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夫记
2018-10-19黑龙江
●木 糖(黑龙江)
天上不会掉馅饼,王二姐晓得。王二姐从来不买彩票,中五百万的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别人不包括何乐。石见红说,这次你可看走眼了,何乐真中了五百万。王二姐撇撇嘴,何乐能有那命?
石见红的话,王二姐没往心里去,下班以后,一如既往地买菜,接孩子,回家做饭。王二姐炒的是虾仁菠菜。锁福挑虾仁吃,老马吃菠菜。老马吃了很多菠菜,可他不是大力水手,依然一天比一天瘦。
饭后,王二姐刷碗,锁福写作业,老马则背着手看墙上的世界地图。每天都这样。等王二姐从厨房出来,老马还呆呆地站在地图前,默默地像一峰骆驼。那身影瘦得让王二姐有些不熟悉,心里止不住发酸,她赶紧转过身,四处找活儿干。人一忙,有些事就能忘。
木糖,曾用笔名苦瓜,自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岁月》《小说选刊》《北方文学》《小说林》《四川文学》《黄河文学》等处发表近百篇作品,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老马是中学地理老师,他熟悉地图上每个地方,要是有笔,有纸,能把整个世界画出来。可他除了凄阳,哪也没去过。锁福问,如果让你选,你去什么地方。老马拍拍锁福的脑袋,温和地说,哪也不去,我不想把钱扔在路上。话是这么说,但是从老马望向地图的眼睛里,谁都能猜出他哪都想去。
第一次见老马,王二姐就感觉到这个人可靠。可靠是可以依靠一生。老马高大和蔼,不多言不多语,知道疼人,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相比之下,何乐总似飘在空中,没有安全感。所以,王二姐觉得自己没选错,不后悔。但,造化弄人,老马得了绝症,死缓的病,老马明白,所以拒绝做手术,他不想糟蹋钱,多花一分冤枉钱都心疼。
老马没儿没女,省下来的钱很明显是留给王二姐母子。王二姐感激,还不忍。眼见老马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却还照常上班,舍不得花钱坐公交车,每天步行去学校,一走七八公里。王二姐劝老马,人生一回别亏待自己。老马只是一笑,我不亏,我有你。两个人都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不会把情和爱挂在嘴边,仅仅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够了。
这时,王二姐又想到何乐,还有石见红白天透露的消息。她蹑手蹑脚走到客厅,给石见红打电话。王二姐不过是好奇,想证实一下何乐是不是真中奖。等从石见红嘴里问出实情,何乐千真万确交了好运,中了大奖。王二姐放下电话,发了一会儿呆。
自从与何乐分手,王二姐费了好长时间将他从脑海里移了出去。刻意忘一个人,有时是怕旧情难了,有时是出于恨。王二姐恨何乐,想起他就一腔怒火,所以不如忘个一干二净。偏偏现在王二姐又想起何乐,因为钱,为此王二姐羞愧,脸有些热,可她又忍不住想下去。钱,太可爱,它能解决很多问题。
假如有钱,王二姐可以用它给老马做手术,还可以让他去旅游。要想报答老马,唯一的办法就是满足他的心愿,他是想四处走走的。钱从哪来?何乐中奖,跟王二姐没关系,何况朝他伸手要钱,对王二姐来说是一种羞辱。王二姐不爱财,王二姐要脸,王二姐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何乐。然而,这会儿,她的心一动,想起老马整天站在地图前的情景,王二姐下定了决心,去找何乐要钱,她有理直气壮的借口,毕竟锁福是何乐的儿子。
第二天,王二姐去找何乐。先打电话,对方欠费关机。这在预料之中,早在半年前,何乐就穷得交不起手机费。即便有钱了,一时半会儿他也不能交费。王二姐了解何乐,他不光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有个毛病,懒。
七月,响晴的天。王二姐坐在开往鹊桥街的公交车上,心里有点涩,还惘然。自从离婚后,鹊桥街对她就是个禁地,假如去别的地方要经过这里,她都想方设法绕着走。王二姐不想碰见何乐以及和他有关的所有事,而这些都在鹊桥街,她与何乐共同生活三年的地方。
鹊桥街被下了魔咒,王二姐常常想。没搬到鹊桥街之前,他们住在春风巷,房子小,一室一厅,但他们很开心。等搬到鹊桥街,何乐就开始酗酒,在家发脾气,找茬打架,在外面找女人,还滥赌。精疲力竭的王二姐不得不提出离婚,孩子归她,房子归何乐。何乐满不在乎地说,房子还是你们娘儿俩住,我走。王二姐深恶痛绝地回一个字:不。这间房子曾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也是伤心地,王二姐一天也不想待。然而,三年后的这天早晨,她又站在昔日的房门前。
王二姐没按门铃,门铃三年前就坏了,凭她对何乐的了解,他一定想不起来将它修好。砰砰砰,王二姐用力敲门,声音非常大,好似带着火气,其实她心里没有气,只是一想起要面对何乐,不由自主地心烦意乱。然而,不管敲门声多响,里面都没动静。王二姐下了楼,站在楼下朝上望,只见那间房子的客厅和卧室都挡着厚厚的窗帘,像砌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王二姐说不准何乐是否在家里,因为这窗帘不管白天黑夜都挡着,里面亮着灯,有时何乐三两天不回家,有时买回足够的方便面和酒,闭门不出,喝完睡,睡醒再喝,没日没夜。这就是何乐的生活,全在王二姐的预料之中。
何乐没固定工作,不在家里,就说不准去哪了。王二姐琢磨了一下,只有向两个人打听。一个是土鳖,也就是石见红的老公。另外一人是何言,何乐唯一的姐姐。王二姐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去找何言。
何言在医院上班,专门给病人拍X光,大概整天跟X光打交道,那双眼睛不光淡漠,还犀利,她看人的时候,好像能把那人的身体看穿。没离婚前,王二姐跟何言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现在就显不出来有何疏远。两个人站在走廊里说话,都面无表情。
何言:你找何乐有事?
王二姐:他好几个月没交抚养费了。
何言:我也好几个月没见到他。
王二姐:没通电话?
何言:他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再说,他手机始终欠费。
王二姐:他会不会去妈那。
何言:不会,我已经把妈接过来住。
王二姐:妈,你妈身体还好吧。
何言:很好。就是操心。
插图:张四春
王二姐:何乐还没找女朋友。
何言:他的事,我不问。
一时无话。王二姐准备离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听说何乐中了大奖。何言一愣,然后望向王二姐,目光如她的X光,仿佛看穿了王二姐的来意。王二姐有些窘,她暗暗对自己说,千万别脸红。可不管用,越克制,脸越热。明明很坦荡,打着锁福的旗号朝何乐要钱,天经地义。然而,脸一红,不打自招地表明了,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王二姐不敢抬眼看何言,她以为这样何言就不会发现自己脸红。事实上,何言一见王二姐的窘相,便别过脸去,望着走廊的尽头,目光淡淡,没有嘲弄,也没有同情。良久后,才低低地说,他的事,我不清楚。
王二姐离开医院,她生自己的气,有什么可羞的。何言什么也没说,王二姐却好似能猜到她隐藏起来的那些话:都离婚了,一听说中奖,脸不红不白的伸手来要,也好意思,真不要脸。何言没说,也许心里面也没这样想,可是王二姐听见了。不止何言,所有人都会如此看自己。可有什么办法,老马就快死了,教了一辈子地理课,看了一辈子地图,却哪也没去过,人活一世,那么好的一个人,多亏。王二姐不能打退堂鼓,反正开了头,就别管那么多,说什么,也得从何乐手里要出钱。王二姐下定决心,且义无反顾。接下来,他准备找土鳖,也许他知道何乐在什么地方。
土鳖开了一家花鸟鱼虫商店,生意萧条也好,兴隆也罢,都无所谓,因为他好赌,赚多少钱都扔到赌桌上。对此,石见红当然无法忍受,两口子吵架是家常便饭,战火连绵。自从王二姐跟何乐离婚以后,石见红就多了一句口头禅:早晚有一天,我得像王二姐似的跟你离婚。这天迟迟不来,原因是何乐身上的种种恶习,土鳖只学了一样。石见红既然觉得老公比何乐强,自己当然就不能完全跟王二姐学。
土鳖一见王二姐,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等王二姐开口,他先嚷开了:我早知道你得来找我,可找我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这几天,人人都问我,他自己有腿有脚,想去哪,就去哪。我哪知道。说不准,这会儿,坐飞机去夏威夷了。不对,他要是去,一定得去澳门的赌城。
王二姐一听,心凉半截,看来土鳖也不知道何乐在哪。她不相信何乐能离开凄阳,因为他和老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老马是心在四方,何乐的世界很窄。老马知道这个世界有许多地方,何乐只知道凄阳,他的童年,少年以及未来,他的得意,失意以及梦想,都在这里。所以王二姐断定,不管何乐中了多大的奖都不会远走高飞,去了别处。
王二姐接着问土鳖:你去家里找过他吗?
土鳖说:门都砸烂了。
王二姐说:会不会喝多了,在屋里睡觉。
土鳖说:还能天天喝多。谁心那么大,中了大奖,还喝。说到这,瞟了王二姐一眼,嘟囔着,说不定干啥去了。
王二姐装着没听明白,若无其事地问:你找他干吗?
土鳖没好气地说,找他干吗?我们是哥们,他没钱的时候,我能找他,有钱了,难道就不能找。别以为我是管他要钱。他欠我几千块钱,可我早就跟他说过,有就还,没有的话,欠一辈子都没关系。
土鳖不打自招,王二姐并不点破,她现在只担心何乐是不是真的失踪了。
他是故意躲着我们,要知道他在外面欠了十几万的赌债。不过,话说回来,都有五百万,怎么还舍不得十几万,想不通。土鳖说。
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的他。王二姐问。
开奖的前一天,他找我去玩麻将,我没去。后来,他和小猛他们玩了一宿。天亮以后,他去兑奖,就中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猛和他一起去的彩票中心,当时何乐高兴得差点没背过气,他对小猛说,晚上在大白酒楼请客。结果那天晚上,小猛带几个人去大白酒楼,左等右等,何乐也没去。最后还是小猛买的单。从那以后,谁也没见过他。
这么说,最后见到何乐的人是小猛。
不错,没准他能知道何乐在什么地方。
王二姐跟小猛不熟,可她还得硬着头皮去找这个在凄阳赫赫有名的地头蛇。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何乐和小猛交好,不算稀奇,他们本是同一类人。小猛有三猛,打架,喝酒,床上功夫。按理说,他该是阳刚的典范,偏偏道上人都说他阴。阴,阴险,心胸狭窄,有仇必报。这种人得罪不起,何况他还有个大靠山,凄阳黑道第一把金交椅傅千山是他亲哥。傅千山两年前金盆洗手,不再过问道上的事,买了个随身听,整日坐在家里听佛经。尽管如此,谁也没忘记他昔日的威风。傅千山是冬眠的虎,小猛是招摇过市的虎,跟他们相处得小心翼翼,留点神。何乐没留神,或者说他也不在乎得罪谁,即便是小猛。
王二姐不知情,还以为他们关系有多么铁。结果一提何乐,小猛比谁火气都大,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两天,我也在四处找他。你知道我找他干吗?王二姐想也没想就说,要债。小猛说,当然,他欠我的钱,一分都不能少还。但不是这事。王二姐试探地问,是不是大白酒楼的事。小猛哼了一声,我玩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耍我,何乐敢。你说这口气我能咽下去吗。
小猛没说实话,他对何乐有看法,还得从那天他们玩麻将说起。当时赌桌上还有个人,叫田七。长得狗头丧脑,嘴还不干净,输了钱,就跟何乐骂骂咧咧的。何乐只是笑,不跟他一般见识。后来,田七去洗手间。小猛有意无意地说,何乐,你真能忍。何乐说,不忍还能怎样,动起手来,万一把他打坏了,我哪有钱给他看病。小猛嘿嘿一笑,没种就是没种,还吹什么牛。何乐一边码牌,一边开玩笑:除非医药费你帮我出。小猛一拍胸脯,没关系,多少钱都算我身上。
说话间,田七从卫生间回来。何乐点了一根烟,将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取下来,擦了一把汗。何乐有个毛病,一玩麻将就满头大汗,所以预备了一条毛巾。擦完汗,抓了几张麻将牌包在毛巾里,拎起来,绕到田七背后,田七翻着白眼回头瞅,见何乐面含微笑,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裹着麻将牌的毛巾便劈头盖脸砸下来。田七哼也没哼一声就昏过去,趴到桌子上,何乐还不肯罢手,一连砸了十几下,直到血将毛巾染红,才将毛巾一扔,洒了满桌看似无辜的麻将牌。
何乐两指夹着烟,拇指一弹,烟灰簌簌落下,全落到田七的头发上,像几片灰白的雪。随后,何乐似笑非笑地望向小猛,说,你看着办吧。小猛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被何乐给耍了,但有言在先,也不好抵赖,吩咐两个兄弟将田七送到医院。这时,天也放亮了,两个人到街上吃馄饨,何乐胃口出奇的好,一连吃了三大碗。小猛盯着何乐,怎么瞅,怎么不顺眼。一个小时后,瞅何乐就更不顺眼了,因为熊样的中了大奖。这些事摞起来,小猛能不恨何乐吗?而且恨得牙根直痒痒。
王二姐找何乐,小猛也找何乐。王二姐找何乐要钱,小猛找到何乐不只要钱,还要打断他一条腿。所以,小猛让王二姐传话,你要是先看到何乐,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我有些账要跟他算。王二姐心里一颤,没吭声,转身要走。小猛喊住她:听说那天他没去大白酒楼,是去找小玉。王二姐问,小玉是谁。小猛咬牙切齿地说,“红楼洗浴中心”的婊子。这是小猛恨何乐另外一个原因。
王二姐走了。小猛甩了王二姐背影一眼,心里冷笑。他不信王二姐能去找小玉,也不信她能比自己先找到何乐。除此之外,他还有个事瞒着王二姐,那就是现在找何乐的人有好几伙,其中就有田七的人。
王二姐当然不会去找小玉,她不能出入那种地方,然而可以找别人去。于是,王二姐想到夏侯。夏侯是王二姐的同学,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上学时是班长,整天帮老师收集情报,为日后当私家侦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王二姐给夏侯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忙,电话里没提钱的事,她不知道行情,请个私家侦探到底付多少钱。反而是夏侯先说,这事我免费帮你办。夏侯没推辞,毕竟是老同学。
夏侯放下电话直奔“红楼洗浴中心”,没费周折便找到小玉,本来他想冒充警察,一见小玉长得花容月貌,便改了主意,假装嫖客。一提何乐,小玉便咯咯地笑:你那朋友有病。不是心理有病,就是生理有病。钱都花了,却不干那事,只是跟我唠嗑。夏侯问,最后一次他都和你说什么了。小玉有点紧张,问夏侯,你不会是便衣吧。夏侯一脸淫笑地说,便衣能和你上床?那不是知法犯法。小玉觉得也是,放下心来,小声说,我还以为何乐犯事了呢。那天,我觉得他不对劲,魂不守舍的,反反复复地说,要去做一件大事。不会是打算劫银行吧。夏侯说,他没那个胆。
过后,夏侯向王二姐转述小玉的话,两个人便开始猜,一个刚中了五百万的人能去做什么大事。夏侯说,会不会投资做生意?王二姐摇头,他没那个经济头脑。夏侯说,会不会买一个牧场或菜园,归隐山林。王二姐摇头,他没那份闲情雅致。夏侯说,会不会去阿拉斯加赌城。王二姐摇头,不管阿拉斯加还是澳门,何乐都不会去,他坐车晕车坐船晕船坐飞机晕飞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凄阳。不过去赌,可能。他这个人吃喝嫖赌都在行,总之,他拿着这笔钱不会做什么好事。说到此,王二姐猛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薛凤音,何乐曾经的情人。何乐有钱了,会不会去找薛凤音再续前缘?
于是,王二姐对夏侯说,还得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夏侯说,你尽管说。王二姐说,你帮我跟踪一个人。如果我没猜错,何乐最近肯定会去找她。夏侯眼睛一亮,问:女的。王二姐点点头。夏侯说,何乐还挺有女人缘,说着,扑哧乐了,因为想起另外一件事。别说,何乐挺有本事,到了那地方还能守身如玉。王二姐冷着脸不笑,心里想,谁信。夏侯见王二姐不高兴,故意逗她。夏侯嘻嘻地笑,王二姐啐他,你还是老样子,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王二姐在心里对夏侯已添了几分鄙夷。暗想,男人都一个德行。搁以前,王二姐不会这样想,但是经历了何乐,她就再也不能饶恕男人丝丝毫毫的色相。
尽管对夏侯有点反感,可王二姐没表现出来,毕竟她正在求夏侯帮忙。这会儿,两个人说话的地方是在“一米酒吧”,这家酒吧颇有意思,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必须保持一米以外,超过这个限度,警报器就响。因此,凡是来这的人很少是情侣,彼此保持一定距离,没有耳鬓厮磨的可能。夏侯早在十年前就想跨过这条警戒线,此时依然没放弃。下午的阳光从窗口溜进来,坐在阳光底下的王二姐,像一朵白菜花般明艳,夏侯看得近乎痴了。实际上,王二姐也就是一般人,夏侯之所以将她当成仙女,完全因为一个未遂的梦,没得到的东西,都是宝贝,时间越久越珍贵。
其实,十几年前,他们也曾来过这家酒吧,当时还有何乐。那个慵慵懒懒的何乐,就是在这里向王二姐表达的爱慕,夏侯晚了一步。他和何乐都坐在王二姐对面,每人点了一杯啤酒,何乐一仰脖子将酒全灌进肚子里,一滴都没剩,然后擦了擦嘴角,站起来,绕过桌子,挨着王二姐坐下。超过了一米的警戒线,报警器疯狂地鸣叫。全场的人都朝这边看,何乐一只手搭在王二姐肩上,另一只手朝众人挥了一挥。他面带微笑,无比自信,就像王子在他的结婚礼堂上朝子民们挥手致意一般。从始至终,何乐没说一句话,可他征服了王二姐,同时也用那奇特的表达方式征服了全场的人,他们被爱情的力量感动,疯狂地鼓掌。那一刻,夏侯的滋味最不好受,后悔之外,还有嫉妒,喝一口酒,酒的味道又苦又酸。而现在,芳香甜美又神奇的回到酒杯里,夏侯一边品尝着美酒,一边饶有兴趣甚至激动地打听王二姐与何乐分手的原因。王二姐只是淡淡地说,何乐变了。说完,起身去买单。
何乐变成另外一个人吗?王二姐有时也弄不明白是否如此。因为何乐同样指责过自己变了。刚结婚的那段日子,住在春风巷,过着平静而快乐的日子。可自从搬到鹊桥街,何乐忽然酗酒,脾气变坏,动不动就发火,抱怨自己不如以前关心他。
有次,两个人买回一盒冰糕,凑在一起吃,都不说话,沉默了大概一分钟,也就是一分钟,何乐忽然用愤怒的目光望着她,冷冷地说,我们真不如以前了,以前在一起总是有很多的话要说,从没有沉默超过一分钟,你变了。王二姐说,在一起这么多年,该说的话早该说完了。其实,王二姐的意思是,感情好,不见得要没完没了的说话。然而何乐不这样想,他证实了王二姐果然不把他们的感情当回事,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在潜移默化中变了质,于是歇斯底里的冲王二姐大喊大叫,将冰糕摔在地板上,夺门而出,从那开始,何乐不止喝酒,还嫖,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昏天黑地地赌,欠了许多债,包括感情债。王二姐忍无可忍,何乐义无反顾。两人在一起的日子终于走到尽头。这些话,王二姐不会跟夏侯说,甚至她自己也不想去回忆,那些废墟,最好埋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夏侯去跟踪薛凤音,王二姐回家等消息。第二天是周末,锁福很早起来,缠着王二姐陪她去动物园。王二姐说,让马叔陪你去吧,妈还有点事。说完,回头争取老马意见。老马笑呵呵地说,你忙你的,我陪孩子去。便在这时,夏侯打来电话,据他刺探,何乐可能今天要坐火车去南方。王二姐一边接电话,一边拿眼睛瞄着老马。关于找何乐要钱这件事,她瞒着老马。老马这人要强,谁的情也不想欠,再说,花妻子前夫的钱,对哪个男人来说都是伤自尊的事。
放下电话,老马问谁打来的。王二姐撒个谎,说是单位通知加班。老马没起疑心,到卧室去给锁福穿衣服。王二姐急匆匆出门,在楼下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路上,王二姐给夏侯又打了电话,问何乐到底坐哪趟火车。夏侯说,具体他也不清楚。
一到火车站,王二姐便跑到候车室,幸亏凄阳是个小城市,火车站只有一个入站口,王二姐往那一守,不管何乐坐哪趟车,都得从这进站。王二姐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何乐的踪影,望得眼睛都酸了,王二姐还是头一次这样盼何乐的出现,即便他们情深似海那些年,都没如此过。
时间过了中午,王二姐饿了,买了两个面包,一袋榨菜,坐在地上吃起来,这会儿,还没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吃着,吃着,王二姐心就有些酸,眼泪掉在面包上,再吃,面包里就有了一股柠檬的味道。她说不清楚为何难过,大概是委屈。
王二姐掏出电话,想问问夏侯消息是否可靠,然而夏侯关机。这会儿,夏侯正在薛凤音身上忙着呢,哪有时间搭理王二姐。
王二姐一提到薛凤音的时候,夏侯心里就一愣,因为他不止认识薛凤音,目前两个人的关系还不一般。本来,夏侯心情很好,终于不用为王二姐而吃何乐的醋,没想到,王二姐又透漏个秘密,薛凤音曾经是何乐的情人。这回,夏侯改成为薛凤音吃何乐的醋,他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很恼怒,怎么自己喜欢的人都被何乐捷足先登。他没有按照王二姐的意思去跟梢,但还是去了薛凤音家。
一见到薛凤音,夏侯便不管不顾地问,你到底跟何乐什么关系?薛凤音反问,这和你有关系吗?夏侯理直气壮地说,当然,因为现在你是我的人。薛凤音笑了,那我以前还是你的人吗?夏侯被问住,但气还没消,嘟嘟囔囔地说,你跟谁都可以,唯独不能跟何乐。薛凤音做出很后悔的样子,很可惜,那会儿我不认识你,也没人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夏侯没心情开玩笑,继续盘问道,你到底怎么认识何乐的。薛凤音说,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呢?夏侯支支吾吾地说,我是听王二姐说的。王二姐,薛凤音嚼着这个名字,脸上的乐模样烟消云散。到底怎么回事?
薛凤音嬉皮笑脸的时候,夏侯不怕,现在一脸严肃认真,夏侯软了,一五一十地从何乐中奖到王二姐找他跟踪薛凤音的事全说了。说完,狐疑地盯着薛凤音问,何乐真没来找过你吗。薛凤音不悦,一皱眉头:我没必要骗你。夏侯似乎放心,再看薛凤音,眯着眼睛正在盘算什么。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连一向清高的王二姐都为何乐的五百万动心,薛凤音怎能例外。实际上,薛凤音真没惦记何乐的钱,她心知肚明,何乐和她各在两岸,钱,不会是渡船。现在,让薛凤音愤愤不平的是王二姐竟然派人跟踪她。情敌之间总是难以和解,如同两只争夺食物的豺狗,哪怕失去了可争夺的那块烂肉,她们依然还是怒目相视。
薛凤音盘算着怎样还击,瞄一眼夏侯,有了主意,柔声问,你到底是向着我,还是王二姐。夏侯说,如果你跟何乐真的一刀两断,我当然跟你一条心。薛凤音说,你放心,我们早就断了关系。夏侯问,你打算让我怎么帮你。薛凤音说,给王二姐打电话,告诉她何乐要去南方,让她白等,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叛徒夏侯小声附和,有意思。他不忍心耍王二姐,但为了博取薛凤音的欢心,他还是忍心了。就这样,冰释前嫌的两个人一边在床上颠鸾倒凤,一边嘲笑着那个在候车室苦苦等待何乐的王二姐。他们找到了共同的乐趣。
夏侯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黄昏,夕阳姣好,满室黄澄澄的光。夏侯忽然想起王二姐,觉得有点对不住她,看一眼还在熟睡的薛凤音,悄悄爬起来,打开手机,给王二姐打了个电话。王二姐抱怨着,夏侯压低了声音劝她先回家。没想到王二姐忽然说,你陪我去一趟鹊桥街。夏侯说,何乐不可能在家,去也白去。王二姐说,这你别管,我先去他的楼下等你。
王二姐来到鹊桥街的时候,晚霞满天,她站在路边等夏侯。街上人来人往,都匆匆忙忙,她没想到其中有一辆公交车上坐着锁福和老马。锁福隔着玻璃恰好看见了王二姐,兴冲冲地对老马说,你看,那人好像我妈。老马看了一眼说,你认错人了,那怎么会是你妈。说话间,车驶了过去。
其实,老马也认出了王二姐,同时也看见王二姐身后的那栋楼,老马知道,那楼里住着何乐。他暗中叹口气,看来王二姐跟何乐又破镜重圆。这样也好,省得自己死了以后,王二姐无依无靠,身边有个男人照顾她,自己也能放心。王二姐当然不知道老马发现了她,看着天色不早,想起老马,便打个电话,告诉老马,晚点回去。老马在电话里面说,你忙你的,我和锁福随便吃点东西。想了想,又说,要是太晚,就别回来了。
王二姐握着手机,望向长街,她没有感觉到老马话里的深情与苦涩,路灯亮了,暮色染灰了来来往往的人影,夏侯懒洋洋地从远处走来,好似没睡醒。见到王二姐,夏侯第一句话就是:我可没有开门撬锁的本事。王二姐说,我有钥匙。说完往楼上走,夏侯跟在后面,一个劲问,你们都离婚好几年,何乐没准换锁了。王二姐信心十足地说,我了解何乐,要是锁不坏,这辈子他都不会换。夏侯阴阳怪气地说,这也不换,那也不换,怎么媳妇说换就换呢?
锁果然没换。门打开,夏侯有些迟疑,探头探脑往里看,唯恐何乐生龙活虎地蹦出来。王二姐也有点担心,她更害怕看见另外一幕场景,何乐身首异处地躺在地板中间。这个念头是门被推开前的一刹那间忽然蹦出来的。最后,他们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管活的何乐还是死的何乐都没有,室内静悄悄。
王二姐打开灯,环视一圈,跟她预料的一样,屋里又脏又乱,惨不忍睹:被子没叠,满地烟头和空酒瓶,一只袜子耀武扬威地搭在沙发把手上,另外一只下落不明。吃过的桶装方便面没倒,残汤上飘着一层绿毛和两个楚楚可怜的烟头,散发着一股刺鼻味道,很难说何乐没有往快餐面盒里撒尿。夏侯捂着鼻子瞅了王二姐一眼,幸灾乐祸地说,看来何乐的日子过得挺凄惨。王二姐冷冷地道,这不就是他所要的吗?
看来,何乐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来。这个家对他,不如说是个洞穴,四处冷冰冰。王二姐试图去理解何乐独自一人时那冷冷清清的心境,然而,当目光一碰到满地的酒瓶时,所有的怜惜就化作不可名状的愤怒,她永远都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将灵魂出卖给酒。
洗手间里传来夏侯的惊叫,王二姐三步两步冲进去,只见夏侯正站在浴缸前,一脸惶恐,同时,王二姐也惊呆了。本来,这个洗手间很小,装修的时候,王二姐建议将浴缸取消,换成淋浴。何乐不同意,他喜欢泡在浴缸里,吸烟,喝酒,看报纸,那样才享受。平时,浴缸里灌满水,买来新鲜的鱼,一时半会儿不吃,就扔进去先养几天。现在浴缸里也有水,是血水,触目惊心的红。王二姐骇然地望着夏侯,颤声道,何乐不会是出事了吧。夏侯的脸色也变了,显而易见是有人谋财害命。那么尸体呢?极有可能被剁成碎块,抛到荒郊野外。
尽管夏侯断定何乐已经遇害,但他还是安慰了王二姐几句。王二姐腿软了,瘫坐在地上,让夏侯去报警。夏侯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会儿报警,会把自己牵扯进来,于是说,不着急,你先回去。警察局里有我熟人,等我先打听打听。你看,现在只不过在浴缸里发现了血迹,还不能说明问题。王二姐扶着墙站起来,强作镇静地说,那好,我回去听你的消息。
那天,王二姐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一进屋,便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老马跟她说话,也仿佛没听见。老马叹口气,他认为王二姐是跟何乐吵架了,知趣地走开,站到地图前。地图上密密麻麻有许多地名,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处风景,可此时出现在老马眼前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鹊桥街。
而王二姐的眼前却是一片白茫茫的光,后来,何乐从那片白光里浮现出来,冲着王二姐笑。这是十几年前的何乐,那时他很开心,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甚至连那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衣都在笑。何乐对王二姐说,我带你去兜风吧。王二姐问,你有车吗?何乐笑嘻嘻地说,有啊,自行车。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何乐蹬着自行车,王二姐坐在前面的大梁上,微风拂面,她欢快地按着车铃,何乐的脸贴在她的面颊上,那温热的呼吸悄悄溜进她脖领子里,她感到痒,咯咯笑起来。而现在王二姐仿佛又感觉到那热乎乎的痒,难道是何乐的呼吸。她努力地想将眼前的何乐赶跑,结果,何乐换成另外一个人,这是三年以前的何乐,天下着大雨,他只穿着一条红色短裤,坐在楼下,怨怒地往楼上看。日子真的很薄,转眼间,十年二十年就过去了,可是当你发觉最熟悉的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就会感悟到日子其实很厚,厚得像崇山峻岭。王二姐拒绝去想何乐,她告诉自己,当何乐变了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现在,不管他是否出意外,都和自己无关。
天亮。王二姐醒来。老马背对着她,正在修理一个废弃的闹钟,自从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后,老马的手就没闲过,不管电器还是家具,凡是出现毛病的地方,他都尽量给修好,免得自己不在,王二姐又修理不好,扔了可惜。不过,从昨天开始,老马干活的劲头就不那么足了,他感觉到自己一死,王二姐还会搬回到鹊桥街,修不修都已经没意义。
听见王二姐起来了,老马头也没回地问,今天还加班吗?没等王二姐回答,锁福从门外进来,冲王二姐说,妈,我昨天在车上看见你了。王二姐紧张地问,在哪?锁福说,鹊桥街。老马连忙放下闹钟,笑着说,锁福看错人了,那个人只是长得有点像你。王二姐明白了,在老马的眼睛里,她浏览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和善意的鼓励。但那全是误会,王二姐刚想解释,电话铃声响起,是夏侯。他送来一个消息,何乐并没有死,不过,杀了人。也就是昨天他和王二姐到鹊桥街的时候,何乐在另外一条街将小猛杀死。王二姐长松一口气。夏侯又说,现在警察和傅千山都在找他。王二姐问,傅千山是谁?夏侯说,小猛的哥哥。听说他特意买了一把手枪,要在何乐被逮捕前为小猛报仇。
小猛与何乐的恩怨,王二姐略知一二。小猛扬言不放过何乐,没想到一找到何乐,死的反而是他。王二姐觉得自己还是不了解何乐,以前她只知道他变坏了,没想到竟然到杀人的地步。杀完人还能逍遥法外吗?何况还有那个像疯子一样的傅千山。王二姐决定去找何乐,这次不是为了五百万,也不是通风报信,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警察和傅千山在找他吗。王二姐找何乐,仅仅为了寻找而寻找。她匆匆忙忙离开家,一着急,忘记向老马解释昨天的事。
王二姐穿街走巷,整整找了一天。又是近黄昏。她来到一个公园,隔着围墙望去,只见那巨大的摩天轮,慢悠悠地转动着。王二姐心里不由一动,买了一张门票,走进去。当王二姐坐到摩天轮里,徐徐向空中升去时,整座城市都尽收眼底,王二姐知道,何乐一定在其中,可是却无法看到他,如果有一个放大镜就好了。
摩天轮又向下转去,一直转到地面。王二姐离开公园,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霞光都收藏到天外的宝匣内,路灯依次点亮,或者是同时亮了。王二姐不知不觉来到春风巷,一开始,她还没察觉,等看见街口那家“春风得意超市”才知道这里是她与何乐最早住过的地方。想起当时,何乐每日都欢欢喜喜的样子,然而后来,却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王二姐心里涩涩地茫然,不舒服,何乐一再责怪是自己先变的,可过日子不就这样吗?相处久了,情感还在,只不过是换种方式,家家户户不都如此吗?
王二姐站在超市门前,发了一会儿呆。刚想离开,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女子,很眼熟,可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王二姐跟在那人身后,脑子里始终在琢磨着到底在哪见过她。猛然间,王二姐想起来,这人长得不是很像自己吗?一模一样,不过是十几年前的自己。王二姐停下脚步,这时才发现来到了当年住过的小四合院,院内灯火通明,屋檐下,站着一人,是何乐。同时,何乐也朝这边望过来,他的目光在前面那女子身上停留几秒,然后穿过她,投向王二姐。你只有是何乐,才能体验到当时的奇妙。那女子与王二姐一前一后,也就相距十几米,然而对于何乐来说,那十几米就是十几年的光阴。
何乐惊呼了一声,兴高采烈地朝王二姐快步迎来。关于跟何乐重逢,王二姐曾预想过多种版本,从来没想到他竟然会一脸天真的笑,像个孩子般朝自己走来。他怎么能笑得如此开心?王二姐说,你可真稳,难道不知道警察要抓你吗?何乐笑笑说,警察抓我干吗,我也不是没上税。王二姐问,你不是杀人了吗?何乐说,小猛不是我杀的。王二姐半信半疑,何乐拉着她的手朝院子深处走去,在一间房前停下,问王二姐,怎么样,是不是很熟悉?
王二姐顺着窗户往里看,立即被惊呆,眼前那房间正是昔日她生活过的地方,不止家具,电器,即便一个细微的摆设都和以前一样。何乐无比自豪地对王二姐说,我要用中奖的钱,把我们在春风巷的日子,都拍下来,我怎么想的,你懂吗?王二姐说,我不懂,但是我很感动。
何乐笑了,这回你明白了吧,杀死小猛的人其实是我找的演员,小猛误以为是我,他们之间发生争执,后来被那个演员给杀了。王二姐还不明白,家里浴缸里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何乐说,有天,我一边洗澡一边喝红酒,不小心将酒洒在浴缸里。那是以前,我现在已经戒酒。对了,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什么事?
王二姐愣住,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