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是如何制造汉武帝的读《制造汉武帝》

撰文_江河散人

编辑_方凤燕

很少有人能真的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即使是最有权势的帝王亦复如是，他们可以掌控人的生死，但却难以把握后世对他的评价，一位有幸名传后世的帝王，即使在千载之下，也难逃口舌笔墨之灾。

汉武帝刘彻应该是中国人最为熟悉的帝王之一了。他最为重要的一大事迹，便是抗击匈奴，迫使强横一时的匈奴遁逃漠北，进而奠定了为后人称道的强汉风姿，因此，历史书常用雄才大略来形容他。让这个英雄形象更加迷人的是，骄傲如他，却敢于直面自己的错误，在人生暮年下了一道深刻检讨的罪己诏书。不仅对过往的穷兵黩武表示追悔莫及，乃至认为“所为狂悖”；对于多年疯狂的求仙之旅，更是贬得一文不值，甚至以“向时愚昧”来形容自己。

普通人要敢于认错，尚且艰难，那些名人伟人更是“变本加厉”，字典里甚至没有错误这两个字。对比之下，汉武帝晚年的悔过就更让人钦佩与感动。记得当年看电视剧《汉武大帝》时，当剧情进展到这一段时，我貌似还哭了出来。

但辛德勇却认为，我的眼泪白流了，因为我看到的是一个假的汉武帝。他在《制造汉武帝》这本书里，以抽丝剥茧之手法，揭开了古人是如何出于个人意志和政治的目的而制造出一个他们所“需要”的汉武帝形象。他指出所谓的轮台罪己与晚年悔过只是历史学家的建构罢了，而始作俑者，便是砸缸出道的司马光。

根据《资治通鉴》的叙事，汉武帝在征和四年（前89）泰山封禅之后，先是将身边的方士全部罢斥，三个月后又颁布停止轮台屯田的诏书，并集中表达了自己对过往的追悔莫及，司马光用了“深陈既往之悔”几个字来渲染。自此以后，汉武帝全

面放弃对外征伐，一心主抓民生工作。在最后的“臣光曰”中，司马光以“晚而改过”四个字来总结这一变化。

追随司马光的论断，当代史学名家田余庆写下雄文《论轮台诏》，更系统地阐释了汉武帝晚年的政治转变。他的历史论断在学术界引起广泛关注与盛赞，许多秦汉史、通史著作以及历史教科书均采纳了他的说法，进而内化为许多人的历史常识。

然而，对于这一常识，辛德勇却提出了挑战。作为研究古文献学的专家，他历时五年，翻阅了几乎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献资料，最终写成《制造汉武帝》一书。该作品在2015年面世，对史学界来讲，不能不说是一件颇富冲击力的事。

辛德勇认为《论轮台诏》并非历史真相，而系司马光的蓄意构造。田余庆等人则因为误判《资治通鉴》的史料价值，在认知西汉历史时一味遵从司马光的叙事，从而得出了错误的看法。他更在书里指明一个继承自史学家黄永年的目录学知识，即至少在西汉部分，《资治通鉴》并不具备一般意义上的史料价值。当司马光在撰写这部分历史时，参考资料只有《史记》《汉书》等史籍，并没有今天看不到的可信史料。而在这些史料中，并不存在汉武帝晚年转变政治路线的记载，所谓的轮台罪己诏，其实只是针对不久前发生的一次军事失利而做出的局部调整，类似的策略之前早已发生过，且不止一次。

而且，仔细阅读诏书的内容，能看出所谓的悔过也不过表面文章，随处可见的是将失败推诿给手下将领乃至占卜所得的天意。汉武帝的自我批评，最严重的用词也不过是“朕之不明”“悲痛常在朕心”。可以说，如果不看《资治通鉴》而只读《汉书》等著作，其实看不出汉武帝晚年有多么强烈的悔过意识，更遑论随之而来的“痛改前非”。

那么，《资治通鉴》里的汉武帝形象从何而来呢？辛德勇认为，为了符合自己所需的汉武帝形象，司马光不惜从《汉武故事》中摘录内容，而该书却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神仙怪谈之作。由此不难看出，司马光在著史过程中，在史料的选取上有着强烈的随意与主观，甚至以肆意二字概括也毫不为过。于是，问题也由此而来：作为历史学家，司马光的节操呢？对于今天的史学家来讲，求真是第一要务，甚至有人提倡一分材料只讲一分话，但这种观念其实只是自19世纪兰克史学成为主流后才得以确立的，并非普世真理。而在古代中国，历史学者从属于士大夫阶层，自我认同自然也逃不过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司马光也不例外。其实，从《资治通鉴》这一书名就可以看出，司马光著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此，《制造汉武帝》与其说是辛教授对田先生的观点提出挑战，毋宁说是在继承田先生方法的基础上，对制造汉武帝形象这一历史问题的知识考掘。而我在读书的过程中，也逐渐发现了自己的偏颇：写在书本的历史也并不一定代表着真实可信，一个人的历史形象有时甚至与他的真实人生迥然不同。这其中，除了权力之下无真相外，历史学家本人也发挥着相当的主观能动性。

作者_辛德勇出版社_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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