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文学与杂志
2018-10-18刘醒龙
刘醒龙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将一篇小说习作寄到本省一家文学杂志,随后有编辑回信提出四条意见,让我按他们的意见进行修改。仔细读过编辑的意见后,我略作修改,将习作再次寄给这家杂志时,我附上一封信,明白地表示,对他们的四条意见,只同意一条,其余皆不认同,特别不能认同这家杂志的编辑对习作中人物特殊命运的不认同,并且设问,天下之大为什么不能允许各种各样性格人物的存在?这篇习作的命运自然也就特殊不了,很快就被“原璧奉还”。年轻的时候,有些想法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晓得江湖规矩,也晓得江湖厉害,好多想法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够说出口。
对作家来说,什么是理想的文学,只要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别人一定会认为,这家伙是在用自己作品的标准来衡量全世界的文学。在作家这里,自己的写作状态,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是作家本人认为最理想的。如果连作家本人都认为自己的文学状态不是最理想的,这场写作就无法进行。当年的冒失,一个字都没发表也敢于顶撞手握生杀大权的编辑,确实表明写作中自由与独立的重要。文学史与文学现实都在证明,凡是失去自由与独立的写作都是无效的,就算变成铅字,变成出版物,也还是缺乏文学性的文学假象。
到了九十年代初,因为《凤凰琴》等一系列作品的发表,在各家杂志紧追不舍的约稿中,中篇小说《暮时课诵》很罕见地被一家家杂志退了回来。这部写几个青年男女去寺庙里游玩的中篇小说,一直是我所偏爱的。因为偏爱,越是被退稿,越是不服气,直到寄到《上海文学》杂志,被编辑部的一群编辑所赏识。中篇小说《暮时课诵》是我经历的最后一次被退稿。先前退稿的原因,大部分是说,小说写寺庙的事,前不久《人民文学》发表的小说《伸出你的舌头或空空荡荡》也是写寺庙的事而生出一场风波,所以也就不敢再造次了。按说上海人是中国人群中最为谨慎的,在这篇小说的处理上,《上海文学》的编辑们表现得格外生猛,将从北到南,所以号称先锋的文学杂志都比下去了。从这部中篇小说开始,《上海文学》一连四年,每年第一期的头条位置都预留给我。这四部中篇小说风格各异,有点像一蓬荆棘,有点像一株老松树,有点像一尊怪石,在《上海文学》这座有理想的大山上都受到欢迎。
理想的文学杂志应当是一座这样的大山,不仅生长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还能承受各种岩石与冰雪,让这些能开花的万物和不能开花的万物都有机会在阳光雨露下蓬勃生成。会开花的万物会枯荣,不会开花的万物会风化,在枯荣与风化之下的大山,仍旧在默默坚守。这就像游历名山大川,经常被人津津乐道的不是泰山本身,而是泰山日出;不是华山本身,而是华山的各种险峻;不是长江三峡本身,而长江三峡中的许多美妙景观。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文学杂志的最好状态是成为泰山本身,成为华山本身,成为长江三峡本身,而不要去梦想成为泰山日出,成为华山的各种险峻,成为长江三峡中的许多美妙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