,大公子理事,自古每逢政权交替,必起乱事,从不意外。大公子腹背受制,境况艰难,青阳也处处受限,错过了贵府管家,着实遗憾,之后虽接到了季小姐书信,但为了小姐安全,青阳是无论如何不能回信的,只好托了辰某几经周折联络到了季公子,这才得到季小姐近况,得知季小姐为银钱所困,也是青阳暗中借我的名义汇了款给季公子,以解季小姐燃眉之急。”
媮西心下大惊:“大哥给我的那笔款子,竟是他的主意。”
子枫接着道:“季小姐有所不知,一得知香港陷落,青阳便丢开一切事务孤身前来,不为其他,单单只为小姐安全,然而却陷小姐于险境,还得小姐以性命相救,青阳责己之深,着实难以言状。”
媮西只觉泫然欲泣:“为何他都不同我讲?”
窗外的夕阳浸透窗帘,子枫的金丝镜架角反出一丝微弱的光,子枫却不理会,转头向媮西看去:“正因青阳在意季小姐,有些话才并未讲明。”
媮西心头一暖,可转念一想,不禁又有泪意迷了双眼:“在意又能如何。”
子枫轻轻递上一方月白丝帕,柔声道:“其实青阳同宋小姐的婚姻,季小姐大可不必介怀。”
“世家大族的婚姻,多半不出于真心,此次欧阳家与宋家联姻,多是为着欧阳先生的处境,若是没有宋家鼎力支持,现在都督府理事的,只怕早已换了姓。在辰某看来,与其说这是青阳同宋小姐的婚姻,不如说这只是欧阳家同宋家的一次合作。”
媮西低头道:“可婚姻大事,毕竟是一辈子的事。”
辰子枫稍稍加重了声音:“季小姐读了这许多洋墨水,竟忘记了婚姻也有合法终止的时候。”
子枫继续道:“大公子出事后,青阳代理主事,势单力薄,自然受宋家左右,毕竟为山九仞,非一日之功,可不积跬步,怎至千里,宋家再树大根深,也不过钱阀大族而已,毫无兵权,又怎能走得长远,总有青阳做主的一日,只是,需要季小姐安心等待。”
媮西内心五味杂陈,她想起北平那个雪日,他说话间呼出的热气凝成了白色的雾,他手上戴着她亲手编织的手套,针脚错乱,线头丛生,可他却毫不介意,宝贝一样攥在手心,他眸色深深,望着她含笑:“媮西,你可愿等我?”
那时她以为的等待,不过是等他从南都回来,却从没想到,他真正意味的等待,竟是如此长久。
子枫又道:“还有一事,季小姐有所不知,这是婚礼时青阳的几张简照,季小姐闲暇时可随意看看。”
他从随身的棕黄牛皮纸封中抽出一张照片,轻轻置于黄藤小几上,那小照上是一黑衣公子薄薄的侧影,他的脸颊迎着光,在照中看不清神情,可他右手所戴,却颇为注目,粗略望去,只见那手套做工粗陋,显然早已作旧,寻常看着,这手套与那公子的装束相映,着实突兀。可在媮西眼里,这手套却像利刃一般,直生生刺进心里。
还记得那个雪天,她微微嗔怒:“林哥哥,你真傻,你成日带着这么破烂的手套,会遭旁人笑话的。”而他却脉脉含笑:“那我也甘之如饴。”
见媮西不语,子枫顿了顿道:“那日有旁人问起,青阳他虽未作答,但辰某却能猜到一二,季小姐,我同青阳相识已久,他为人秉性如何,辰某自认了解十分,也正因如此,此番才会冒昧前来叨扰,至于青阳对季小姐的心意,辰某只愿季小姐未曾误解。”
媮西沉默了,原本在她心里,他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她多少是了解的,可她从无想到的是,他陷在那样的境况里,却仍处处为她打算。原以为,她对他的情谊,不过是因缘际会的巧合,可若只是简单的巧合,她又为何放不下他,即便他已娶了旁人,她却仍旧放不下。媮西艰涩地挤出一丝笑意,她不明白。
他的心意她是完全懂得的,媮西暗里扪心自问,究竟还爱不爱他,即便她逃避着不愿承认,可终究还是爱着的罢,不然为何会那样在意他的安危,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可为何不愿与他相认呢?她思来想去,怕是不愿接受错位的现实而已。如若全然接受了他,那这许多年来她的执念也能全然皆作虚妄么?还有另一个他呢......他同她的冰梅子,他同她的小黄鹂,还有......他问她要的那个约定,她怎能全做烟云过耳。错将之衡当作楚义,仿佛她的心脏错了位置,她于楚义所有的愧疚,懊悔,不安,如今全化成了对之衡的无情,可这样便能作罢了么?
子枫的镜片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模糊了他的神情:“此次我随青阳赴香港时,二公子还未回到南都,但昨日里我接到了一则南都来的消息,我想季小姐会感兴趣,信上说二公子已平安回到南都,他乘的船是美国人的产业,因此并未受到香港陷落制约,二公子的安危,举足轻重,若是有事,南都必有专人前来知会,请季小姐放心。”
媮西不禁对他心叹口服,她一直暗自担忧楚义的安危,却因顾及着之衡与楚义的关系,从未挑明问过。然而现下辰子枫竟早已看破了她的心思,是她表露得太明显,连旁人都一瞧便知?还是只有她自己困在局中,旁观者却可轻易一语道破?媮西虽思绪万千,可不知怎的,却只觉心中有一巨石原本摇摇欲坠,累得她连呼吸都忐忑起来,如今却渐渐平稳下来,似是将将落地了。
媮西站起身,随手开了半扇窗,青莲色的西式窗帘拖着碧色的流苏,下面缀了翡翠的珠子,媮西一碰便清脆地响了起来,顺着窗子望出,是一口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细幼的黄红枝干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媮西惊讶,不知何时这里竟多植了一株小树,瞧树干的样子,倒和故乡的梅子树有几分相似,想到吃了许多的冰梅子,却从未见过这样幼弱的梅子树,媮西讶异,伸手将另外那半面窗子也打了开,蓦然自顾自道:“竟然是梅子树。”
子枫闻言踱步床边,也仰头去望那树,微笑道:“看枝干的颜色,应是刚移种不久。”
媮西道:“移种......”
子枫思索道:“算算时日,也快开花了。”
媮西将目光从梅子树收回,默默思索半响,又抬头看向子枫,轻声道:“我一直盼着能有一棵梅子树,让我可以等花开,等结果,等落叶,再等到来年春天。”
子枫微笑道:“花开,结果,落叶,无一不是收获,而且更有春天可以期待。”
媮西道:“这样说来,等待并不是一件坏事?”
子枫也看向媮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媮西顿了顿:“先生此番来意我已晓得了,多谢你。”
子枫含笑点头道:“聪慧如季小姐,有些话辰某不提,小姐自己也是明白的,在下只想拜托小姐一事,请小姐不要过分委屈自己的情感,也请直视青阳的情感,小姐大病初愈,还是早些歇息罢”。
子枫话音未落,媮西早已泪眼迷离。
待子枫告辞,夕阳渐渐褪去,紧接着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一开始,那雨只是如细针,如牛毛,落地无声,风吹起窗帘,带进一阵清凉的水汽,随着那雨愈下愈急,风也渐渐有了力量,媮西只好关了窗,听着雨点打在窗上发出阵阵噼啪声响,媮西兀自伤神,忽而想起她和他从前的种种。
他从夜色里来,捧着雪酿的梅子,他淡淡地笑,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他眸色深深:“媮西,你可愿等我?” 他离开的那日,汽车在雪地留下长长的远远的印迹,她怔怔地望着空空的街道,她的手指还留有他的余温,她似乎还能感到他咻咻的鼻息,他对她道:“很快,我会很快回来”。
如此一别,差一刻便是一生了。
思来想去,又哭又笑,她望着窗外的梅子树轻声道:“带他来的是你,若送他走也应当是你,若是明日你开了花,那便是说这一切还有机缘,若是明日你枯萎了,那便是说这一切确实错了,即使我也不能懂得,究竟谁是谁非。”
媮西说罢像是释去了重负似地,她轻轻笑了。
不知怎地便睡了起来,朦胧中,媮西只觉一道光亮横在眼前,怎样都挥之不去,睁眼一瞧,竟已是第二日上午。一片金色的日光正从昨夜未拉好的半扇窗帘处洒进来,媮西开窗一瞧,院中落叶零零,只那株梅子幼树竟冒出了一簇簇似粉似白的花骨朵,一夜的风雨狼藉,也未伤到它半分,反倒是它还淡淡开出了粉白的花。
媮西心头一阵喧嚣的欣悦,正巧香兰捧水进来,还未等香兰说话,媮西便笑着问道:“香兰,你可知林先生现在何处?”
香兰一听得季小姐要找林先生,也笑了起来:“林先生正在会客厅里同我家主人说话,小姐现在过去准能找到。”
待媮西梳洗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轻绸蝉翼纱旗袍,裙边袖口处匝着绛蓝的滚边,一眼看上去确实是俏丽的,但不知怎样总带着些讣告的滋味,要拘谨着才美得起来。可媮西这会子却没功夫会意这些,她蓦地生出许多惘惘的忧虑,又夹着暗暗的喜迫,她要早些见到他,同他将一切都说清楚,她心里倒是稳的,她懂他。
媮西虽径直向会客厅走去,但奈何她大病初愈,步子走得慢,也实在花了些时候,那侍从官远远便看见了媮西来,还未等媮西喘匀气,便对媮西道:“季小姐,先生和吴司令都在里面,不知小姐有何事前来?”
媮西一瞬又踌躇了:“我来找找林先生,他...他现下是不方便见客罢,我......”
那侍从官似也有些为难,他道:“本是吩咐过的,但...要么,请小姐稍候片刻。”
媮西似是未曾料到,她只得稍稍低下头,轻声道:“麻烦了。”
侍从官进去了许久,媮西一人在外间等候,灰山羊皮铺开司米毛毯的外国沙发宽大极了,媮西坐在上面,像坐进了深陷的流沙,她恍然间有些恼怒自己,是对他过分了罢。门咔哒一响,那侍从官走了回来,他带着点看不透的微笑,抬手像里间示意,他对媮西道:“季小姐,请。”
媮西一踏进里厅便觉极为宽敞,厅堂一面的紫檀架上陈列着各色弯刀,皮鞘上点缀的各色宝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另一面的玻璃矮柜中散放着一些雪茄和香烟盒子。正中平铺着一张虎皮地毯,地毯旁的白色西洋沙发一尘不染,沙发上林之衡一身墨绿西装,正同一位公子絮絮说着话,那公子望之较之衡年纪略大,一身戎装,虽只是军便服,可肩上仍坠着金色的流苏,皮质的腰带上套着枪盒,见媮西进来,那公子便熄了指尖的雪茄,站起身来对之衡道:“这便是季小姐罢。”
媮西只见那人五官分明,浅赭色的面孔,眉目间有些凌厉,倒是十分的瘦。
那人又笑着看向媮西:“吴睿昇,幸会季小姐。”
媮西这才猜得这位公子就是此间宅邸的主人,便行了旧式的请安礼:“吴司令,在您府上打扰多日了。”
吴睿昇摆摆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翠绿欲滴:“哪里哪里,季小姐不必客气。”
随即又转头向之衡道:“青阳兄,我还有事,就不多言了,咱们南都再会。”
吴睿昇的皮靴踩在地上,发着闷闷的声音,待他的脚步声远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同她两人,媮西才抬起头去瞧之衡,因着上次的不欢而散,此番前来,媮西自觉有些仓皇,却不想,林之衡竟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兀自对望,却一时无话,蓦地生出些空空的怅惘。
沉默良久,之衡才开了口,却十分吞吐:“你......”。
媮西一张口竟也支吾了起来:“我......”。
看到之衡黯然低了低头,媮西不知哪里涌来一股热血:“梅子树开花了!”
之衡蓦然看向媮西,满眼都是惊讶。
媮西深吸了一口气,假使这世上一切全然都是假的,但这一瞬间她心里沉甸甸的喜悦是真的,她望向他,嫣然笑道:“林哥哥,今后每年,你都会陪我一同等梅子树开花吗?”。
之衡也望向媮西,虽眼中还有惊讶的神情,嘴角边却早已含了笑意,他重重道:“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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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命运般的恩赐,凉薄中长大的睿昇,遇见了他的千雪,年轻的日本女孩赤足踏在薄薄的雪地中央起舞,银绣暗花织襦袢,一层层纷繁叠覆,不是人间富贵花,随后来了春天,古人虽定下立春是春天到来的日子,可也疑惑着,草还是黄的,却不知何时竟有了青意,水色也难辨春时,可水面风起,惊起落梅,却分明是春天了。这仿佛是红楼梦里宝玉问黛玉道:“是几时接了梁鸿案?”也仿佛是睿昇与千雪之间的事,究竟是几时起的爱慕?如此难辨,又如此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