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
2018-10-18谢志强
谢志强
1951年秋的一天,太阳像火球,高高地悬在头顶,老班长挥动着坎土曼平着一座沙丘。连队的通讯员远远地喊,可一直没有改变老班长的动作。
通讯员跑过来,凑近老班长喊:王震司令员叫你去一趟。
老班长中止了挥动坎土曼的动作,拍了拍黄军装,军装像燃烧一样,散发出沙尘。他望不见房子。
有房子的地方原先也是荒漠。他垦过荒的地方,已是一片绿。他的坎土曼总是一下一下啃沙漠、戈壁,啃过的地方仿佛消化了,生长出了绿。身后的绿,是他的一个梦,流淌着汗水的梦。
老班长走进了绿色的梦。房子渐渐地冒出来,像从绿色里的潜出。
警卫员拦住他,问:你找谁?
老班长开口响亮:我找王大胡子!
警卫员说:你不能这样叫我们的司令员。
老班长说:你这个小兵蛋子,我找的就是王大胡子。
警卫员说:你不要喊得这么响,司令部办公要安静。
老班长说:我喊响了吗?我嗓门本来就是这么响。
王震将军出现在门框里,说:是谁在外边吆吆喝喝的呀?
老班长说:你叫我,可有警卫员挡着不让进。
王震将军说:老班长,快快请屋子坐。
老班长瞪了警卫员一眼,说:小兵蛋子。
王震将军张开双臂搂住老班长,像是一场战斗中失散,又重逢,说:你带来了沙漠的气味。
老班长说:没这沙漠的气味哪有绿洲的气味?
王震将军指指屋顶,说:你这嗓门,还是这么响,这间办公室也受不了啦,你看,土也被震落了。
长征途中,一次突围,一颗炮弹在老班长不远爆炸,他整个被掀起来,然后埋进了泥土里,拱出来,他只看见战友的动作,却听不见枪炮的声音,仿佛战斗的画面删去了音响——默片。那以后,他总以为别人听不清他的话音,就拔高了嗓门,说话就像呼喊。
老班长习惯地把耳朵侧向王震将军,一副费劲捕捉声音的姿态。他说:我在沙漠里喊,那沙漠把我的声音也吸走了。
王震将军说:沙漠可能有意见了,几万年它都是那个状态,我们却叫它绿了。老班长,接下来,你想忙啥?
老班长的嗓音还是降不下来,说:我能忙啥?还当我的兵呗。
王震说:有了绿洲,要巩固,我们打算建个养禽场,改善战士们的伙食。
老班长说:整天跟沙漠打交道,肚子里缺的是油水,这几天做梦,也梦见了吃肉。
王震说:我看你当养禽场的场长吧。
老班长说:我这个老班长,当来当去也只能当老班长,我这耳朵背,还没文化,一下子给我那么大的一个官帽,还不压坏我呀?
王震说:就以你现在这个连为基础,来个农牧结合,你想吃肉,我也想吃,要紧的是还得叫整个部队都能吃上肉。垦荒的体力消耗太大,没有肉补充营养咋行?
老班长敬了个军礼,说:尽可能完成任务!
王震说:咋尽可能?
老班长说:保证完成任务!
王震说:这就对头了。
1953年,老班長这个养禽场的场长,耳朵已对声音有了感觉,他能听见鸡呀鸭呀羊呀的叫声,他像听进行曲一样,不过,他开始尽量降低嗓门,不要惊吓了动物。可是,他忍不住会放开嗓门,看见羊一愣,他过去抚一抚羊,说:你别把我的嗓门当一回事儿,安心吃你的草吧。
一天,老班长(场里的战士都叫顺口了)已听说王震将军要来看他。他在养禽场走来走去。最初他也没做这么大的梦,没料到,现在的规模已超过了他的梦。
傍晚,场部前边的路始终没有开来吉普车。他的心像空旷的路一样,他焦急起来。你不来,我去。他一口气跑到师部招待所。
所长说:老班长呀,王司令员离开好久了。
老班长自言自语:王大胡子,你现在上北京做官了,官做大了,眼里放不进我这个兵啦。
1954年春,事先没打招呼,王震将军突然出现。老班长围着个围裙,蹲在羊圈里,一只母羊刚刚产出羊羔。
王震说:当接生婆了呀。
老班长抱着羊羔,故意不理睬。
王震笑了,说:什么时候,你开始记仇了?老班长,上次我失约了,临时有急事走了,当时,你还骂了我,是吧?
老班长放下羊羔,说:我自己对自己说话,声音那么小,你在北京咋听到了?你的耳朵好长呐!王震笑了,说:我这耳朵有选择,难听的话我能装进去。
两人拥抱,哈哈大笑。
老班长抱起羊羔,说:你也抱抱。
王震接过羊羔。羊羔舔他的手。他说:这羊羔子认识我。
老班长说:熟悉我的羊羔,咋能不熟悉你?!
王震说:这一回,我发现,有一个新变化。
老班长乐了,他想陪王震参观,说:啥变化?
王震说:过去,你一开口像吹冲锋号,现在,声音降下来了,是和平的声音。
老班长说:羊羔一出生,小鸡一出壳,碰到我原来的大嗓门,还不受惊了呀,你叫我当这个场长,我确实起了变化,就是自觉地把嗓门降低了。
王震说:你耳朵也灵了嘛。
老班长说:每一天都能听见新的生命诞生,那么好听的声音……我的耳朵装的都是好听的声音,养也把它养好了。
选自《林中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