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题
2018-10-19侯讵望
●侯讵望
故 乡
一
走了半生的路,却始终没能走出故乡的土地。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黄昏的老屋,风雨飘摇而温馨永存;故乡是门前的老槐,枝叶飘零却生命旺盛;故乡是潺湲的小河,默默无语但川流不息;故乡是散发着青草香味的泥土,变迁不经可气息氤氲。同样的意思,我在另外一篇散文中作过同样的表述,只是,那时说的是祖籍。
祖籍而故乡,故乡而祖籍,无非就是那片曾经生活过的土地。
插图:张四春
做梦时,永远是在故乡。梦中的自己,没有年龄,也没有身体,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和谁一起做事,说话或愉悦,或惊恐,或紧张,或舒心的存在。梦中的故乡永远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石头铺就的街道,石头砌垒的院墙,石头碾子,石头磨盘,石头窑洞,河里滚动着卵石,地边堆放着碎石……这是石头的世界,石头的天地。
坚硬是故乡的精神,故乡的特质,但松软温馨的泥土,却是她的本质,一如母亲的怀抱。
一脚踏上故乡松软而温馨的土地,就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从脚下升腾。
终于回来了!
但这里的一切已不同于梦中,一切都变了样。
沿着石砌的小街,行走在湿漉漉的雨中,没有雨伞遮护,一任细雨打湿你的脸、你的头、你的肩、你的上衣、你的脚。小街很短,走不了多久便到了头。伫立在雨中,想寻找童年的影子,可眼前的景色,与心中的记忆,使你产生疑问,这是我走了半世的故乡吗?
一张红扑扑的脸从谁家门后闪出,粉红的衣衫,漂亮的蝴蝶结,张望着雨中的人影。回头去,却是一扇紧闭的大门,门上斑驳的对联依稀是数十年前的遗痕。小姑娘去了哪里?她是我曾经心仪的美人吗?她好吗?她嫁到了哪里?嫁给了谁?那人待她好吗?
我永远不会知道,因为我不会去破坏这已经平静的心绪,不会毁坏这心中雕塑的神圣,也不会改变这已经宁静的平衡。
我知道,时间的脚步碾碎了许多人的许多甜梦,我的梦无非是这无数梦中支离破碎的一个而已,别无其他深意。梦的种子,会在现实的时空中开出无名的小花,一如这惆怅中立在深秋的野花,顶着风雨,鲜艳而寂寥地盛开。
牛羊的叫声早已远去,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吠,放牛人的鞭声呢?谁在喊孩子回家吃饭吧,那么急迫,那么生硬,谁呢?母亲吗?细听却没有声音,只有雨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
故乡确实老了,一如还生活在她怀抱中的刘医生。
刘医生是我这次回乡碰到的唯一的人。他是这里生命的象征。
故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是每一位游子心中的牵挂,心中的圣地,心中的殿堂。故乡是心中温习一遍又一遍的功课,读她千遍万遍都不觉厌烦,见她千次万次都看不够,抚摸她千回万回都亲切如初。
这就是故乡。
二
躺在村庄对面的山坡上,嗅着雨后泥土中散发出的清香,这是城里多少年未曾感受过的气息,温馨而亲切,舒爽而欣悦。故乡的气息,只有与她生活过的人才能辨别出来。草欣欣然,庄稼欣欣然,树木欣欣然,飞过头顶的鸟们欣欣然,一切皆欣欣然。这与自己的心情有关。当我们高兴的时候,甚至连狂吠的野狗的叫声,听来都是悦耳的欢呼。我们常常被自己的心情左右着而不自知,以为是外面的境界左右着我们的心情,其实恰恰相反。
快乐是我回到了故乡,快乐是我可以再次亲近这里的土地,快乐是我知道我的故乡还是过去的故乡——虽然她显得苍老而陌生。
多少年来,我们与脚下的土地渐行渐远。
城里人坐在水泥台上,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把自己与大地隔开,那时,脚下的土地没有什么气息,如果有,也是那种让人窒息的城市污染。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呼吸过青草的气息,牛粪的气息,庄稼的气息,泥土的气息了。
土地已经忘记了我们,忘记了她远方的儿子,她叫不上你的名字,她记不起你的模样,她不认识你的气息。
今天,对,就是今天,你回来了,土地在你身上烙印的记忆重新接上了密码,她说:是的,是的,你就是这片土地的儿子,你从这里出生,你或许将来还要回到这里,无论你是一具死尸还是一把骨灰。你有了一种异样的情愫,有了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沉静和安详。你感动,感动得热泪盈眶,泪眼婆娑。
故乡的气息就是这样。
青草的味道,是那种很好闻的味道,除了在山坡上,也在饲养棚里。那里成抱成抱的青草,切碎了,喂给那些出力的马呀,牛呀,驴呀,它们熟悉这味道,它们是这味道的鉴别者,它们打着响鼻说:对了,就是这样。
那时我就在草棚旁边,就在看大人铡草,就在那里嗅到了青草的香气。
还有桃子,桃子的气息也很好闻。可惜的是我们村里的桃树太少了,只有村东头四奶奶家的桃树可以亲近。但那是没有挂果的时候,挂了果,她家人就看得特别紧了,一般是难以靠近的。在夏天的中午,我们会偷偷从地根溜进去,那时的桃子味就会扑鼻而来。那是真正的桃子味。我们有被逮着时,也有得手时,或者从地上捡拾掉下的烂桃吃。
现在的桃子,真的没有桃子味儿了。我对朋友说。
朋友的回答是:现在连人都没有人味儿了,何况桃子!
那次对话对我的刺激很大,我想了好久,想了许多与食物味道有关的问题,我也想得很深,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没有与其他人交流过,但我知道我的想法肯定是不错的。我想人的味儿到底是什么,现在的人真没有人味了吗?
我当然有结论,但我不能说。
我躺在对面的山坡上,夕阳已经沉西,金黄的阳光笼罩着小山村,那个镶嵌在山坳里的小山村。金黄的阳光中,过去升起炊烟的地方,已经显得毫无生气,走向衰老的故乡,早已没有几户人家,但夕阳中的气息还在,那是晚饭的香味。
母亲倚在门框上,眺望着乡道上的人群,寻找那个只有一米来高的小人儿,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那是父亲当工人时的工具包。父亲曾经在铁路上当过电工,那书包上还有铁路的徽记。那小人儿同一群比他高出半头的学生,踢踢踏踏走进落日的余晖里。他并不知道有人在驻望着自己。
饭的香气是一种错觉,没有谁家在这个时候吃饭。故乡的晚饭要到天黑下来,快看不清人影的时候,才端了碗,走出家门,聚集在前街的老槐树下,开始享受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光。
三
老槐树见证了这里的一切,年长者的离世,幼小者的成长,游子的回归,打工者的远走他乡。在这株老槐面前,一切都是秘密,一切又都不是秘密。
故乡的秘密在村民的记忆里,在老爷爷代代相传的故事里,在老奶奶一遍又一遍的童谣里,在小伙子相互调侃的玩笑里,在大姑娘回眸一笑的眼神里。
然而,故乡真的有秘密吗?我开始怀疑,后来是肯定,再后来,我也有些迷茫了。有些东西,或许就是秘密,或许只有这块土地的人才明白,或许走出这道山沟,别人就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做什么,想什么了。
村街的夜是清凉的,微风轻拂将夜的味道送过来,那是怎样的气息呢?舒爽而新鲜。乘凉的人们端着海碗走出家门,那多是成年的男人,还有我们这些不更世事的小人儿,我们在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倾听,或在街上东边西边疯跑,反正,夜是我们的,是属于这个宁静安详的小山村的。
这是生长故事的土地,这些故事就是这里的秘密。
故事的起因有好多种原因,反正,一个话题被提起了,便引出了别人的故事。比如,刘秀“走国”吧——刘秀与这个小小的山村有何关系呢?似乎八竿子打不着吧?有人会告诉你,其实,刘秀来过这里。话说当年,刘秀下凡,从天上来到人间,与28宿约定好,要到人间拯救衰败的西汉政权,到了人间,约好保驾的大臣却分布在各地,刘秀要靠两只脚走路,寻找回这些失散的大臣,以便起事夺取政权呀。这样就走到了我们这里。
别人会问,何以证明呢?
那人会慢慢悠悠回答,隔山那边的川干,其实不叫川干,而叫酸泔。当年刘秀走到那里,时近中午,又渴又干,走进一户人家,说:老人家,给口水喝。老人犹豫了半天,说,先生,我们这里缺水,想喝水却是没有,有沤酸菜的菜汤,客人将就喝两口吧。刘秀接了老人的酸菜汤一喝,差点把牙酸掉。抹抹嘴,叹口气说:唉,好穷的酸泔呀!于是,川干就这样叫出来了。
有人不服气:你见来?
那人依然不紧不慢:只有古来话,谁见过古来人。
话题从此转到是否有古来人的问题上。
有人说——说话的是位老者:早年间,张家庄有个谁?“谁”是我说的,老人当时说的是张某某——有一年冬天往川干送炭。路过一家门口,他告一块儿赶脚的同道说,上一世,他就生活在这家人家,死后,投胎转生到了张家庄。说完这话时间不大,他就肚疼得走不了路啦,他赶紧拜菩萨,忏悔自己的罪过,过了一阵才好。从此,他再不敢乱说。到底他是胡说,还是真有转生这回事,谁知道呢!
可不真有啊!另一个说:也是张家庄人,从小没念过一天学,也没离开村子出外跑过买卖,也没人教过他,居然能讲整本的《三国演义》《水浒传》。
在这样的文学启蒙环境下,想不着迷文学也难。文学的根就是在这样的夜幕中开始发芽,最后逐步生长起来的。如果说今天自己能够写一点让人还稍微感点兴趣的文字,是这片神秘的土地遗传的基因。
故乡迷人的夏夜,就在故事里进入梦乡。其实故事不独生长在夏夜,冬夜微弱的油灯下,同样适宜故事的生长。漫长的冬夜,四周一片静寂,连狗的叫声都听不到,雪落在房上、草垛上、门洞里、井台上,窸窸窣窣,透过玻璃窗冻结的冰花,一亮一亮的雪片斜斜飘下来,美丽如童话。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油灯的灯花一爆一爆跳跃着,欢快而温馨。不是为了说话,不是为了叨咕,手里剥着玉米粒,为给不善熬夜的小辈们一点精神,长辈便开始说故事。那依然是生长在这片土地的故事,比如藏山大王的故事,比如仇犹国君的故事。都是与脚下的大地有关的生存密码。
真的,故乡真的有好多故事,北面有翠屏山,又叫陆师嶂的,那里有六位得道高僧从山中的六师洞中消逝了,至今不知所踪;东面川干的故事就不说了;西面张家庄也充满了故事;南面的禁山里,也有说不完的故事。只是,只是,这个小小的山村,却如谜一样,哪年立村,谁人所建,其来多久,没有谁能为我讲清楚。
我国反垄断立法及执法确立了转售价格维持的可抗辩的违法推定规则,这是一种比较严厉的规制路径。任何一种法律规则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在实施的过程中更是存在着被扭曲的可能。可抗辩的违法推定规则有诸多合理性,但也存在着不足。因此,一方面应继续坚持该规则,另一方面则有必要借鉴国外的先进经验予以完善。
我徘徊在短短的村街上,望天空飞落的流星,童年的记忆就这样复活起来,似乎满街都是喧嚣,满街都是热闹,满街都是生气。今日的夜空旷而寂寥,安静而荒凉。月的清辉一如四十年前,透亮而清澈,皎洁而温馨,但物是人非的村街上,哪里找我的童年?!
四
故乡没有出过什么显赫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一如我自己。似乎也有过几个人物,小的时候,老人们曾经念叨过。比如谁曾给国家领导人洗过衣服之类。但据说那一家人没有再回过故乡。或者,他就不是故乡的人了吧。还有几个,我是知道的,一个曾经当过列车长,一个曾经在太原的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干过车间主任,这两个人,前者现在依然住在外地,后者退休后回家养过一阵子牛,现在也已经作古了。
倒是后者的两个哥哥有一点可以说道的故事,让我至今不能忘怀。
他们是我的隔壁邻居。
邻居的老屋也已经老旧而荒芜了,透过门缝望进去,院子里也是一片蒿草。这里的人们老的已经去世,中年的已经迁移,小一辈的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他家搬走的时候,中年人的儿子比我小几岁,现在也应该是奔五的光景了。
有故事的哥儿俩,是亲弟兄,我称为大爷,一个是来拴大爷,一个是有拴大爷。他们那个“拴”,其实常常被人写作“双”。叫“拴”的用意是为了长命,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改作“双”,至今不明白,也没必要弄明白了。我想说的是,他们也是人物,一个是给县政府做过地下工作的老干部,一个是晋绥军的副营长。1962年,哥哥从太原回了家,当过多大的干部,不知道,后来接续了工龄,有了退休工资,八十多去世了。弟弟后来被批斗,打成了“黑五类”,从此独身一人,也在八十多岁过世了。我曾经想写写他们的故事,等我有了时间,想回来拜访他们的时候,他们却永远地离开了。
我想说说我的一个堂叔的故事。
堂叔与我家已经出了五服,但村子小,同姓的人家也不多,来往还是密切的。他家的光景早几年很穷,虽然不像另一位叔叔,到了青黄不接就需要借粮吧,也不富裕。弟兄两个,都是光棍,三十多了,好容易从四川带回个媳妇,又是做过结扎的,人家那头还有好几个孩子呢。领养了个女儿,可又是个弱智,但无论如何,过成个人家,也算了了父母的心愿。
谁料,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他承包村里的一片果园,秋天下果子的时候,一口袋苹果没有扛好,砸下来,砸断了脖子,送医院的路上断了气。
我是说,他的苹果园其实也就几十棵树,管理也不好,还要上缴部分收入,苹果品种差,口感也不甜,卖不上什么价的。可这是他全部的生活来源,他要用这些来源养活他的母亲、老婆孩子以及他腿患残疾的弟弟。他是好后生,诚实,耐劳,与世无争,然而,他却永远地走了。
这样的悲剧在故乡并不是最后一幕,也不是最先一幕,这样的演出是时常可以见到的演出,只有到逝者的灵棚前,才能见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天抢地的恸呼。
我站在这片果园旁,追寻我堂叔的身影。觅食的母鸡悠闲踱入树丛,打闹的麻雀欢快地在树枝上跳跃,松鼠的叫声掠过头顶,消失在早晨的阳光中。这里没有了堂叔,也没有了堂叔的身影。堂叔像空气一样,变得稀薄而轻盈,堂叔走了,又一个故乡的人物走了。
我要告诉你的是,堂叔没有走,他在我一位大娘去世后,随我的本家哥哥,去了一位叫丁旺的人家,附在人家女人身上,再次见到了我的婶婶,并且告诉了我婶婶过去所不知道的秘密——他卖山货赚到的几千块外快。交代了后事,我的堂叔才认认真真与我的婶婶告别,离开了我的小村庄。所谓离开,就是那个被他附体的女人走出门去,走几步,忽然像被什么绊倒,站起来,神智如常,堂叔确实就这样走了。
所以说,我的堂叔是个人物。
五
别了,故乡!别了,我的小村庄!
匆匆的我回来,正如我匆匆地离开。匆匆的一瞥,便定格为永恒的存在。
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回程,只有向前。前路的终点,也许就是永久的驿馆。故乡,我梦牵魂绕的故乡,你是我的驿站吗?
我没有结论,在没有结论的秋天,我已经踏上了归程,回到居住已久的城市。
在城市,倚门伫望的母亲,目光能穿透这鳞次栉比的水泥建筑吗?欢欣雀跃的鸟们能找到栖息温馨的家园吗?城市的气息中还有好闻的青草清香吗?单元门后还有那双迷人的眼睛吗?对门的邻居还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吗?那些能够屈指点数的人物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吗?
哦,几十年的居住,几十年的生活,眼前熟悉的一切竟然如此陌生。
这里的声音嘈杂而喧嚣,这里的气息浓重而呛人,这里的面孔生疏而冷漠,这里的泥土坚硬而冰冷。这里是匆匆的脚步,这里是急促的呼吸,这里是浮躁与暴戾,这里是虚伪与应付,这里是交换与金钱……
城市的夜是五彩缤纷的凌乱,是纸醉金迷的喧闹,是呼啸奔突的紧张。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停下脚步,伫望一下星空,得到的或许不是心的宁静,而是更多的围观和好奇。
作家史铁生说过:皈依在路上。我们躁动的心,只有在故乡的土地上才能找到安宁,否则永远在路上。其实,把心安放在故乡的土地,何尝不是另一种皈依,但其实,也还在路上——因为,故乡也在前行。所以,故乡便成为一种记忆,一种憧憬,一种奢望,一种心结。
走不出故乡,一如走不出自己的心结,无论我们走千里万里,无论我们走十年八年,故乡永远驻足在我们心里。
走不出故乡,或许是走不出自己心的皈依。
回 乡
车窗外变幻的景致,说明着汽车的速度。回乡的路,已成坦途,记忆中的景色早已映入脑海深处,多少年不曾复习,变得越来越陌生。望着路两旁急速退后的山峦杂树、河道桥梁,对回乡这件事便有了某种感触。
回乡的原因总是多样的。记不清这是自己多少次踏上归途,但每一次,都会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一如初次回乡的记忆。其实,感觉还是有许多不同的——那种强烈而急迫的心情,现在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了。相同的感受大概只有一样,就是牵挂。
也许,牵挂是每次踏上归程的唯一解释。
头一次远离家乡,是在我读中专的时候。我们到校的时候是秋天,九月份开学,我从家乡乘长途汽车先到了榆次郊区我堂姐家。那时,正好姐姐回乡看母亲,我便与她同行。开学的日子还有几天,并不急着去报到,我就在姐姐家闲住着,等待开学日子的来临。学校离姐姐家很近,也就一二十里的路,记得去学校那天,乘坐的是村里去太原办事的拖拉机。拖拉机直接拉我到学校宿舍楼前停下,同车的姐夫或是与姐姐邻村居住的五大伯帮我取下行李,那年我16岁。现在想来,那时自己分明是个孩子,可当时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而且是相当成熟的男人了。
临近放假的时候已是冬天,冬天的天气滴水成冰,我们学校又在四面没有任何阻挡的郊外,寒风呼啸,显得特别寒冷。回乡的头一晚上怎么都睡不踏实。我已经想好了,为了省车钱,计划先乘太原到榆次的公交车到榆次市,然后从榆次市再转乘火车到阳泉市,从阳泉市乘汽车到盂县城,晚上到我姨姨家住一宿,次日再赶乘早班跑盂县北乡的长途汽车。虽然汽车在柏泉沟口没有停靠站,但那时只要告诉司机,司机会让乘客下车,就从沟口下车回家。回家的路就没有车坐了,只能步行,从那里再走十余里,也许到晚上就可以见到父母了。盘算着,居然就睡着了,醒来,大约是早上五点半。
学校离太榆公路很近,二里地的样子。学校早饭一般在七点半左右,放假了,就只剩两顿饭,九点多才开饭。来不及吃早饭,扛了个提包,毛巾裹住两只耳朵,就这样离开了校门。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情景了。校门口昏黄的路灯,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晃着树的影子,马路上没有一个人,马路两旁是收割过庄稼的空地,空旷而寂寥,地里可以见到突起的土丘,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坟地,天光下显得影影绰绰。那时没有什么太旧路,连片的庄稼地里,有时会惊飞起夜宿的恶鸟,惊叫着飞向远处的黑暗中。狂风舔着马路上的灰尘翻卷,在风中,是那种刻骨铭心的冷。对于一位16岁的少年,走在这样的郊外,却忘记了害怕,是回乡的激情在鼓励着他。
我原以为,走上公路,就会等到公交车,结果我错了,公交七点后才发车。这一个多小时站在马路上喝西北风吗?!于是我决定往榆次市走。扛着提包,走了十多里路,终于来了一辆公交车。已经记不清是怎样去了榆次,怎样到的阳泉,反正,回到盂县城应该是夜里灯火初上的时候了。
那时回乡,是一种想念父母亲人的锥心彻骨的思念。
毕业后,我分配到了阳泉市,一待就是三十多年。那时,从阳泉市到盂县城,路况很差,汽车一般走四个小时,有一次回乡,走了七个小时。那种回乡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都是一种痛。
故乡是对出门在外的游子而言的,如果从小生活在故乡,小山村就是生活的全部,又何来故乡之说。对我而言,故乡的概念也在发生着变化,过去的小山村本来是自己的出生之地,却因为父母的搬迁,很少再回到那里了,而父母现在居住的村庄,又与自己有相当的隔膜,虽然回去看望父母也叫回乡,但那个“乡”却与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瓜葛了。
这样的故乡,便显得有些空泛起来。
还是说说曾经养育过自己的小山村吧。
三十多年来,也曾多次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但到底已经成为陌路,匆匆的一晤,匆匆的离别,与梦中的情景,记忆里的面貌不可同日而语了。
去年,因为伯母的故去,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
那是一个小山村,在阳泉市的地图上有时仅仅是一个墨点。父亲喜欢立在墙下,望着地图出神。地图是我过春节时特意为父亲购买的,他在节前精心规划,贴在了正屋的墙上。他已经快八十了,腿脚又不灵便,要不是伯母的过世,他也难得再回一趟故乡。
他指着一个黑点说:这就是咱村?啥也看不清!
是的,地图上能看到什么呢?
这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叫田家庄。走出大山才知道,天下叫这个名字的村庄实在太多了,她根本不起眼,根本不引人注目,根本没有任何诗意和特色。所谓庄者,只是过去有钱人的庄子地而已。读《红楼梦》就知道,庄子地与主家在哪里生活没有关系。我的小村庄,只是过去田姓人家的庄子地而已。有地就要有人耕耘,就聚集了耕种地的人家,逐步,就发展为村庄。所以,虽然叫田家庄却没有姓田的人家。
村子繁盛的时候有三百多口人,上百户人家,那还是我小的时候,仅学生就有五六十名,三位老师,俨然一座像模像样的学校。学校在村口的神房里。原来以为神房就是庙,其实不是,是临时摆放神像的地方。
我们那里紧邻着藏山祠,藏山祠供奉着晋国大夫赵武。盂县全境,供奉赵武的神庙达百余处。赵武崇拜是当地的一大民俗。赵武者,古人也。现在银屏上火了一阵子的《赵氏孤儿》或《赵氏孤儿案》中的赵氏孤儿,就是在我们那儿藏了一十五年的赵武。关于这个故事,被后来的所谓艺术家改造得已经与历史原貌相去甚远了,不说也罢。赵武是我们当地的守护神,每遇春旱,十里八乡都要请他老人家去祈雨。我们称他为大王爷,庙为大王庙。请回去的大王爷就摆供在神房里。后来成了我们的学校。
我在这个学校读书到五年级毕业。那时小学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是按照缩短学制的要求办学的。初中学校离村二里,在柏泉沟的中段,沟口的村子就是红崖底了,那是改编过《吕梁英雄传》电视剧的著名作家张石山的故乡。
跪在伯母的灵柩前,想着上次她回乡的情景,才短短两三个月,怎么说去就去了呢?伯母享寿九十,也是高寿之人了。上次回乡是夏天,她坚持要回老院子看看,但搀扶她的姐姐没有满足她这个愿望。而她仅凭一根拐杖,已经走不到老院子了。
她是回内蒙古现在的家,参加孙子的婚礼时离世的,据说她正跟人说着话,一下就过去了。大家说她太兴奋走的,也说是心脑血管病走的,或者说该走了走的。但九十的高寿,已经没有必要探讨她逝世的原因了,反正,她就这样走了。走在远离故土的远方,走在生活了几十年的他乡土地,现在要叶落归根了。
老院的确老了,或许用老不足以概括,应该说荒芜了。虚掩的街门没有上锁,推开来,是一人多高的蒿草,原来的正屋早已拆去房顶,变成了遗址,上面的榆树有碗口粗了吧,直直通上天去,把瓦蓝的天遮去半边。西屋还在,也显得低矮而破败,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三岁,我就跟爷爷奶奶同住了,所以,有时梦中,全是爷爷的影子。奶奶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小时爬上屋顶拎着一杆木头红缨枪在上面“放哨”的小厨房还在,只是塌了半边。厨房旁通往屋顶的石梯还在,石梯上刻着的“梯”字还在。那是受了鲁迅先生桌上“刻字明志”的影响而留下的痕迹。为什么是梯字呢?现在记不清了,或许是一步一个台阶,天天向上的意思?或许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狂妄?抑或是人生如登梯,步步登高的渴望?反正字还在,人已老了。
从老院出来,迎面见到了村医刘先生,他辈数比父亲要小,但岁数比父亲大,大概已经八十多了。还是那么清瘦,那么精干。既然认识,就说一说身体,问候一下近况。他也是回乡的人——他儿子都搬到了县城里,他在城里住不惯,一个人回来居住了。我过去是他的“老主顾”,照顾他“生意”多多,几乎隔一段就要请先生为我开些药片或者在屁股上打几针,足见我的先天条件并不是很好。
他说,村里剩下不足二十来苗人了,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小孩也没有几个,都搬迁走了。他用“苗”这个词来做量词,很形象,很生动。离开的原因当然是因为经济:这里吃水不方便,守着泉水用不上,想用要到数里地外挑;烧煤不方便,过去烧柴火,现在拉煤也不易;交通不方便,出行全靠行走,现在虽然有了各种车辆,但路不行。国家曾经为解决村通公路,花了不少钱,但路只好了一阵子,几天又坏了,工程队吃了回扣,偷工减料,能怎样?
说到烧柴、砍柴,那可是过去每家每户必不可少的营生。烧饭要用柴,烧炕要用柴,没有柴有时连饭也吃不上。我第一次砍柴大约是6岁,6岁的娃娃怎么能砍柴呦?在现在的独生子女看来,不是吹牛,便是胡说,人家是不相信的。可事实是自己居然从那时开始,便走进了砍柴人的队伍。现在信手涂抹几笔丹青,别署“柏泉山人”概源于此也。
当时是父亲叫了去,还是自己要去呢?已经不记清了。到了山上,自己的任务是把树林里那些别人砍下的干柴归拢到一起——那也不是简单的事。由于缺乏力气,一枝柴被生长的树木阻挡着,想要把它拉到稍微平缓的地方,需要费好大周折。有时一手拉着干柴,一手攀着树枝;有时要双膝跪地往前挪动;有时干脆先把柴枝扔下去,自己再像溜冰一样出溜下去……
中午时分,我居然归拢了一抱柴火,父亲为我捆扎起来,俨然有一小水桶粗细。我们那里捆柴一般不用绳子,而是山上砍下的柴草要子。父亲扭好柴要子,把我捡的柴理顺,捆在一起,放在我肩上。这样走一段,父亲替我拎一段,快回村时,为了显示自己,我坚决要求自己扛着回家,父亲没有反对。就这样,在村口,居然有人表扬我:扛得挺不少嘛!表扬者或许就是刘医生。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无限满足,从此,这样的“苦难”便伴随着自己度过了每年的暑假和寒假,也就是说,一到放假,自己就会与年龄相仿的同伴到山上砍柴,直到上高中才逐步解脱。
走吧,走吧——刘先生望着我,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透着无奈和惋惜。
伯母却再没有走进过老院,那里曾经留下过她生活的印痕,有她魂牵梦绕的牵挂,有她的欢乐、痛苦、思索、无奈甚至憧憬。
风撩动着花幡,摇曳的烛光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苍白,搭在河滩里的灵棚,说明着死者游子的身份。村人讲究,死在村外的人,只能在村外搭棚祭拜,不能如寿终正寝的老人,安然躺在自家的正屋。即便村人允许,老院的破败,哪里是安放灵魂的居所呢?
这时,我知道,我已经是故乡的异数,一个家乡的陌生人了。
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至少可以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曾经生他养他的地方,尽管儿童不认识了,还有儿童在。而如今,这里却快没有人居住了,哪里来的儿童,哪里来的笑问,哪里来的主人客人?
唢呐的呜咽,让我从记忆中回到现实,眼前的一切如梦幻般演绎,多少年以后,故乡的热土,还会接纳我这个远方的游子回她的怀抱吗?那时送行的是谁?送行的音乐是什么?还会这样响亮而哀怨吗?
我已经泪眼婆娑。
新的故乡是父母亲现在居住的村庄吗?我不知道。
爷爷活着的时候,也曾在这里居住过,但他的心,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柏泉沟深处那个还有几户人家,十几口人的小山村。那里有他的牵挂。
父亲现在与当年爷爷一样,时时念叨起远在几十里外的故乡。这次一进家门,他就告诉我,这个院子也被规划了,要是补下款来,他要回老家盖房子。
规划?什么意思?我急切地问。
原来,现在的村庄下是一块煤田,许多煤老板早已打好了主意,想以建设新农村的借口,把这里的人迁走,然后开挖下面的煤炭。这件事已经酝酿好几年了。上一任村干部就曾经打过这里的主意,因为给予村民的补偿太少,而且安置的地方又不在本村,被否决了。其实也不是村民能否决的,关键是县里分管这方面工作的领导调动了工作,村委会也进行了换届,这才把事情凉了下来。
那是谁的主意呢?现在煤炭市场又不景气?
村里领导的主意,他们想在这里开个窑口子,再把窑卖了。
窑者,矿也。
父亲说,咱已经和人家签了协议。
母亲插话说:小南沟的都没签,还不知弄成弄不成哩。
母亲早有重新翻修新房的意愿,或许她希望借着这次的搬迁,能改善一下居住环境吧。
父亲对我说,没有你的房面积,迁来时,你已经不在家,补偿款也没有你的。
我说,由人家吧。
心中却有些许失落。看来,这个故乡确实与我没有什么瓜葛了。
父亲就说,补偿下来,我就回咱柏泉沟把咱的老院子拾掇拾掇。
看来,这里也不是父亲的故乡。
佛经上说,生处为乐。我们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只是,我是说,可是,我们的故乡却越来越被边缘化了。城镇化的脚步把本来宁静的乡村搅乱了,就像池里的春水,一颗石子落下去,泛起许多的涟漪。现在不是一颗石子,而是连续不断的石头,春水快沸腾了。
过去的乡村,一如我的故乡;现在的乡村,一如我的故乡。她像一位蹒跚的老人,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一步一步,快走不动了,但还在勉强地走着,但总有一天,他会走向死地。那时的故乡,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望着父母亲爬满皱褶的脸,我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已年过半百。
籍 贯
按照约定俗成的解释,籍贯,是祖居地或原籍。想到写一篇关于籍贯的文章,其实与自己最近的研究有关。年初,写了两篇关于一代华严宗师李通玄籍贯研究的文章,于是对“籍贯”问题发生了一些兴趣,觉着这个问题关乎中华文化,有必要一说。
李通玄是唐代人,好多书中记载他是太原人,有的称他为北京人,其实还是太原人,因为在武则天朝,太原曾被命名为北京。但也有写他是沧州人的,甚至解释即现在的沧县南,这是由于历史的误解造成的。文献说,李通玄自言“沧州人”,其实这里的沧州,应该写作“凔州”,据盂县发现的明代一处碑刻记载,其实这个地方在太原的东北方。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地方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
我们知道,太原城址已几经变迁。单说宋代,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宋朝。宋军直逼晋阳城下,夺取了汾河桥,焚毁了延夏门。后北汉的契丹援兵赶到,久攻晋阳不下的宋军才撤兵。这是宋朝第一次攻打晋阳。多次攻打难以奏效,赵匡胤于是学古人之法,水灌晋阳。古代晋阳是在两山夹一河的河槽里建的,所以在大水的漫灌与浸泡之下,晋阳南城的一段城墙崩塌,汾河水冲入晋阳城,宋军乘着小船进攻,并放火烧毁了南城门。而北汉军队用柴草堵死缺口,修补好崩塌的城墙,死守晋阳。这样多次较量,赵匡胤在位期间,始终未能夺取太原。
直到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宋太宗赵光义才最终灭掉了以太原为都的北汉政权,统一了全国。风水先生说,太原是“参星”的分野,天上参商不相见,地上宋晋不并立,有宋没晋,有晋没宋。山脉象征为龙,称龙脉,根据山的走势,分为龙头、分龙、起龙和龙尾。太原北面的系舟山是晋阳龙脉的龙首,西南的龙山、天龙山是龙尾,而晋阳就是龙腹。赵光义为了破坏晋阳的风水,把系舟山削去了山头,并下令火烧晋阳城,又引汾、晋之水把晋阳城夷为了废墟。
所以,我们哪里去找唐代的凔州呢?
但籍贯问题却不因为地名的废弃而作罢。在中国,籍贯是一个人的根脉,过去不管是居官还是经商,走千里万里,根脉不能丢。“问我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谁是古槐迁来人,脱履小趾验甲形。”这些流传于河北、河南、山东、东北等地的民谣,说明我们的祖先对于自己根脉的记忆与留恋。正因为如此,山西洪洞大槐树才成为海内外数以亿计的古槐后裔寻根祭祖的圣地。大槐树也被当作了他们的“家”,他们的“根”。
我们民族对于籍贯的重视由来已久了。在一些古书中,往往要交代其籍贯,戏文里也有演员一出场,在定场诗里报籍贯的:某,常山赵子龙是也……《魏书·食货志》有:“自昔以来,诸州户口,籍贯不实,包藏隐漏,废公罔私”。的记录。《醒世恒言·张淑儿巧智脱杨生》有:“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就是现代的一些文学作品,也会交代作者或人物的籍贯,杨沫《乡思的朝和暮》有句子:“多少年来每当有人问到我的籍贯时,我总是这样自豪地告诉对方。”连鲁迅先生,也曾因为籍贯问题,发生过笔墨官司。
那么,怎样的地方才算是自己的籍贯呢?籍贯又称祖籍地,是一个家族族群的某一时期或某一位祖先的长久居住地,一般以曾祖父及以上父系祖先的长久居住地或出生地为准。一些已经离开了祖先的出生地或已经离开了家乡的人,他们的后代,仍然追溯祖先的出生地或祖先的家乡来作为自己的籍贯。
在古代,单个“籍”的字面意思,是指一个人的家庭对朝廷负担的徭役种类,也就是指其所从事的职业,如“盐户”(专门为朝廷煮盐以服役的)、“军户”等。北魏诗歌《木兰诗》中木兰家就是军户,所以“昨日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同一种户役的人都编入一份册籍。
单个“贯”的字面意思,是指一个人的出生地,如“乡贯”、“里贯”。《隋书·经籍志》云:“其无贯之人,不乐州县编户者,谓之浮浪人。”可见,没有户籍的人,就像水上的飘萍,是没有根脉的。这与古代的殡葬制度也颇有关系。过去,像犯了王法的,恶死的,充了贱籍的,如当了宫人,入了乐籍等,都不允许进祠堂,入祖坟。做官几千里,死在衙所,也要千里迢迢运回祖坟来安葬,概由于归根也!
古代的户籍可指一个人的出生地(贯)和家庭徭役种类(籍)的登记文件。白居易《新丰折臂翁》诗云:“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籍贯合在一起,不是字面意思的简单相加,而是指祖居地(祖籍地)或原来籍贯。《魏书·景穆十二王列传》:“太兴弟遥,……迁冀州刺史。遥以诸胡先无籍贯,奸良莫辨,悉令造籍。”不是说胡人没有出生地,而是没有注册。《魏书·宦官列传》:“石荣籍贯兵伍,……”即其籍编于军队。如此而已。
籍贯一般从父系,个别从母系。1999年全国范围内重新填写新版《干部履历表》时,中共中央组织部和国家档案局曾联合下发过文件,在“填写说明”中解释,祖父的出生地可以填为本人的籍贯,这已经有悖于曾祖父及以上长久居住地或出生地为籍贯的老例了。现在的籍贯填写更加没有规矩,好多人没有了祖籍的概念,特别是年轻人,他们普遍错误认为籍贯就是户口所在地或出生地,让人感到滑稽和可笑。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出现了数量巨大的流动人口和迁徙人口,大量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籍贯地或忘记了自己的祖籍地,这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呢,还是相反,我无法判断,但我想,一个民族,一个家族,乃至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根脉,是走不远的。南方的客家人,到现在都保留着自己曾经生活过的祖籍地的民情风俗,这是中华民族几千年长盛不衰的重要文化源头。
问题要从两方面来讨论,对于远离家乡的个人来讲,明白自己的籍贯是血脉有根的表示。这就像风筝,能够飘得高,飞得远,是因为有线的牵引,由于有线的牵引,它才能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旦线断了,它也就离掉下来不远了。这只是比喻,但人的籍贯就是那根牵引的红线,我们不能忘记自己的来处。而对于家乡祖籍而言,如果自己家里,自己家族,自己乡里,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也是这个家里、家族、乡里的荣耀。过去讲荣归故里,只有回到熟悉的地面,你的荣耀才有所附丽,否则,与己无关的人,发再大的财,当再大的官,我们有什么可骄傲和自豪的呢?
当然,祖籍不一定就是故乡,但故乡一定会成为祖籍。
现在争抢名人已经成为一些地方打造文化品牌的撒手锏,为一个古人的籍贯问题快打出花红脑子了。其实这也是中国的特色,早在清朝时,南阳与襄阳就曾争论过汉时隆中的归属。诸葛亮《出师表》中有“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的句子,湖北人说隆中就在湖北,由于当时隆中属南阳郡,故称“躬耕于南阳”;河南人不干,说当时武侯就是隐居于南阳,也是列举了诸多例证。双方相持不下,于是官司打到了南阳郡守顾嘉衡的大堂上。顾是襄阳人氏,可当时在南阳郡守任上,看着两干人等,一边是桑梓乡亲,一边是子民百姓,都不好得罪,急得又摇头又嘬牙花子。还得说那时的“公务员”水平高,但见他略加思索,引笔铺纸,浓墨疾书一联,悬于堂上。两干人抬头观毕,莫不心悦诚服,遂拱手散去。联曰:“心在汉室,原无分先主后主;功高天下,何必辨襄阳南阳?”可见这籍贯问题有时就是社会问题。近日的俄罗斯和乌克兰为克里米亚归属,几乎动了刀枪,能说是个小问题吗!
因此,古人把籍贯看得十分重要,重要到人生“四大喜”的程度。宋·洪迈《容斋随笔·得意失意诗》八卷云:“旧传有诗四句夸人得意者云:‘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他乡遇故知,一定是离开祖籍之后,而且是遇到过去的交心朋友,才会有如此喜悦的心情吧。想象一下过去的交通和交通工具,我们就能理解这种“有朋自远方来”的感受了。
贺知章的诗《回乡偶书》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说的也是这样的心情。公元744年(天宝三载),他辞去朝廷官职,告老返回故乡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时,已八十六岁,距他中年离乡已有五十多个年头了。当年离家,风华正茂;今日返归,鬓毛疏落,人生易老,世事沧桑,不禁感慨系之。但对故乡的眷恋,是落叶归根的情意,是认祖归宗的念想,是本是故乡人应回故乡去的激动。
这就是籍贯的力量。
现在,许多人在编写自己的家谱,叙述自家的荣耀,梳理家族的脉络,寻找自己的来处,这是中华文明的源流。以血缘关系和地缘政治为纽带而联系起来的人群,具有强大的凝聚力、号召力和生命力。籍贯是故乡的老屋,风雨飘摇而温馨永存;籍贯是故乡的老槐,枝叶飘零却生命旺盛;籍贯是故乡的小河,默默无语但川流不息;籍贯是故乡的泥土,变迁不经可气息氤氲。籍贯是根,只有根深才叶茂;籍贯是源,只有源远才流长;籍贯是魂,只有魂强才魄壮。籍贯是记忆;籍贯是念想;籍贯是荣耀;籍贯是港湾。无籍之人,是浮浪之人,浮浪之人犹如飘蓬,飘蓬会走向何处呢?!
然而,在一次迁徙过程中,自己的籍贯却被户籍民警的一时疏忽给修改了,我的祖籍地成了平定,出生地成了盂县。也罢,过去“一州管三县”,盂县也在平定的管辖范围,说平定大概也不太离谱吧。只是担心,万一自己成了后人的研究对象——我是说万一,岂不是浪费后人的时间和精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