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发廊·连载六
2018-10-19
图/水色花青
红毛丹,两瓣瓣,只为一颗白蛋蛋。白蛋蛋,圆溜溜,滚到肚里不回头。
前情提要:
作为保姆的潘桃在白螺镇上有另一个名字——蟠桃嫂。她最新的雇主是隐居到镇上的画家陆先生。陆先生深居简出,镇上的人对他的事只有一星半点的耳闻。猜不透他的造访到底是看中了白螺的清静安宁,还是他已经人到中年却依然保持单身,想避免过多的流言蜚语。蟠桃嫂兢兢业业地照顾着陆先生的起居,却没有想到自己能目睹他的一段短暂初恋……
红毛丹歌 五月初二 芒种 晴
尤琪的头发保养得很好。他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阿夏,苏城你也常去,知道那里是什么情景。美发厅里随便走一趟也是十几二十的交易。你手艺这么好,进点好的洗头膏,涨价又有哪家会说呢。”仲夏笑了笑,又屏住呼吸仔细地修剪着他的双鬓:“街坊四邻的,怎么好意思。”
“桑枝呢,怎么不见?”
“宋老太给她介绍了一个人,我妈领着她去看了。”
“桑枝也大了啊。”他在外面漂泊了很多年,人还没上岁数,话音总是显老。
“可不是,你做舅舅的人倒赶不上外甥女了。”
尤琪母亲也姓郁,排“有”字辈,叙起来也还是沾点亲的,阿夏妈就唤她老姑。尤琪也就长了他和桑枝一辈。
尤琪笑了。
“别笑啊,摇头晃脑的,回头剪坏了。”
“剪坏了就剪坏咯,在家也没人看。”很解气很放松的口气。
他这一趟回来是给家里头帮忙的,芒种节气正是白螺一带割麦栽秧大忙的时候。仲夏笑问:“这些事你哪里做得来,一双手嫩得鸡蛋白似的。”
围布底下,尤琪把手抄进了口袋里。这是泄天机的手——哪有他这么大的男人还有这么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做的又是什么营生。
“稻子要选苗,麦子割了要联系北边的买家,进进出出的账总要有人做的。”他家姊妹四个,余下的都是姐妹。要不是他妈妈老子百年归后这钱分文不落全部进他的口袋,他哪里要烦这些神。或许也不是这个缘故?他在苏城别的世面没见过,钱的世面可见得多了。他们这么点钱,指缝里漏漏也就没有了。况且他回来,他二姐是一定要来借钱的,老妹妹又会怂恿他带老妹夫到苏城去做他之前在他们面前一笔带过的“大生意”。
“滴滴。”尤琪呼机响了。
仲夏停下来了。
“没事。”尤琪说。
“里面有电话的。去回吧。”
“没事,你剪你的。”
还能是谁呢?树玫、佩莉还是曼华?亦或是那个蠢钝的澳洲胖女人?
他回来的前夜,树玫拿了两万块钱给他,此前五月底她刚给过他五千。她也看出来他有“一去不复返”的心思了?他说不要。树玫说:“给你你就拿着,拿的时候手不要抖,心里不要慌就行了。”他心中有愧,她自然一语双关。树玫给钱从来都是从银行现提,新崭崭的连号币,摸在手里像是宫廷贡缎。树玫坐在灯下抽烟,乱蓬蓬的头发又到了该烫的时候。她生得自来美,不描眉不擦粉,也就好做个头,也就讲究个头发罢了。她抽了两口心里不舒服,掐熄了,说:“你回去也把头剃了,我就欢喜平顶,男人家长头发始终流里流气的。”好像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回来给她看他的新发型似的。
树玫见他还把一沓钱放在手里盘弄——用一只手握着拍打另一只手掌,就说:“要不你点点?我也是从银行拿了就给你了,我也没点。”
他不说话,把钱收起来。
树玫进了洗手间刷牙,遥遥地问:“几点的车票?”
“十点半?”
“这么晚?我就说要老张开车送你的!”
这时候竟又嫌他走得迟了?他始终不懂她。她不过怕他十二点之前不到家会饿。等到他懂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待她真的没有她待他万分之一的好。
“不用。”他这样的人哪里能大张旗鼓地回家去。多不好看。
他上了床,电视里呜呜咋咋地放着台湾的一部言情剧。树玫洗漱完毕也来看。一集将毕,树玫说:“早点睡吧,明早还要早起。”他明明是十点半的票。
他特意没穿睡裤,她竟叫他早点睡。有时候他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他好。难道不是为了这些?他也没什么可以给她的,唯有这个,她却也不要了。他们又不是恋爱,不过是交易,交易就是以物易物的过程。他拿了她的,她却不要他的。他这才觉得自己是个弱者——只向别人伸手,等待别人施舍。姿态,是蹲着或者双膝跪地的那种样子。
将眠未眠时,尤琪听见树玫在枕边哀叹:“我都把汪汪送人了它还晓得溜回来看我一次。”
他立刻醒了,翻身起来预备穿衣服。树玫却没作声,没开口留他。他的动作又缓慢了下来,想自己要是一气之下跑出去还真没处去——昭阳路的房子退了,佩莉又和他恼了。
树玫也起身了,到外间倒了一杯水喝:“你要么?”
尤琪没答应他。
过了半晌她也没进来,尤琪出去看了看,却见她在灯下流泪。默默地,无声无息地,像是略微有点抽泣声这些沉睡中的地板、毯子、桌腿都会听见,然后笑话她一样。
她这么要强的人,男人死了都没哭一声,顽石一样屹立着把他要倒闭的产业又撑了起来,把儿子带大,一直供到国外去硕博连读,这会为了一场不三不四的别离而哭,不是很荒唐么。
可女人有时候真的不能在乎荒唐不荒唐。不荒唐就是恪守这个世界的法则,是隐忍,是束缚。隐忍束缚得久了,这人生也就没了乐趣。索性荒唐一会儿,像是拿锤子砸碎一面完好的玻璃。
树玫是生意人,凡事爱用“值不值当”来衡量。尤琪知道她此刻是在冥想和感叹——跟他厮混的这几年到底“值不值当”?恐怕确实是不值当的吧。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抠”。有汲取,没有付出。
树玫和佩莉她们不同,她男人要是没发生意外,她一定是个模范妻子。他们刚刚在一起时,他初出茅庐,她也是情场新人,因为都背负着一点罪恶感,所以也没有谁瞧不起谁,没有谁怪谁放不开的,就这么扭扭捏捏慢慢吞吞摸索着好起来了。后来树玫说:“要是你真是老手我也不会找你,我丢不起那个人。”
那年夏天,树玫给他在昭阳路租了一套房子。她事先没告诉他,等到了目的地,她一重重地推开门,他才对着满目家珍,有了一种“香巢初垒成”的感觉。那一年树玫四十三,他二十四,只比他儿子大两岁。
树玫儿子就在苏城念大学,平日里都在学校住读,周末回一趟家。可是树玫也只是周末能清闲片刻罢了。尤琪第一次去她家是他自己拿的主张,没经过树玫同意。开门的是树玫儿子,他倒也没慌,装成是她公司的部下。树玫也惊了一下,但很快进入了角色配合着他演了一出戏。
尤琪如坐针毡,倒不是为别的,实在是树玫儿子一口一个“大哥你喝茶”、“大哥你吃苹果”让他非常不安。树玫看上去也觉得这很污秽,他只好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
晚上还是在法伊雷尔大酒店开的房,树玫一边在他身上颠簸一边骂他:“你真是吓死我了。下回再这样一声招呼不打我就撵你出去哦。梵梵要是看出来会恨死我的。”
尤琪一开始还有点不高兴,后来想了想又释然了,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她这一生都是为着他的。他呢?不过是她壳里的一只寄居蟹,拥有的,只是这“一身”。因为悲感到极致,蓦然就兴奋得不行,立即一百八十度旋转,反客为主,驰骋起来。
事后树玫去洗澡,洗完了坐在马桶上抽烟,征求他的意见,说:“给你个差事做吧?”
“啊?”
“桥北的仓库你去帮我盯着点吧。最近货总是不对。”
尤琪眼前立刻想象出一个空旷的大房子,尘埃在阳光里飞舞,水泥浇的地面粗糙不堪,磨着脚底。他笑着问她:“没说叫我去给你管账,倒把我支那么远。”
树玫出来了,揉着自己肚子上的赘肉,说:“管账也行啊。你会用电脑啊?会打字啊?会造电子表格啊?”
他一下子把她拉上床:“我才不要做什么差事呢。我把你这个差事做好了就行了。”
可就是这唯一的差事他也没做好,很快又在俱乐部搭上了佩莉。连着两周树玫没来他这里,他慌了。树玫是他生活里唯一的一点热乎气,她不来,他怀疑自己是个死人。他和佩莉好倒不是喜欢她,是想气气树玫。佩莉生得也不好看,两只眼睛细成了一条缝。她自己却总还自豪:“外国佬就喜欢我这种。”尤琪心想,我是中国人。尤琪喜欢的是典型的中国式女人——柳眉杏眼樱桃嘴,身材不干枯也不肥胖,要的是“微丰”。腰若小蛮,脚若金莲。最重要的是肤色,一定要白。佩莉在这一点上比树玫强,她自己也总是笑着说:“一白遮百丑。”总之是个极爱自夸的人。她勾着尤琪的下巴,涂着美国进口唇膏的嘴唇“啵”就是一亲:“你不夸我,那我只有自己夸自己了呗。”
佩莉用钱也算大方,只是比不得树玫。她这钱不是自己挣的,也要向别人伸手。有一次他们去超市,路过白於寺的时候,佩莉朝右边的小区指了指,说:“他家就住在那。”
尤琪张了一眼,是省军区的住房,旧旧灰灰,让梧桐树的伞盖挡着,像是藏着锐气,叫他想起“老骥伏枥”这个词。佩莉说:“他说住在这,有士兵护卫他习惯了,每次上我那里去总觉得提心吊胆。我心里好笑——你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官,恐怖组织要来袭击你?还是她老婆精明罢了,不肯换房子,攒着钱给自己买好坟呢。”
背地里她自然口无遮拦,尤琪知道她心里还是怕她那位。不然的话,每次和他在一起见到“军”字开头的车牌号为什么总是习惯性地低下头?但尤琪和她在一起还是愉快的。
一来,佩莉不像树玫只在周末有空,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他,他一“想”,就立即可以。几乎掌握了一半的主动权。有了这种直爽的体验,他真为自己以前那种“星期天定时发情”的模式感到好笑和羞耻。二来,古话里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树玫不是他的妻,可比起佩莉,树玫在他心中更官方,更有分量。他和佩莉在一起,就是施行这个“偷”字,而且是小鸡偷老鹰的食,岂有不快之理。
他一开始和佩莉在一起的心就不诚,是为了气树玫。佩莉同样不是省油的灯,也不过就是和他走走过场。她三十一,也到了该嫁的年纪。自然是不指望尤琪这种人会娶她的——她还养不起他呢。她前一阵子回老家的时候相中了一个人,在多伦多做家居生意,大她一岁,正准备和洋老婆离婚,他们有对混血的双胞胎,估计两人一人带一个。佩莉正等着他的信。
她找尤琪是因为听了女伴的话,想吸他的阳气。
这还得从买衣服的那一天说起,那天她姐姐姐夫都忙,把外甥撂给了他。她去逛街,也只好带着孩子一起去。在贵德商厦试衣服时,外甥直嚷着橘红色的那一款更好看,营业员开口就是:“你儿子多大了?有眼光呢。”起初佩莉也没生气,却越想越生气。外甥十一岁,她三十一岁。难道很像母子,难道她给人一种二十岁就生育颓谢的感觉?
女伴说:“叫你不要再跟那个老头子了。把你的年轻气都吸走了。”
佩莉厚厚地腻了一层粉,问:“那怎么办。”
“你再找个更小的,照法补回来。”
她和尤琪过了一个月,每天都照镜子,看看是不是奏效了。到了月底,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而且因为两晚觉没睡好,眼皮子底下的乌青倒又扩了一圈。后来翻时装画报,看到美容专栏的一个标题,叫“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心有所感,才觉得悲凉。
好像吃了假药一般,佩莉为此冷了尤琪两日。好在尤琪没把宝全部压在她身上——树玫察觉到了,使出了“金屋藏娇”的板斧,和他在昭阳路整整厮磨了两日。
树玫给了他一张名片:“房子里要是还缺什么,你就给他打电话。”
尤琪一惊,似乎她把他们的事都对外公开了。树玫自然没有,可是她手底下是有一两个人知道的。证人一般的存在。为着不让他随随便便地跑掉,为着让旁人捉一点他们相好的把柄。或许把柄对他这种蝇头小卒所起到的作用不及对她,但她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他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一点上得逞。
佩莉在电话里笑话他:“是金屋是监狱还说不定呢。”
尤琪自己看得开——这世界、这场人生就是个大监狱,大的他都不惧,还怕小的?
树玫一周里有两三晚是在他这里宿夜的。尤琪找着了规律,多是周三周五和周日。那么剩余的几天,佩莉就来了。“啧啧啧,老女人是挺有钱的。”
“废话。”
“前前后后你拿了多少。”佩莉勾着他的脖子问。
“替我管账?”
“替你投资!”佩莉说:“我姐夫他们有一个钱滚钱的去处。”她是说高利贷。
“滚到最后就不知道滚到哪了!”尤琪用梳子沾着摩丝拢了拢头发,饱鼓鼓的侧分上是一道一道的齿痕,像是西瓜虫的背部。
对于钱这种事,对于佩莉的话,他还没到那种迷糊的程度,他们再好他也不会到那种程度的。佩莉其实也清楚他的特性,不过看能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佩莉在浴室洗澡,水声哗哗啦啦的,她的话不很清楚:“老女人是真的喜欢你呢……自己的香波浴液都是丑的……你的就都是好的……亲妈呀,这种也能用?”
尤琪斟了点红酒在窗前自饮:“做给我看呗。”
佩莉出来了,感觉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那你就是说我懒咯。”意思是——是说我做给你看的心思都没有?
第二天早晨极险,佩莉刚走五分钟,树玫来了,在街角照面了也说不定。树玫进门后尤琪反倒不担心了,因为梳子上佩莉的黄毛他早就清理掉了。
“回来拿东西啊?”他听见树玫在隔壁翻箱倒柜的。
“我是不是有个档案袋落在这了?”
“在书橱第二层最里面的格档里。”
树玫最喜欢他这一点,细心,东西收拾得上条规。树玫拿上之后到隔壁来踮着脚尖亲了他一下,脸上却是轻微的苦意:“下午怎么安排。”
“陪朋友去江北上牌照。”
“女的?”
“嗯!女的!”他镇定地看着她。
树玫憋了半天还是笑了出来,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扇了一下,拎上包走了。
尤琪不是喜欢探秘的人,档案袋只有一根细线扣着纸环他也没去动。因为不感兴趣,也因为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打开那只档案袋是在医院偶遇树玫之后。
树玫在走廊里看到他时,本能地把身子往旁边一闪。他走上去把她腋下的档案袋拿出来看,诊断书上写她怀孕两月多。她刚刚做完手术。
医院阴沉,走出来时,白茫茫炫目的日光让他们站不住脚。树玫见他打出租,便说:“我自己能开的,我就是开过来的,在对面超市门口呢。”
尤琪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拉开出租车门。
晚上,他给树玫煲汤,树玫起初说喝不下,想想还是喝了。尤琪突然伏到她怀里放声痛哭起来。树玫也没安慰他,就让他结结实实地哭了一阵子。哭完了,尤琪要起来洗碗,树玫不让:“你别走,就把头搁在这,暖洋洋的,肚子好受呢。”
树玫问:“今天几号?”
“二十六。”
“还有两天咯,还有两天梵梵就走了。我身边就剩下你了。”
“他是后天的机票?”
“嗯呐。你不会哪一天也跑掉吧?”
“要跑早跑了。”
树玫冷哼了一声:“说得俏正呢!说不定哪天就溜掉了,去找女朋友,去结婚,去生孩子。我给你打个电话你都不敢接。”她遥遥看着窗外,夜空之上有纷繁的星斗在闪耀。像是一大帮等着尤琪的年轻女孩子。
“我要是结婚也是你不要我了。”尤琪把玩着她睡衣上的系带说。
“你想结婚啊?想的话我给你介绍。”
树玫早前就动过这个心思,想着给他介绍个苏城的女孩子,介绍给熟人,日后还能有机会再说上话。只是他这个条件,除了貌相,能被挑刺的地方太多,周正的人家瞧不上他。女孩子家世貌相太差,他也未必瞧得上。他别的没有,眼界还是有了一些的。
隔天晚上有人敲门,先前他叫佩莉这几天不要往这里跑的,尤琪就以为是树玫。一开门却是梵梵。很像他那次唐突的造访。他心里一骨碌地酝酿出了很多解释的话。但是梵梵张口就是:“我妈就交给你了。”于是什么解释的话都不用他再说。
尤琪给他倒茶,给他切水果。他礼貌道谢却一口没动。
梵梵说:“我妈不知道我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
尤琪问:“那你怎么知道的?”
梵梵想了想说:“她是我妈,我是她儿子。”
尤琪的心被细针扎了一下。
梵梵说:“我让我舅舅劝过她,可以再找一个。她在意我,一直没找。其实身边有个人要好很多的。不说别的,突然有个头疼脑热也能有人端茶倒水服侍她。”
尤琪见他说到最后眼睛有点雾蒙蒙的,打岔递了一支烟给他。
“我不会,谢谢。”梵梵又问,“她今天会过来吗?”
“应该不会吧。你明天就走了。”
梵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千万别告诉她我来过。”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说:“我就是想她身边有个人。是什么人?多大?这些都和我没关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佩莉后来听他说了这事,便问他:“你被感动了?那你还上我这来?”
尤琪窝在沙发里看租来的影碟。佩莉走过来,对着客厅的镜面墙照了照才买的裙子,说:“要我就扇这小子俩耳光,一点血气都没有!”
尤琪不搭理她。
“儿子也走了,老女人还给你空闲?”佩莉又问。
树玫去顾城出差了,一个电话都没有,尤琪怀疑她是不是在那边也有人。佩莉说:“狡兔还三窟呢。”晚上佩莉带他去了一家新开的娱乐中心。尤琪就是在那认识了曼华和澳洲女人克里斯汀娜。佩莉老远就笑着向曼华敞开了怀抱:“亲爱的,你都回来这么久了,到现在才喊我玩。”
曼华出身不好,是靠卖起家的。后来攒了点钱,和人合伙做黄金生意,那两年也巧了,正赶上看涨的好时候,赚得盂满钵满。后来去了澳洲,听说规模又大了。曼华自己看上去倒不大喜欢黄金,戒指和手镯都是银的,她说银饰拔毒。她说这话时,两根本来略带愁意如同虾须的细眉都要挑到脑门顶上去了,倒显得很滑稽。
佩莉说:“你杨曼华本身就是个毒物,还拔的什么毒?”
曼华介绍克里斯汀娜给他们认识,是她生意场上的伙伴。克里斯汀娜看上去大概在一百六十斤开外,眼影重得已经看不清眼仁儿在什么地方了,对着尤琪张嘴就是一口地道的普通话:“我请你喝啤酒。”或许还裹挟着一点苏城的方言口音。
佩莉对尤琪耳语:“幸亏没当着她的面骂。我刚才还想和曼华说——怎么带了一头侏罗纪来玩。”
先是跳了一会舞,尤琪说不想跳了,便开了房间打牌。实际上是他和克里斯汀娜跳舞的时候她的手一直乱动。
佩莉想打麻将,曼华要打桥牌,便问他们俩的意见。克里斯汀娜自然是想打桥牌的,毕竟要玩钱的。尤琪也说打桥牌。佩莉白了他一眼,又白了曼华一眼,说:“哟,曼华,你功力又见长啊。”
曼华摇摇头,不知是谦虚还是听不懂。
曼华刚开始就输了个昏天黑地,也没什么心思打了,常常偷瞄尤琪,就这么优哉游哉地打了会,倒又刨回来一些钱。曼华问:“最近见过荣赫没有?”似乎是她以前的恩客。
“他还有脸出来见人么?老婆被他打成聋子了,儿子也气得离家出走。亏是你后来没跟他,不然家破人亡的就是你了。”
“不是说他叔太爷回来帮扶他了么?”
“屁,给他一百万,一千万,一亿,他也有本事几天之内就给你败光。帮扶他?眼睛长到脚底板下面去咯!”佩莉的脑袋鸡啄食一般地往空中勾欠了一下。
佩莉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朝尤琪看了一眼,吓了他一跳:“又怎么啦?”
散场时,曼华在昏沉的楼道里塞了一张纸在尤琪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是从啤酒瓶上撕下来的瓶贴,她的电话号码写在反面。
尤琪不敢装作不晓得,忠心耿耿地拿给了佩莉看。佩莉倒没有生气,哀叹说:“荣赫以前对她最好了,出去旅游千不记得万不记得,她的手袋总是记得买的。她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收集手袋。我同她说,肯在女人身上用钱的男人不一定就是真的对她好。她说这话也许在别的女人身上是对的,在她身上就不对——她这样的女人,男人不拿钱爱她拿什么爱她?荣赫现在没钱了,倾家荡产,一败涂地。你长得这么像他。啧啧啧,瞧瞧这薄薄的下嘴唇。她看到你的第一时间就一定想上来吃一口了。”
尤琪不知道佩莉说上一车话是什么意思。但显然曼华单独约了他之后,佩莉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情绪。
下午三点半的杏林路是冷清的,人都在上班上学。曼华早早地到了,点的黑咖啡,又没有加糖,直到最后要走了才用勺子剔了一小撮方糖和了和,说:“人啊,苦要吃在前面。急着享福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尤琪不知道他们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说这话讥讽他。或者,那个叫荣赫的人就是她所说的先甜后苦?她怕他重蹈覆辙?
曼华问他佩莉打算和老男人走到什么时候,为何还不为自己筹谋。说得她现在好像有个非常幸福美满的家庭似的。尤琪说:“我不知道。她不会和我说这些。”
“她要是和你交心,就一定会和你说的。”渐渐地有些挑拨离间起来。显然在这一点上没有佩莉大度,或者比佩莉较真。
尤琪说:“那你和我交心吧,跟我说说荣赫。”
曼华先是微怔,后来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里小声骂骂咧咧的:“褚佩莉这个贱壳子,自己的事不操心,别人的事她说得欢呢!”又警觉地抬起头,问:“她还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了。
曼华最后终究没说她和荣赫的往事。让人哀伤的事都显得沉重,重重地挂在嘴唇上,再也掀不起来的。尤琪也没难为她。
窗外的人流稠密了起来,曼华嫌吵,带他去湖光大街一家僻静的海鲜馆子吃东西。
中途树玫呼了他。曼华以为是佩莉催他,当即就说:“这才几点啊,要借也要连着晚上一起借给我啊,褚佩莉这个贱壳子越来越小气了。”
尤琪怕树玫提前回来找不着他人,笑了笑就匆匆去回电,谁知却还在顾城,只说突然想他了。调笑了几句,依旧面不改色地回到桌上来和曼华吃虾子。你剥给我我剥给你地吃完了虾子就顺便在这家餐宿一条龙的饭店开了房。
佩莉的那个老男人到底道听途说地发现了他们的事。
佩莉说:“我以为他要打我的呢。吓都吓死了。”
尤琪问那后来怎么着了。佩莉说也没怎么。他那种身份的人,为了这点子鞋面上灰似的事打女人,传出去不好听。
但佩莉显然已经着手撤离了。她去找曼华,放了一笔钱给她做黄金,定了五年后分红。曼华没推辞,佩莉倒又担心了,问尤琪:“她并不缺钱的,倒收了我的钱了?是不是蹊跷?”又叫尤琪打探一下她近来的生意,怕有变数。尤琪劝她:“你是坐船怕船底有洞,行车怕钉子扎胎。这么个心态,钱放在哪里都会有事的。“
树玫回来了,没觉察出什么异样,只是尤琪自己心里不自在,总担心说错了话,好在没有。树玫回来有一堆事情急着处理,只在他昭阳路这里留了一晚。隔天煤气坏了,打了楼道里小广告上的电话请人来修,说了几句话,师傅问他老家是哪里的。其实尤琪打电话时就听出他的口音了,笑了笑没作声。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对于他这样在老家掩盖了身份说自己在外头做买卖的人,他乡遇故知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老师傅说自己是从白螺来的。尤琪便说他是南塘那边的,也靠得近。
师傅问他做什么买卖。尤琪说在小公司打工。
“苏城多大,碰上我们那一带的人,甚至口音带一点我们那里腔调的人都觉得高兴。”修完了,走的时候又说,“好好苦钱,妈妈老子在家等着享你的福呢。”
尤琪一个人在厨房里一遍一遍地打着煤气,扭来扭去,听它的声音。咯哒——就像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呼啦——火苗沿着钢圈蓝滟滟地跑成了光环,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旗子在大风里烈烈招展,是抗议还是联欢,不得而知。
眼睛有点水叽叽的时候,他一仰脖子,笔直地灌到耳朵里。
他确定自己不是被“妈妈老子”这两个词这两个人感动的。他从十岁开始就没再为他们感动过。小时候,老师布置以亲情命题的作文,他总是无从下手。
那么是被什么感动?他又不知道。就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像初春江面上水雾一般迷惘的幽愫在笼罩着他。总之绝非是具象。看得见摸得着对他来说太缺乏诱惑。
佩莉来的时候他立即假装在洗脸。
“什么时候了?今儿个几明儿个几了?还睡到日上三竿的?老女人真能折腾!我问你,叫你去问问她的生意的呢?”是说曼华。
尤琪拿毛巾擦了一把脸,漫不经心地说:“下回来之前打个电话!”
“我管她的呢。我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尤琪有时候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甩了她。可能是有种“半斤八两所以休戚与共”的意思在里面,而那“同病相怜”的“病”他们也都是有也装作没有的,就更像了。
“你自己去问她啊。”尤琪说。
“我怎么问?”
“不信她就把钱再提出来咯。”他这是风凉话。她不敢存银行,用自己的名字怕被人晓得,用别人的名字又信不过。
佩莉气得朝沙发上一歪,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房间里转,像要找个藏钱的地方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她指着电视柜边的一个纸箱子。
“她带回来的红毛丹。”
尤琪用瓷碗盛了些来与她吃。
“我不吃。都是福尔马林泡的。”
尤琪不与她争辩,自顾自地吃,佩莉见他吃得鲜美,便也吃了几个,心里噎着事,终究吃不下。末了她说:“我下周四走。”
“去哪?”
“这你别问了。替我盯着钱。”她倒信任他,好似认定了他跟她的时间更长,所以感情要比跟曼华更深,心里向着她。
佩莉是去多伦多。她走后不到两个月钱就出了问题,克里斯汀娜说曼华给了荣赫一大笔钱去做稀土生意,实际上荣赫是去炒股了。克里斯汀娜没说结果怎样,但也可想而知。
克里斯汀娜让服务生又上了一瓶白葡,说:“她就是心太软。心软的人生意做得再好也有吃亏的一天。在堪培拉我就提醒过她一次,好在及时,没上当。结果现在还是狗……本性难移。”显然她本来是想说“狗改不了吃屎”。换个词不知道是因为忌讳他和曼华的关系,还是觉得在一个容易心软的女人背后恶语相加比较起来显得恶势,又或者,在尤琪的面前,她想淑女一些。
“她人呢?”
“你不知道,我还知道?”克里斯汀娜睁大了眼睛,重色眼影和睫毛膏之下终于可以看到一点眼白。
酒廊里外国人不多,偶尔来几个她都认识,连连点头打招呼。有知道消息的就上来问:“怎么样,你有没有受影响。”
克里斯汀娜根据关系的生疏,向他们轻描淡写地点头,摇头。
她和曼华的钱一向分得清楚。佩莉初见时就说了:“这个女人看着像猪,其实是个猴精。”
克里斯汀娜在尤琪面前说曼华的事对她无碍,尤琪揣度着她可能是想让他跟她好。至于是不是无碍,尤琪也不清楚。他只和她过了一夜,而且因为她酒喝多了,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他对外国女人一向没有任何兴趣。
尤琪没通知佩莉,但佩莉打了电话过来,她已经获悉一切。他只是她重重保险中的一道罢了,她怎么可能放心只留这一个耳目。佩莉也没有责备他,因深知责备无济于事,只能亡羊补牢:“有人报警了吧?我听说了。”
“只有一个。其余几家的钱是高利贷,数目也不多,就这么算了。”
“你给我联系上那一个。追在警察后头问进展——这年头,你的钱不是他的钱,追回来也不带他分,他管你个屁。”
“哦。”
“荣赫呢?”
“也没消息。”
“这里头有鬼我告诉你。”佩莉的意思是曼华和荣赫唱双簧,假借这出戏两个人卷了钱跑了。
尤琪倒觉得不会。荣赫是山穷水尽的一个人,曼华没理由和他跑掉。佩莉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他没见过他们两个当年好的程度。
世界就是这么小,树玫竟也道听途说知道了这事。她也和佩莉有同样的看法:“他的名声已经臭到功夫了,也不怕再臭些。所以朝自己身上泼一盆脏水,两个人去过神仙日子。她是他的救命稻草,自然要捉住不放的。”
尤琪心里不舒服,想他自己若是哪一日落难,凭他们的恩情,她愿不愿意做他的救命稻草。
又过了一个夏天,几乎没人再记得这件事的时候,佩莉和曼华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只是双方并不知道。
佩莉回来是因为多伦多男人又重新找了个美国女人,那女人自己在乡下有农庄和果园。佩莉实际上只在那边呆了很短的时间,回国后又在卢城消磨了一段日子,她说:“女人自己没本事腰杆就是不直。男人也不愿意娶个蚂蟥回来。论别的,我哪点比她差?”
佩莉晒黑了,原先白皙的优势也没了。她说她常常和他们爷俩儿去海滩玩:“真玩不过洋人。越晒越白。”她涂了粉底,因为天热,微有些化,像是烂泥地上的一层薄薄的细雪,幽幽地窥见一点黑影。
曼华那边的钱她早就没有再追问了。尤琪间或提起,她脸上却还有些心疼,毕竟是青春胴体换来的血汗钱。这真担得起“血汗钱”的名号。尤琪安慰她:“破财免灾。”
“破财本就是一种灾难。”她说。更何况她和多伦多男人的事又没有成,她更归罪于自己没有钱。
佩莉回来后只到他这里坐了两回,似乎过了那个境地再卷土重来像以前那般耳鬓厮磨,并不叫人好意思。倒是听说她去探了探她的老头,因为得了很严重的风湿病。尤琪不吃醋,反而觉得心里暖和。不过也极有可能是去求助。
曼华则是在一个深夜造访的,一直按门铃也不说话。尤琪从猫眼往外窥,走道灯没开也看不清。想了片刻,也已猜到是她,才开了门让她进来。曼华瘦得像一根孤零零的柴火,像柴火焚烧后未碎的一段灰烬,伶仃干枯。骨架子勉勉强强地撑着一件男式的格子衬衫,显得空空荡荡。他问她吃饭了没,她说吃了,就是路过,上来看看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就走了一年罢了,苏城就变样了。”
尤琪说他上周还在街上偶遇克里斯汀娜,还提到她的。曼华说:“是么,她没回堪培拉?”
“她结婚了啊。和男人在甘露桥那里开了金店。”
曼华的神色略有羡慕之意,似乎对这种生活她向往已久。她其实从没有如人所想的那样走得远远的,一直在邻市邱城,在小饭店里端盘子。
“正好我表兄弟在那里,姊妹之间有照应。”再往下说,往细处说时,好像又不是什么正经表兄弟了,因为已经住在了一起,万事都靠他。
她又问他和佩莉还有无来往。尤琪怕节外生枝,只暂说没有。曼华长叹一口气说:“别人的钱,我下辈子作牛作马去还。她的钱,我只要攒足了就去还。我跟她都有苦处,大家都晓得,她的钱来得不容易。”
这一晚的事他半遮半掩地在佩莉跟前露了一点口风,佩莉警觉,问她是不是回来了。尤琪也就说了。佩莉说:“没意思。她要是真心,该上我的门,不是上你的门。大概就是借你的嘴传好听的话,做些面上功夫吧。谁会看呢?以后就是见了面,朋友也是做不成的。”
曼华喝了半盏茶,听见钟楼敲了十点,知道夜已经深了,起身告辞。尤琪见她还是保持着当年的习惯,起身后很讲究地用手抹平屁股上的布料褶皱。他忽然问:“荣赫呢?不是跟你一起的?”
曼华站住了脚,刚准备开门的手也停住了,垂落下来,想了想说:“他事发前就走掉了,走得比我早。也没给我打电话。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是朋友告诉我的。”
曼华说完就走了,也没有再回过身来道别,想是觉得脸上无光。
到底上了他的话。根本不是佩莉树玫她们想象的那样双宿双飞去了。可就因为看得透彻,尤琪又觉得自己比她们无情,从不对事情抱有美好的幻想,总往最坏处想。
他躺到沙发上,眼前一幕幕地流淌着往事。其实曼华出事前已有征兆,她向他借钱。他记得的就有两次。一定是在给荣赫筹资。其中一次他还反唇相讥:“我们俩是谁跟着谁啊。”
这一年里,曼华憔悴了不少,佩莉因为晒黑了也显得老气,树玫更是到了更年期的岁数。尤琪走到镜子里瞧了瞧,自然也不是最开始的那个青年人了。他额前原来有个美人尖的,现在不仅没了美人尖,反而往上又退了一些。平整整的额头逐渐显露出凋残的弧度。
他有了一点返家的念头,一闪而过的,想回去做点小买卖,找个老婆。
树玫近些天脸上有病容,进门就伏到他怀里:“帮我揉揉太阳穴。生疼。”好像是和日本合作的一批产品被强制下架了。
他问:“又开始了?不是上一阵子的事了么?”
“早着呢,到年底赶上纪念日的时候估计更要命了。是我不动脑子!”
因为滞销,树玫成夜地睡不着。后来说不打搅他睡觉,要回家去睡。尤琪搂着她,哄她,给她温牛奶,用热水给她泡脚,仍旧是睡不着。他说:“没事,我靠着你呢。梵梵不是也要放假回来看你么。”
树玫抓着他的两只手放在心口上:“是啊,他回来看一眼我就要好过得多了。”
树玫睡着了,尤琪看她身体那道被月光勾勒出来的线。松弛,涣散,没有弹性。一种丑陋的我行我素。又想起梵梵当初对他说的话,更有一番感慨。藤与树,他们哪一个是哪一个?可无论谁在什么位置,这种依偎也是只争朝夕罢了。
梵梵回来的那一晚,他和佩莉正在一个派对上玩着。树玫呼他,说儿子回来了,晚上不过去了。他就开怀畅饮,烈酒加热舞,弄得头昏脑胀,跑到洗手间去吐。回来时经过琴房,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且耳熟,微微扫了一眼,是克里斯汀娜。他冒了个头进去。
“哦,琪琪。”
先前和她交谈的妇人点头致意一下,出去了。
尤琪问:“你怎么在这?”
“那你又怎么在这?”克里斯汀娜圆滚滚的身子在他眼里叠成了一只美艳的万花筒。她慢慢地朝钢琴边走去,坐在琴凳上。外面的月光从百叶窗的罅隙里渗进来,一条一条地切割着她白花花的肉。克里斯汀娜伸手来拉他,握着他的手在她的肉上犁耕。她的腋下潮湿得像雨水过后的青苔地。她说:“琪琪啊,我是真喜欢你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受不了了啊。”
他用鼻子嗅了嗅:“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什么东西坏了,腐烂了吧?”
“啊?”
克里斯汀娜很迷茫,只是还是用手握着他的手,擀着她这一团白面。尤琪找到了罪魁祸首,来自琴身上搁着的一个白瓷碗,幽白幽白的,像泡在水里的一只骷髅头。他说:“那是什么?”
“红毛丹啊。你吃吗,我剥给你吃,来。”克里斯汀娜擎着一只。红艳艳的毛骨悚然的一颗,丝丝入扣的毛发上淋漓尽致地缀着露珠,那种带着刺鼻气味的露珠。
尤琪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哄”地一声响,像是早先已经泼满了汽油,谁突然从背后丢了一根火柴上来。
他仓皇而逃。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她们,离开每一张诡艳模糊的脸,可他又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他恨她们是一时的,爱她们是长久的。他在天上飞了太久,双腿退化了,走在人间已经像个瘸子。他知道自己哪怕死也是死在御风而行的过程里的。这是他的宿命。
通知树玫的那一天,尤琪先斩后奏已经退了昭阳路的房子,树玫当时在和财务谈资金回笼的问题,在电话里对他说:“哦,嗯,是吗,哦,我们晚上再说。”含糊其辞,竭力不想让旁人听出来。
这个房间还是满满当当的。因为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的,他来的时候就是满满当当的。尤琪想象着树玫叫工人们来,卸衣橱,拆浴具,搬沙发,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但那都是他走后的事了,他看不见,就像他当初没看见他们组装一样。一切都是现成的,貌似得天独厚的。
他和树玫说的是,他想回去一段时间。“一段时间”是个最暧昧的词了,一分钟,一天,一周,一月,一年,一生,都是一段时间。他知道自己下不了这个狠心说“永不再回来”,就像一个预备坠楼赴死的人,面对楼下蝼蚁一样川流不息的人群产生了眩晕感。他没这个胆量,作不了保。万事留一条隐秘可耻的后路。
他到厨房里煮面。没有盐。是上周就已经没有了的。他一直在外面吃,也忘了添。他点燃灶头,听到火苗在钢圈上回旋起舞的声音。他又听到楼下的少妇在给孩子唱儿歌:“红毛丹,两瓣瓣,只为一颗白蛋蛋。白蛋蛋,圆溜溜,滚到肚里不回头。”
回忆被仲夏的声音打断了:“头坑一下,把寒毛推一下。”
尤琪睁开惺忪的眼睛,照做,像个忏悔的教徒。
“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看情况吧。先紧着把家里的事做完。”
门外又来了个客人,站在明晃晃的日光里,问:“阿夏,还要多会工夫?”
“就好了,进来坐。”正说着这话,阿夏妈和桑枝也回来了。仲夏说:“桑枝帮忙给小舅舅洗个头。”
尤琪也在镜子里笑了笑,说:“桑枝回来啦。”
桑枝低着头,疾疾地朝里面走。她很少把不高兴放在脸上。仲夏心里有了数,问:“怎么啦,不中意。”
“真不晓得天多高地多厚,印小林配她不是绰绰有余?人家貌相也不差,又是当过兵的,河婴城里头的房子都买好了,过不了一年半载就要到上面去。她呢?也不望望自己哪一样是拿得出手的?宋老太还不是看我的面子?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她就这么耗吧,耗成了老姑娘我才不会问她!”仲夏朝她摇了摇头,阿夏妈才抑着不说了:“你给小舅舅把头发茬子洗了,这有印小林买的红毛丹,来一起吃。”
尤琪说:“不用了,一会就去洗澡了。”
阿夏妈把塑料袋撑开,非要让他抓。尤琪说:“不吃了,我就不爱吃水果。”
“老兄弟,你说说瞧,是不是这么个话。我是不好多说的,回头人家说我心里没担待、气量小、外甥女吃我几年饭都吃不得。”
“慢慢来吧,也急不得。”尤琪劝道。
“女孩子不像男孩子。男孩子大一些,只要有能为,不愁好姻缘。就像你,人长得好,在外面做大生意,见大世面,就是现在二十好几,追在后面的女孩子也是成堆的。”
尤琪笑了笑,说:“哪里的话,老姐姐你抬举我了。”
阿夏妈想了想,又说:“要不老兄弟你再给我们关心关心,你接触的人都是不差的,给外甥女物色物色?”
有一种寂寥的神色在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尤琪说:“怕不中她意呢。”
阿夏妈长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摇摇头。
尤琪说:“缘分到了自然会好的。”说着从她的袋子里拿了一颗红毛丹,意思会帮她关心。
阿夏妈笑了笑:“难为你了。”
他向仲夏打了招呼,握着那颗湿漉漉的毛球走出门去。
他在两周后重新回到了苏城,并没有再与她们联络。一年之后和一个在苏城打工的北方姑娘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孩子。此后,他也只是极偶尔才会想起当年那些湿滑稠艳的事了。
连载感言: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仲夏发廊》已经在《南风》连载了半年,而我也已与《南风》相识近十年光阴。这十年对纸媒来说,是潮起潮落的十年,对大部分依附于纸媒的作者来说,也是流离失所的十年。幸而,在电子阅读和自媒体风生水起的今天,《南风》仍然在坚守、思省和蜕变,用一如既往的油墨清香给我这样的老作者带来家的味道。
今年的《仲夏发廊》是我的一次全新尝试,也是我和《南风》的一次全新合作,感谢《南风》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也感谢编辑的付出和读者的支持。在过去的半年里,几个仲夏发廊的常客陆陆续续登场,讲述着自成传奇的经历,而后面还有更多或跌宕或婉转的故事将在书中与大家见面。连载虽进入尾声,但短暂的告别是重逢的序曲,让我们一起期待这本书的面世。
就像我在书籍的自序中写到的那样——
这本书,写的是一场仲夏。很短,只是夏天的第二个月。
这本书,写的是一场人生。很长,从为初生婴儿落胎发,一直到为死者绾髻入殓。
飘忽的天年与徘徊的耽恋,这是我们的轨迹。希望彼此好走,并风雨无阻,纵然夜路漫漫,却抬头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