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在找你吗？哈佛女孩与农民父亲13年寻亲路

王玉琴

自从2005年女儿丢失后，广东农民梁华一直辗转各地打工，踽踽独行在寻女路上。2008年他为新生小儿子上户口时，父母建议他把那个生死未卜的女儿从户口簿上注销，这样就可以省去因超生引致的罚款，但这位父亲强烈拒绝：“只要她还没死，就必须上！”女儿失踪的13年里，梁华一直在家中保留着她的座位……2018年7月，一名到广东寻亲的哈佛女孩，令梁华夫妇陷入到惊喜和不安中：她真是自己走失多年的女儿吗？如果是，这位美籍姑娘又将何去何从？

女儿神秘失踪，父亲漂泊寻亲

2005年5月，30岁的梁华再一次离开广东雷州老家，到顺德容桂镇打工。此行，他带上了5岁的二女儿。虽然梁华是一個农民，但他很重视对孩子的教育，眼看女儿到了入学年龄，他便带上她离开家乡那个闭塞的小山村，来到教育环境相对好的容桂镇。妻子要照顾家中老人，还要侍弄几亩薄田，就留在了家乡。

梁华为1999年出生的二女儿取名叫晶浪，意为晶莹的浪花。在父亲眼中，梁晶浪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一个夏日深夜，家里其他人都熟睡了，唯独4岁的晶浪看到爸爸还没回家，就打着手电筒跑到他务农的田头等梁华，说要陪着爸爸一起回家。在梁华心里，二女儿是学习上最有天赋的孩子，因此他才带着小晶浪背井离乡。

2005年5月20日，父女俩来到容桂镇。由于梁华打工的工厂宿舍不允许带别人入住，他把女儿暂时送到弟弟梁峰位于顺德和中山市东凤镇交界的员工宿舍，当天就迅速在东凤镇找到新住地。他还确定了一所事先看好的幼儿园，准备让女儿过去上学前班，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当天下午突降暴雨，梁华刚撑着伞走出他为女儿物色好的那家幼儿园，突然接到弟弟带着哭腔打来的电话：“哥，晶浪不见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梁华手中的雨伞当场跌落在地，他呆愣片刻，疯了一样冲进雨中……

还没见到弟弟，就有街坊告诉梁华，小晶浪从出租屋向外走去，不知所终。听到这个消息，梁华一下瘫坐在地上的泥水中。苦寻一天不见，兄弟俩报了警。

但13年前，失踪人口的信息通报机制还未见雏形，警方的天眼监控不像今天这样遍布大街小巷，公安部的“打拐”数据库还没有建立，DNA亲缘鉴定技术的权限也没有下放到区县级。所有的寻人手段，都是原始的。

女儿失踪的第一个星期，梁华不吃不喝，每天出去遍地贴寻人启事。找到第7天，当他回到租住的地方，用尽了力气也爬不上楼，最终晕倒在家门口……

梁华再也没有心思干工作，他辞了工，把所有精力都扑在寻找女儿的事情上。他徒步走过每一条街，每一条巷，穿梭于顺德和中山之间，从未停止过寻找的脚步。

断了经济来源的梁华很快“弹尽粮绝”，只得重新找份工作赚钱。为了熟悉每一个街区，他频繁地换工作，上半年在南头镇，下半年又到古镇，但始终打听不到女儿的一丝踪迹。当时他怀疑，女儿肯定被人拐卖了！

从2006年开始，梁华把搜寻范围扩大到整个广东省。两年里，他辗转于中山、广州、深圳等地。通常一份工作做几个月，攒下两三千块钱就辞职，他将一半工资给留守在老家的妻儿寄去，剩下的是寻女盘缠。

2008年，在为新生的小儿子上户口时，梁华年迈的父母都觉得既然梁晶浪生死未卜，建议他在户口簿上注销这个孩子，还可省去因超生引致的罚款，但梁华强烈拒绝：“不！只要她还没死，就必须得上。”

此后几年，他又将寻亲足迹扩展到省外的北京、江西、福建等地，一边四处打工，一边苦寻女儿的踪影。他渴盼能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一丝希望，结果却是一次次失望而归。寻亲的日子持续了3年，梁华的体重就从138斤骤降到98斤。

拼成哈佛才女，坚信会找到中国爸爸

2011年中秋节，梁华回雷州老家时，有亲戚劝他：“该歇歇了，也要顾顾家里人。”梁华这才反应过来，如今连小女儿都已经到了要上学的年龄。然而，梁华还是不愿意放弃，他最终选择把3个孩子接到顺德上学，一方面能照顾子女，同时也方便继续寻找二女儿。

在顺德市杏坛镇梁华一家的出租房里，这位父亲至今还为梁晶浪保留着一个座位，他希望有一天孩子回到家中，也能和弟弟妹妹一样，热爱学习。

令他欣慰的是，尽管家境贫寒，但3个小孩的成绩都不错，出租屋内的一面墙壁上贴满了奖状，整整74张。“可惜没有晶浪的一张”。这位饱经沧桑的汉子又红了眼眶。

几个子女渐渐长大，梁华反复给他们看梁晶浪儿时的照片。他敦促子女努力学习，长大后一起找姐姐。

……

其实，在小梁晶浪模糊的记忆中，2005年5月20日那天，她一个人离开叔叔的员工宿舍到院子里玩，结果越跑越远，走过马路、跨过一座桥，走到了与顺德接壤的中山市界内，再也摸不回去了。

有好心人发现了小晶浪，带她去了警察局。警察分别对她说广东话和普通话，只会雷州方言的她一句也不懂，一直哭。这位好心人随后将她安置在了中山福利院，一住就是7年。

福利院为她取名“中凤敏”，梁晶浪这个名字，成为了无法追踪的符号。而此后在福利院生活的7年里，她唯一记住的5岁之前的事，就是那条大路、那座桥、失散的爸爸，还有家乡那座唱广东雷剧的戏台。

7年的福利院生活，使她成长的记忆被不断切割。2012年，美国妈妈桑迪来到中山福利院，通过一家基金会将她收养。梁晶浪来到美国后，总是很努力的开口说话，或是几个零散的词，洋妈妈桑迪感觉到，她好像急于表达什么。

半年后，梁晶浪学会了简单的英语对话，她准确地向桑迪说出了自己要找回中国原生家庭的愿望！桑迪很快就答应了梁晶浪的要求，承诺在她成年后，可以回到中国寻亲。

2014年，梁晶浪15岁，桑迪夫妻俩陪着她前往广东中山寻亲。他们凭借着梁晶浪的模糊记忆，来到了顺德容桂镇和中山交界处——可是，梁晶浪再也找不到那座记忆中的小桥。

印象中那片种满了甘蔗的农田上，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取代，大道也改成了错综复杂的辅道……时过境迁加重了梁晶浪内心的无助感，此行毫无收获。

而此时的梁华，由于没有稳定工作，坚持寻找二女儿的开支也不小，一家人常常举债度日。到了2018年，他家里已经欠下八九万元外债。亲友们都曾劝梁华放弃寻亲。他却不依不饶：“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和孩子骨肉团聚！”

与此同时，梁晶浪更加努力读书，她求知欲强，学校里门门功课都拿A。2018年，这个学霸女孩更是考取了美国哈佛大学！她开始计划打工，等到攒够钱了，就可以再回中国找爸爸。她也开始留意国内“宝贝回家”等寻人网站，并尝试发帖，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回到中国那个家！

首例DNA跨洋认亲，13年后父女重逢

2018年3月，梁晶浪在“寶贝回家”寻亲志愿者的帮助下，在国内网站发布了自己的身世和寻亲愿望，并联系上了广东《南方日报》记者。

5月2日深夜，《南方日报》的相关报道，被梁华的亲友从网上看到，转发到了他的微信上。当看清照片上那个剪着短发、鼻子上有颗黑痣的女孩时，梁华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正是我的女儿！”

志愿者们仔细比对了梁华与梁晶浪二人的信息后，让他们互加微信，并安排双方做亲子鉴定。梁晶浪将血样寄回国内，与梁华的DNA进行比对。

这也是全国首例DNA跨洋认亲！

5月3日深夜，43岁的梁华在微信中添加了Kylee，梁晶浪的英文名。通过对方的验证后，梁华有些紧张，他的手指在手机上反复打字，“孩子”删掉，“你好”删掉，最终发送了一句：“靓女，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的头上是不是有两个螺旋？”在得到梁晶浪肯定的答复后，梁华接着问：“鼻尖上是否有颗小痣？”“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曾经在家门口的戏台上摔伤，胳膊脱了臼？”

此刻的大洋彼岸，正值上午10点，梁晶浪手机接连的震动声像一颗颗子弹，直入心间。她趴在课桌上，看着上面这几条来自中国的信息，突然哭出声来……

对！这些信息他说的全对！

两分钟后，梁晶浪给大洋彼岸的梁华回了一条信息：“爸爸，你说对了。”

看到这行字，梁华再也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当场和妻子抱头大哭。当晚，父女俩在手机两端泣不成声，视频中，梁晶浪对梁华表达歉意“我很崩溃，记不得你的样子了。”他在视频中含泪告诉女儿，她的真名叫梁晶浪……

父女二人隔着电话，努力拼凑出那被命运丢失的13年——那些被遗忘的人和名字，还有那写满爱的、坚持的、以命抵抗的时光。

经过一个多月的核实和DNA比对，鉴定结果显示，他们是父女关系！获此喜讯，终于找到中国亲人的梁晶浪，和大洋彼岸的父母一样喜极而泣。

2018年7月1日，广州白云国际机场，梁晶浪和她的美国养母桑迪走出接机口。当看到13年未见的女儿，梁华和妻子激动得全身发抖，远远地喊着“晶浪”扑了过去。

久别重逢的女儿，靠在13年未见的父母怀里，并给他们爱的亲吻。还没反应过来的梁华夫妇，眼睛里泛着泪光。下一刻，一家三口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此后的每天清晨，梁华都会带上失而复得的女儿梁晶浪逛菜市，逢人打招呼，他都大声介绍“这是我女儿！”19岁的梁晶浪穿着长到膝盖的蓝色裙子，1.66米的身高刚刚到了父亲的肩膀。街坊们都知道梁华寻回女儿的事，“你美国那个女儿啊？”“是，是。”梁华回应着，笑得开怀。

7月6日中午，梁华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厨房忙碌，端上一锅热腾腾的豆腐烧鱼、水煮虾、炸得金黄的鸡翅，还有几盘小菜。整个午餐时间，他和妻子忍不住起身为女儿添菜，又怕盛情吓着女儿而缓缓坐下。失散13年后又重逢，小心翼翼，成为夫妻俩与女儿相处的方式。

午饭过后，梁晶浪和弟弟妹妹们在房间里玩牌。几个回合后，弟弟输了，却抵赖不洗牌，最小的妹妹为此和哥哥拌嘴，两人互不相让。

梁晶浪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妹妹安慰她，她又给了弟弟几个会心的眼神，微妙地化解了这场僵局。站在门前的阴影里，梁华看着这个画面，他觉得女儿“好像从没有离开过”。

随后，梁华带女儿回雷州认祖归宗，并努力用一桌又一桌菜表达对女儿的爱与祝福。在有些人看来，当年的那场走失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梁晶浪的命运。

自从2012年被领养到美国后，她在当地接受了精英教育，还考入了国际一流的哈佛大学。但或许只有梁华自己知道，这场13年的阔别，为这个家庭留下了哪些难以弥合的伤痕。

面对这个已经是合法美国人的亲生闺女，梁晶浪的生母惊喜之余，也有点不知所措。她一会儿给晶浪送几片西瓜，一会儿又端来水，由于语言障碍，母女俩却无法交流。

梁妻的内心挺复杂：失散多年的女儿终于找到了，这令她万分欣慰。可现在孩子是美国籍，养父养母又对她很好，晶浪很快又会“飞”走的啊……

7月12日，在短暂相聚了十余天后，梁晶浪就要返美了，一家人又到了分别的时刻。梁华夫妇曾为这个时刻难过了好几天，“很怕她这一走又不回来了”。但女儿告诉他们，她准备在大二时，通过游学项目回到中国，多陪伴这里的父母家人……

看着女儿随美国妈妈走进机场安检口那一刻，梁华好像又体会到当年孩子走失后那种撕心之痛。但他很快想通了，转头对嚎啕大哭的妻子说：“晶浪再也不会走丢了，她健康又优秀，世界上有两对爸妈爱着她，孩子也很幸福，这还不够吗？我们还奢求什么呢？”

如今，梁华说自己心头那把13年的枷锁卸下了，他再也没有人生残缺的感受。“每个孩子终归都是自由的，即使不能生活在一起，我也感觉很幸福。起码我的女儿没有出意外，她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还那么出色！”这位饱经风霜的父亲，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说。

编辑征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