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2018-10-19左岸枫染
文/左岸枫染
图/鲁C
这皇宫朱墙太深,他们荡得再高也看不到晚霞,荡得再远也离不了萧索。
一
林白衣暮秋时到达瑾瑜城,此地西接雪漠国,已是朔风卷地百草折的时节。她未穿厚衣裳,前脚才踏进七王爷府,后脚还未落,便被迎面泼了一身冷水。
她打着颤拂去颊上水珠,听到一个幸灾乐祸的男子的笑声:“有客来先泼水,这叫‘接风洗尘’。”
琼玉国由女帝秦珂统治,含林白衣在内的三十六女官位高权重,若说这被贬到边疆的王爷府里还有谁敢这么挑衅,大约只有七王爷言花朝一人了。她还未拂去眼前水珠,先审时度势地屈膝行礼,沉声道:“下官林白衣,参见王爷。”
那王爷嗤笑了一声,命她跟他走,说特地为她腾了一处绝好的院子,包她满意。
林白衣谢恩,再抬头只有言花朝一身雀翎花袍的背影。他的头要扬到天上去了,耳边还簪着一朵秋海棠,背影颀长,步步生风。
几转回廊,题字“常欢苑”的小园渐近,如林白衣所料,这处“绝好”的院落杂草丛生,蛛网结得不见天日。唯一个荷花小池有几分精致,暮秋却也一水枯败。
路过那荷花池,林白衣嘴角忽然牵起一抹坏笑,她清脆地唤了声“七王爷”,趁言花朝转身之际,伸手按上他肩头便是狠劲一推。哗啦啦水花四溅,哎呀呀王爷惨叫。
“下官奉女帝之命前来做王爷的西席先生,教王爷的第一句便是‘投桃报李’。”她笑意盈盈地向水中暴跳如雷的男子行礼,将鬓边湿发捋向耳后,一派潇洒地转身进了屋。
然而只潇洒了那么一刻,那一晚过后林白衣便感了风寒。原本从江南走到漠北她就有些不情愿,如今这番与言花朝鸡飞狗跳的相遇,更让她在第二日去给他问安,却被刁难着罚跪了两个时辰时蹙紧秀眉。
跪着跪着,她想起了关于言花朝父亲的事。她初入宫那年,女帝正盛宠言知冷,后宫三千如同虚设,繁花万朵再不入目。宫人们都说,是因言知冷容貌绝世,林白衣在见之前是不信的,直到中秋宴近前为言知冷斟酒,见他醉意浓处赤脚舞了一支曲,才知何谓绝世。
世间男子不及其俊,凡尘女子不如其美的那种绝世。可是后来不知为何,言知冷私通外敌,背叛了女帝。而那一年才七岁的言花朝,先看着父亲被刽子手砍了头,紧接着听母亲说此生不复相见,然后便被贬来了这瑾瑜城。
听人说,七王爷从此便有些疯疯癫癫的了,年近弱冠,字还认不得一箩筐。于是为保皇室颜面,林白衣这才被遣了来,临行的小丫鬟阿楠一路上不住地抱怨,言说和被发配边疆似的。
思绪渐渐混乱,在林白衣生着重病跪得要晕倒前,她看到将自己打扮得像只孔雀的言花朝,
从正厅门后向她跑来,扶她在怀时还嘟囔了一句:“这丫头片子怎的这般不禁罚,昨日还那样嚣
张……”
天光云影在后,言花朝俯身望着她,分明男儿身,却眼若桃花眉似柳,左脸上一个梨涡,生得着实俊俏。他长得像极了他叛国的父亲。林白衣最后定睛看了一眼咫尺前的言花朝,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然后彻底昏倒过去。
林白衣再次醒过来时,看到言花朝伏在桌上睡着了。
守在一侧的阿楠见她清醒斟了杯茶来,林白衣润了润嗓子这才轻声问:“他几时来的?又想做什么?”
阿楠回道:“七王爷从大人昏倒时便守这儿了,他是听了老管家的劝,怕得罪你罢。”
林白衣一挥手,待阿楠退下,这才隔着珠帘唤醒言花朝:“七王爷,回房去睡吧,莫着凉了。”
言花朝眨巴惺忪睡眼抬起头,似是做了噩梦,眉头蹙得紧紧。他那双杏眼与他父亲的一样,蒙着层水雾时无辜得招人心疼。
可言花朝接下来的举动,才当真让林白衣心中一紧——伏在桌上一夜,他不顾腰酸腿疼,踉踉跄跄向她跑去,倚在她榻边用那双水汽氤氲的眼仰望她,“林大人,林大人你原谅我……安伯说只要我对你礼遇有加,你就会把父亲的消息告诉我。所以我再不会和你胡闹了,我一定对你好好的,天天逗你笑。”
言花朝话到尾音带着哭腔,一向舌灿莲花的林白衣怔住了,她不敢回视他那双明明如月的眼睛。她甚至都不敢反问他一句:“你的父亲不是十几年前就被斩首了么?”
若这般问,他眼里的那些光怕是会轰然破碎吧。于是平素面冷心冷的林大人最后柔柔一笑,如抚慰一个幼童一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言花朝的鬓边发,“王爷听我的话,好好念书写字,好好吃饭睡觉。至于王爷父亲的消息……王爷若表现得好,下官一定告知。”
二
林白衣记事起便已入宫,这么多年深墙之内的尔虞我诈,她早谙怜悯心是这世间最自讨苦吃的。甚至阿楠还曾提起或许七王爷是装疯,但即便是假的,她还是忍不住同情他。
可在教了言花朝整整三天,他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时,林白衣还是不免动气,那点怜悯心便也没有了,将书简卷成筒就照着言花朝手心打。男子柳眉蹙紧,小心翼翼看她眼色,偏偏今日穿了一身白衫,委屈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白兔。
“林、林大人,”言花朝痛极缩起手,忙乱地端过一旁的一碟桃花酥,“听阿楠说你最爱吃桃花酥,我攒着用来买正月十五的花灯的钱,都拿来买桃花酱了,你这回便放过我罢。”
林白衣看看言花朝,又看看桃花酥,气极反笑,终究接过了他手里的一块酥。书也索性不想教了,她跟着言花朝走到院子里,看他向她炫耀他亲手扎的秋千架。
言花朝兴冲冲坐在秋千上,眉眼都凝着盛大的笑意,黯淡了金秋所有的绮景,他冲她招手,“林大人林大人,你快来推一下我,我荡秋千本领大着呢,能荡到天上去。”
林白衣几番犹豫,还是走了过去。手刚挨到言花朝肩上,就想起那日将他推到荷塘里的事,不免有几分愧疚,手劲便小了些。这男子重叠衣衫下,原来这般瘦弱,触手是分明的身骨,凑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浅浅的药味。
药罐子里长大的病王爷,怎么想怎么凄楚。但偏偏眼前这个双脚荡上天、小鸽子似的言花朝却咧嘴大笑着,仿佛他是世间最喜乐的那一个。
“王爷,在秋千旁边种些藤萝吧,”林白衣忽然张口,见言花朝未听清,又重复一遍,“‘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等会儿让安伯找花匠来,在这儿种些藤萝吧!”
可等花匠来,他又玩心大发,推搡开众人一定要自己种。他的白衣彻底被泥土染花了,好好的花藤种得歪七扭八,林白衣看不下去亲自动手,小半个时辰才在秋千架上缠出样子来。
言花朝坐定秋千上,扭头注视着林白衣,拍拍身侧的空位,一双眼光彩熠熠,“林大人快来,快过来坐我旁边。”
鬼使神差的,林白衣反应过来时已坐在言花朝身旁。秋千架正对两栋楼阁的缝隙,傍晚的绮霞漫过青砖白墙,洒落藤萝花蔓间,沉浸在言花朝那双星眸里。
“抓稳了,要起飞啦!”他一只手绕过林白衣肩头,握住她身侧的挂绳,用力蹬了几下地,乘风般荡了起来。
五岁入宫,习文学礼,恭谦谨慎,步步为营。她从没这样放肆过,帕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荡着双脚要踏上云端似的,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只余猎猎风声、啾啾鸟鸣,还有耳边言花朝清朗的笑声。
最后秋千稳稳停在原地,夕阳已沉入山间,星星点点的华灯映在廊下,林白衣转头对上言花朝的笑眼,听他轻声说:“我曾听父亲对母亲念过这首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林大人,为何我之前没发现,你就是个美人呢?”
心跳挨着心跳,她的却漏了一拍。蔚蓝星河在他眸底流淌,他凝视着她,丝毫不避讳他眼中浓烈的欢喜。林白衣皱着眉错愕,言花朝忽然凑近,在她眉心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我父亲曾说,喜欢一个人时,便不能让她皱眉头,”言花朝笑得孩子气,“我问父亲如果那个人还是皱眉头了怎么办,父亲说那亲一下就好了。”
多蛮不讲理,分明是个懵懂孩童的心智,却又偏似吃准了她亦对他动心一般。那么这一吻不算轻薄,竟成了撩拨,撩拨得她心弦久久难平。
林白衣最后逃回了房间,背倚着门框,右手叠左手捂住胸腔里的一面鼓。
她全身上下仿佛都烧了起来,眉心那一点尤为滚烫。阿楠见她模样奇奇怪怪,上前要抚她额头试试是否感了风寒,被她迅速躲过。纵然烧灼,她还是希望他唇上的热度,能再停留片刻。
即便此后无限风霜,那一点温热也足够取暖。
三
在七王府第一回守岁的时候,林白衣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鹅毛大雪。簌簌洒落人间,白茫茫覆了大地。
“今年干旱,雪也下得这样晚,明年恐怕又要闹饥荒。”安伯守在言花朝身侧,老人吃了些酒,不免喃喃自语地感慨。
林白衣听到了,目光仍留在低头摆弄九连环的言花朝身上,问安伯:“又要闹饥荒,意思是此前便闹过?”
安伯愣了愣,回话说瑾瑜城地近漠北,本就土地贫瘠,几乎每一年都无甚收成,朝廷还要征收许多。若说此前便闹过,不如说年年都有饥荒。
林白衣微蹙秀眉,“怎的朝中无人禀报呢?”
安伯欲言又止,最后只将视线落在言花朝身上,轻轻一叹。因这病王爷被女帝永世逐出京城,无权无势无望,他的亲生母亲都不管他了,谁还会出手帮他呢。无利可图,谁又有那多余的同情心呢。
原本林白衣识趣地未多问,劝自己别多管闲事,可当子时一过,一簇接一簇的烟花在漫天盛放,虽丝毫比不上京城的万一,却还是足以让言花朝拍着手跳起来。他跳着跳着忽然安静,一摊绣雀翎前襟跪在地上,半晌才起身。
他蹦跳着在林白衣桌前蹲下,那梨涡永远盛满笑意,“我许了三个新年愿望。”
不等林白衣问是什么,言花朝便抢白:“一愿父亲母亲安好,二愿瑾瑜城的百姓安好,三愿林大人安好。”
言花朝一拍脑袋,自言自语:“哎呀,还有一个,我还想要林大人陪我一辈子……”
她丢盔弃甲了,纵便无利可图,她也决心要为他做这桩赔本买卖了,她生平头一次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对一个人说话:“若天地不应,这些愿望便让下官来为王爷实现。”
林白衣每月都会修书一封给女帝,禀报七王爷的状况。于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她便又附了一份奏章,写明了瑾瑜城的情况,并请女帝酌情减少税收。
一来她是女帝心腹,二来女帝虽不喜欢言花朝,到底也是个励精图治的帝王。于是那封奏章奏效了,很快便有圣旨传达,不仅瑾瑜城五年内免征田赋,还派发了上千斤粮食和万两赈灾金来。
林白衣不动声色放出消息,说此番都是王爷的功劳。百姓们送来些瓜果鱼肉的微薄谢礼,她亲自做了道糖醋鱼,看言花朝像只馋猫一样吃得喜笑颜开,自己也不禁跟着浅笑起来。
日子若能这样过去,纵平凡无波澜,他痴傻,她也乐得陪他享这难得平淡的傻福。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终究还是出了事。
在林白衣到达七王府的第三年,女帝秦珂身染顽疾,驾崩了。
太子秦无焰继承大统,第一个诏令竟是大赦天下,包括言花朝此生不得返京的先帝之令。林白衣陪同言花朝回京赴国丧,全程安静极了。
一路向江南岸走,看百花渐盛春风渐暖,林白衣算了一下,言花朝有十五年不曾来过帝都玲珑城了。入城时值天光初明,熹微晨光从高高城墙头上打下来,映入雕花窗,投在言花朝沉默的脸颊上。
甫一入宫,众人便都换上了丧服。皇子与臣子需分站东西两列,绕过宫门前老柳即将要分开时林白衣扯了下言花朝袖子,很不放心地看着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言花朝先启唇,“林大人,我的三个愿望已经有一个实现,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了……剩下的那一个,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实现。”
他头一次将话几绕讲出口,林白衣有一瞬的恍惚,眼前的男子也许什么都清楚。他很清楚他究竟都失去了多少,才会在最后小心翼翼地想握住仅有的这一丝牵绊。
天边有密布的乌云遮过晴日,朱红宫墙绵延到视线尽头。林白衣看着那一袭愈行愈远的雪白身影,心疼得不禁泪如雨下。
国丧维持了三日,他们便也不吃不喝地跪了三日。第三日最后一声丧钟响罢,来不及与三年未见的同僚们叙旧,记挂着言花朝病怏怏的身子,林白衣一边揉膝一边先向皇子们聚集的地方跑去。
虽则尽着白衣,她还是一眼便望见了那个瘦削的身影。只是言花朝却被一个管事公公带走了,她一路蹑着跟过去,最后停在了朝云殿外。
那是天子所在。林白衣已不记得她在殿外候了几个时辰,只知倾盆大雨落下,浓墨似的夜空被炸雷撕扯出一道惨白口子时,朝云殿的殿门终于打开了。那个如一束苇草的身影从暖黄灯火中走出来,一步一步走进雷雨黑夜里。
有一瞬她似乎看到他抬头冲她遥遥一笑,遥远得仿佛隔着几生几世。紧接着他灌了铅似的脚步一步未踏稳,直直从九十九级玉阶上滚落。
雷声滚滚,那一瞬林白衣的心脏也似乎跟着炸裂了。
四
以养病为由,言花朝被安置在皇子所居的锦阳宫里,非诏不得入内。女帝换男帝,这朝廷便也要翻天覆地地变化。
秦无焰似乎恨极了女人当权,首先便将三十六女官的实权都夺了,只有林白衣几个负责教导皇子公主们的人没怎么变动。她正想法子讨诏去看看言花朝时,反倒先被新帝召见了。
通往朝云殿的途中路过一片海棠园,姹紫嫣红正开遍。林白衣垂首只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踏过青砖,三年间她时常想回到这金碧辉煌的皇宫,这一刻她却想极了七王爷府青苔丛生的泥泞小径。
进入大殿,她先跪拜,听到前方男子低沉的声音命她起身,这才抬眸。宝座上的秦无焰仍旧如同三年前那般阴沉沉的,一身明黄龙袍藏尽心事。
林白衣视线一滑,看到殿侧立着的另一个女子时怔住。那是在瑾瑜城与她朝夕相伴了三年的阿楠。
林白衣忽然腾升起很不好的预感,看阿楠冲她不明就里一笑,而后侧身向秦无焰回禀:“皇上,这位便是七王爷的西席先生,林白衣林大人。”
秦无焰俯视林白衣,一双墨眸陷在阴影里,“林大人这三个字,每回孤去探望七弟,都能从他口中听到许多遍。看来阿楠说得没错,七弟应当很倚赖林大人,甚至对林大人言听计从。”
林白衣不敢接话,思绪飞转,捋清了阿楠原是秦无焰的眼线,纵然一个傻王爷都不放过,也要时刻紧盯着。只是她还未想通召她来作甚,便听新帝接着问道:“却不知林大人如何看待七王爷呢?他是生是死,你可关心?”
如凉水瞬间浇透全身,林白衣吓得身形一晃,下意识先为言花朝求情:“一个傻子罢了,皇上何必管顾他的死活,何不任他在江北自生自灭。”
秦无焰挑眉,慢条斯理回道:“可这么个傻子,竟然知道施恩百姓。听说他在瑾瑜城可是民心所向,孤新帝登基,如何容得下他?”
林白衣头皮一麻,登时便跪倒在地。那封请恩的奏章,是她写的;好名声留给言花朝,是她做的。
是她亲手将言花朝推入了秦无焰的地狱里。她急忙辩解,言说一切是她所为,但帝王心最无情,一个死掉的王爷总比活着的让他安心。
可秦无焰又不能公然下令杀死一个王爷,所以他找来了言花朝心心念念的林白衣,交给她一个小瓶子。那是一种慢性毒药,言花朝原本就是个药罐子,拖些时日药发,权当是他病死。
“此药每次只可放一铢,服下与风寒之症无异,若一次服用过多会立即毙命。”出了朝云殿后,在前走的阿楠对林白衣说道。
林白衣攥着那小瓶药,并未接话,反问道:“我现在便能去见七王爷了?”
阿楠转头瞥她一眼,怜悯一笑,“我跟了大人三年,几番提醒大人勿深陷,终究还是到了如今地步。”
“姑娘又何尝不是深陷泥潭。”锦阳宫前林白衣将药瓶放进怀里,对阿楠说道。她最后看了眼这个同样爱得痛苦的女子,而后转身踏进了宫门。
五十七个时辰。她停在宫人引导的言花朝的寝殿外,算起自那雨夜后,已是五十个时辰未见言花朝。推开门,向屏风走时她想到了一个词:如隔三秋。
绕过屏风,伸手去掀珠帘,她原本已做好最坏的准备,譬如言花朝摔断了腿落了一身伤,也许那张绝色的脸也伤到了。可即便他不再蹦蹦跳跳不再嬉笑打闹,都无所谓,她待他只会比从前更好。
她甚至打算拖到秦无焰给的最后期限,生不能与言花朝同衾,死便与他同穴。
珠帘卷起,榻上熟睡的人惊醒。言花朝先揉了揉惺忪睡眼,不可置信地凝望了林白衣半晌。他确实伤到了腿,裹着白纱搭在榻上,脸上有几道划伤,并无大碍。
他整个人非但没她想象中憔悴,还很有精神。甚至在定睛看了她许久,终于相信这是现实之后,还冲她明媚一笑。
言花朝眨巴眼睛,世间所有暖光都汇聚在他那双无辜的眼中,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江南的三月春:“他们说,只要我好好吃饭养伤,就能见到林大人。”
五
林白衣鼻尖一酸眼泪决眶,泪水模糊视线处,他的笑容成了她最深的伤口。她冲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像抱紧了此生的宿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泪如雨下。
还是他笑着说了句肚子饿,她才放开他,急忙为他端了碟糕点。言花朝闹小脾气,说不吃糕点,想吃她那次做的糖醋鱼。
林白衣没有法子,只得亲自跑了趟御膳房,做了糖醋鱼给他吃。他仍旧像只小花猫,酸甜的汁水沾在脸上,看得林白衣忍俊不禁,伸手帮他擦了好一阵子。
不觉日渐黄昏,绮丽的霞光透过窗漫洒,言花朝转头望了许久窗外的花枝,忽然轻声说道:“我想荡秋千。林大人,我记得小时候我父亲住的绮霞宫里就有一个秋千架,你带我去,好吗?”
她那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男子苍白的面颊上睫毛如羽投下一片阴影,瞳孔被映成鲜丽的赤橙色,唇微张如一个懵懂孩童。原非凡间身,却沾俗世尘。
林白衣终究还是搀扶着言花朝去了绮霞宫,新帝还未着手翻新此处,一切仍保留着旧时模样。令林白衣有些意外的,言知冷当年亲手扎的那个秋千架,竟然还在。
女帝当年恨到处斩了他,竟还会留着与他相关的物什,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林白衣出着神,言花朝已单脚跳过去坐在了秋千架上。
他兴致极高,如同那日一般拍拍身侧的空位,只是这架秋千常年无人管顾,已有积尘飞扬。林白衣极力扯出一抹温和浅笑,盈盈坐定他身侧。
可是这皇宫朱墙太深,他们荡得再高也看不到晚霞,荡得再远也离不了萧索。最后秋千停了,言花朝一只脚很吃力,停住时额上已冒出豆大的汗珠。
她伸手帮他拭汗,他瞬间便笑开了,这一回彬彬有礼,“林大人,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你又皱眉了。”
林白衣双颊瞬间飞红,别过视线,假嗔道:“王爷想做什么,难道还用向下官报备么——”
他俯下身,用唇堵住了她的话。那一吻太痴缠,像凝聚了一生的情意,怕她不晓得一般。
有温热的液体打湿林白衣脸颊,她感到言花朝的身子渐渐无力,最后瘫倒在了她怀里。老旧的秋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颤抖着看向言花朝的脸,他嘴角暗红的血串看得她窒息。
“林大人,你不要怕,先听我说……”他将头无力地搭在她肩上,附在她耳边,讲了一桩惊天的秘密。
是那晚在朝云殿,秦无焰亲口告诉他的——女帝是被秦无焰毒死的。那是一种慢性毒药,产自云冉国,世间无解药。下毒的时间该追溯到十多年前,言知冷原本就是从云冉国抓来的俘虏,女帝被查出中毒,又在言知冷房中搜到药瓶,女帝生性多疑,当即便下令斩杀了言知冷。
哪里会记得长子秦无焰的亲生父亲,在言知冷入宫后便被女帝冷落,最后病死在冰凉的榻上,连见女帝最后一面都未被准许;哪里会晓得当时年纪尚小的秦无焰,亲眼看着父亲死不瞑目后便生了仇恨之心,踏上了不归路。
毕竟这深宫里活下来的人,都是怪物。
最可怜不过言花朝,背着父亲叛国的名声,被母亲至死都弃之不顾,最后亲大哥还要对他下杀手。
他从怀里取出小药瓶,是前边在寝殿里林白衣抱着他时,他看到后偷偷拿走的。那药瓶他记得,正是当年将言知冷推上刑台的那一个。
而林白衣夺过去打开时,里边的药粉所剩无几,几乎全数被言花朝咽进了肚子里。她颤着手捧住他的脸,无助地任凭他嘴角的血汩汩流淌,穿过她的指间落入尘泥,如红梅朵朵凋零。
“林大人,我死了,他就安心了,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之后就出宫罢,去瑾瑜城,去云冉国,去哪里都好,一定好好活着……”
言花朝的眼神逐渐涣散,他竭力抬起手去抹林白衣断了线似的眼泪,最后挣扎着冲她一笑,嘴角的梨涡已被鲜血填满,“林大人当真为我完成了第三个愿望,陪我过完了这辈子。”
林白衣泣不成声,听言花朝说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可惜,这辈子不能再长一点,长一点点都好……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爱你……”
星月晚风,言花朝死在了春天最后的日子,死在了他最爱的林白衣的怀里。
六
言花朝死后,林白衣高烧了一场。噩梦里反反复复都是他死在她怀里的那一幕,她拼命地抱紧他,想温暖他,想再陪他闹陪他笑,却只能任凭他身上的温度渐渐冰冷。
她惊醒的时候,已是第三日清晨,林花谢了春红,最后一场雨打落了暮春。那小药瓶还在她怀里,殉情的念头滑过,到底还是言花朝最后那句要她好好活着占了上风。
于是林白衣挣扎起身,换衣梳洗,做了一个惊天的决定。她去了太医院,找到了当年诊治出女帝中了那种毒的老太医柳澹央,将那个小药瓶交给了他。
这柳澹央是开朝元老,如今长公主秦无欢的心腹。新帝登基未稳权力纷争仍旧不停,要推翻秦无焰,她这个小药瓶便是最好的助力。
“大人,如今朝中仍能不惧皇权伸张正义的,也唯有您了。”林白衣向柳老太医一拜,吃准他为辅佐长公主定会接下此事,“罪臣前来告发,新帝秦无焰谋害生母和胞弟。”
那段时日几乎天下大乱,登基不到一个月的皇帝,被长公主携朝中元老围堵朝云殿中,以拭母杀弟的罪名打入死牢,秋后问斩。而后长公主登基称帝,重新启用三十六女官,琼玉国再度回到了女帝手中。
而在长公主的夺权之路上,其中最功不可没的便是林白衣。初夏第一场微雨时,她被长公主召见了。
又是那段通往朝云殿的路,天蒙蒙烟雨横斜,海棠花谢了一丛,落红枯萎。路过绮霞宫林白衣视线一滑,瞥见那秋千架时,心中还是止不住地揪痛。
到达朝云殿她叩拜,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长公主”三字咽下,望着如今的新女帝秦无欢,沉着行礼:“罪臣参见圣上。”
秦无欢命人设座,待林白衣十分热络,言说此番她虽是奉旨将毒药给言花朝的那个人,可最后迷途知返,到底是戴罪立功。且这功大于过,定要好好奖赏她才是。
座上女帝仍在絮絮说着加官进爵的话,可林白衣的思绪却停在了那三个字上。言花朝,言花朝。
“圣上,”她从椅子上起身,下跪叩首,“罪臣不敢奢望高官厚禄,只求圣上准臣辞官还乡。”
秦无欢哑然片刻,而后一笑道:“真是个聪明人,聪明的人向来能活长久。孤准奏,却不知爱卿家乡何处?孤好命人为你修座宅邸。”
林白衣怔了一瞬,她父母早亡,自幼入宫,家乡何处早不记得。可她最后还是回答:“瑾瑜城。”
何处有她与他的回忆,何处便是她的家。林白衣最后在瑾瑜城落脚,小宅子就建在七王爷府的背面。依山傍水,傍着她悄悄为他建的衣冠冢。
她余生听他所嘱活得很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了一屋子猫,全数都是花猫,吃鱼的样子和他一模一样。她后来还当过几年私塾先生,教过的孩子都比言花朝聪颖得多,没有一个连写自己的名字也要花上数天之久的。
她还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亲手扎了个秋千架,遍植藤萝,秋天时紫花金叶绕着秋千,坐在上边轻轻荡,一荡便是一整天。傍晚时分绮丽霞光会从七王府的方向打过来,她眯上眼,耳畔似乎还能听到他温柔的笑声。
林白衣最后便是在一个晴朗的暮秋离世的,寿终正寝,因此生未嫁人,是被她的学生们下葬的。她临终前最后一眼正好瞥见窗边的一盆秋海棠,让她想起了一个一身雀翎花袍的背影。
那人的脑袋要扬到天上去,耳边就簪着这样一朵秋海棠,背影颀长,步步生风,笑起来左颊上一个梨涡,占尽人间春色。终究是遇君不悔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