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情
2018-10-16徐宗义
徐宗义
一
从家里出来的蕊子往巷子的北边跑去,短发随着身子的起伏而起伏。一个月前,蕊子有一头黑似墨汁的长发,但蕊子把它剪掉了。当时,十六岁的蕊子认为短发更酷,更有风采。蕊子不能一一说出酷的定义,但能切身感受到。中考没有考好的她不想复读,已经在家待业三个月了。蕊子的爸妈对于她不想继续学业是有想法的,才十六岁,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能不能进爸妈的街道工厂上班是一个未知数,能进厂工作也是于心不忍。但在家待业的蕊子不知道每天在想些什么,突然就对自己的长发产生了厌烦的情绪,觉得长发是旧时代的产物,必须剪掉。蕊子从电影里知道了过去的大家闺秀都留那样的长发。她们留长发跟蕊子是不同的,她们生活在旧时代的藩篱中,家庭对于她们来说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有被禁锢的感觉。蕊子对她们的长发总结了两点,一是想吸引男孩子的眼球,二是每天瞧着四合院上狭隘的天空,空虚的心灵无所适从,只能用梳理长发来消磨时光。新时代的蕊子怎么能与旧时代的女性同日而语呢?所以在家待业的蕊子,在充裕的时间里就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全新定位,把剪掉长发当成她人生进取的第一个举动。以前的蕊子,把在街道当普通工人的爸爸妈妈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也想沿袭他们这辈子的生活方式。住在城市偏僻小巷里的蕊子一家,在小巷子里被人羡慕着,父母每月有固定的工资,现在的蕊子又马上可以工作了,家里只有蕊子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读书。蕊子住的房子虽然陈旧了,但相比整个偏僻巷子里的其他房子要强一些。不过这些在现在的蕊子看来,已经不是她人生追求的目标了,蕊子觉得她应该过一种与父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种生活是什么样子呢?蕊子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想到了一些,只是没有完全想周全。但这不要紧,毕竟蕊子才十六岁,像东方的晨曦才露出无垠的地平线,以后有的是矫正的时间,边前进边谱写嘛。考虑到理想的肤浅,蕊子暂时把它藏在心底,连爸妈也不告诉,在理想这件事上,单纯的蕊子却有心机。
在小巷南端的理发铺里,蕊子漂亮的长发随着剪子的咔嚓声落在地上。蕊子顿感头上一阵轻松,瞧着散落在地上的秀发微笑了一下。蕊子欢欣鼓舞地走出理发铺子,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抑制不住的兴奋让蕊子连走路姿势都发生了变化,左脚故意轻轻地提起,右脚故意轻轻地落下,显得异常自信。经过巷子里一家门前时,蕊子有意偷窥邻居的反应,但没发现有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也没人询问蕊子剪长发的原因,这让蕊子多少有点失落感。
看到顶着一头短发回到家里的蕊子,妈妈在一瞬间愣住了,蕊子的短发让妈妈心里七上八下的,以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蕊子的妈妈叫刘英,精明能干,三十八岁的年龄,但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留下的皱褶。上班,做家务,照顾蕊子的弟弟与妹妹,她每天非常辛苦。刘英对蕊子急道:蕊子,哪个唆使你剪掉了长发?你把那个人说出来,妈现在就去找他算账,太过分了!蕊子刚出生的时候,巷子里的左邻右舍都说她长大了会是一个美人儿,果然,长大后的她非常漂亮。但一张妩媚迷人的脸,如果没有长发的衬托就逊色多了。不仅如此,短发让蕊子的模样儿有些滑稽可笑,漂亮的脸蛋看上去有些陌生感。蕊子说:妈,剪掉头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要嫌我短发不好看,我以后再慢慢留成长发。这件事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是我个人的主张。长发怪讨嫌的,每天梳头要浪费我很多的时间。刘英气道:胡扯!巷子里跟你年龄相仿的女孩有好几个,她们都是长发飘飘的,人家不怕浪费时间就你怕呀?借口!长发对女孩来说是一种美,你不珍惜它让我好生气啊!你一定是听了别人的唆使!如果把蕊子剪掉长发看成一篇大文章,刘英认为水平有限的蕊子是不能胜任的,那个操盘手一定是重笔泼墨的家伙,刘英必须把这件事搞清楚。今日剪发,哪天说不定剪掉衣服呢?太不可思议了!
蕊子耐心地向刘英解释,向刘英陈述短发的好处,并承诺以后头发长起来不再剪掉了。蕊子故意在刘英面前轻盈地摇动她的脑袋,说她此时显得多么精神。说完自己就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里洁白的牙齿,配上脸上的小酒窝儿,模样特别生动可爱。蕊子笑得不放肆,没有女汉子的强悍,也没有野性的男人味儿。蕊子的笑带有春燕飞舞的韵味,带有春花怒放的娇柔。
但蕊子迷人的微笑没有平息刘英的怒气,她瞧了一眼有人走动的门外,就上前关了堂屋的大门。她继续埋怨蕊子:你胆子太大了。为你在家待业,我和你爸爸天天愁着,我们希望你考上高中,但你说考得不好不复读了,想早点进社会工作为家庭减轻压力。我和你爸肯定了你的想法,认为你长大了,懂事了,可你今日擅自剪掉长发我有意见,不,我非常生气。昨天,我已经找了厂里办公室的主任,说你长得如何漂亮,如何长发飘飘,是坐办公室的最好人选。主任承诺厂里一有招工指标,第一个考虑的人选就是你。蕊子说:妈,你不要说了,我实话对你说,这辈子我不会进你厂里上班,我要凭自己的本事招进别的厂里上班,不占工厂子弟这个便宜。人要有点志气,这是你经常嘱咐我的。今日剪掉长发也是我有志气的一种表现。蕊子说完进了她的卧室,掩了房门在床上躺了。蕊子躺的姿势像个男孩,走到床沿中间处就地朝后一仰,身子落床时床铺动了一下。蕊子没把房门关死,以为妈妈要跟进来的,但妈妈的脚步声到了巷子的外面。妈妈出门了。蕊子瞧着卧室糊着的报纸,心里说:妈妈,你今日不理解,等过一段时间我会做一件让你刮目相看的事,到时候你会觉得你的女儿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她的想法已经达到了二十六岁。是的,在家待业三个月让蕊子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她看了很多充满正能量的书籍,站在卧室的木窗前瞧了窗外太多来往的人影,那脚步声让她产生了无限的思索。夜深人静的晚上,蕊子就眺望窗外天上的星星和深邃的夜空,她的思想像长上翅膀飞到了遥远的地方,在这个充满幻想和人生抉择的年龄,蕊子的想法一天天在升华……
二
蕊子一出家门,刘英就跑出去把蕊子拉进屋里,默脸道:今日不要出去了,最近几天你饭碗一丢就往外面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呀?如果有事瞒着我,你就是一个笨闺女,妈妈是你最亲的人。蕊子说出去看望几个同学,她们正等着她。蕊子是有几个好同学到家里来玩过几次的,去找她们不会出现什么坏事,刘英想想,这是可以的。但刘英观察蕊子此时脸上的表情,凭她的直觉她还想继续追问,蕊子就生气地跑出了門外。刘英追到门外,但此时蕊子已经朝巷子北边的方向跑去了。刘英喊了一声,蕊子回头瞧了一眼妈妈,没有回应,两条长腿没有停下来。刘英提高声音再喊了一声。蕊子说她一会儿就回来。这时刘英厂里的一位同事经过刘英的身边,打趣道:蕊子已经是大人了,懂事了,你还想天天让蕊子在家里待着,封建!说着莞尔一笑。刘英回给同事一个微笑,要同事进家里坐一会儿,喝一杯茶水。同事要刘英陪着一起去菜场买菜。刘英说:去不了。蕊子的爸爸马灼还在加班,我一会儿收拾好家务去给他帮忙。同事笑说:那好,你们夫妻每年都是厂里的劳模。
刘英没有去厂里给丈夫马灼帮忙,她回家就在蕊子卧室里翻找,先翻蕊子的床铺,查看有没有可疑书籍或信件之类的东西。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刘英判断青春期的蕊子一定有恋爱对象了,作为过来人这一点她是看得出来的。但翻了床铺,并查看了床铺下面及窗边的书桌,仅是见到了一些关于人生与理想的书籍,没见到一本关于恋爱的书籍,更没发现有男孩子给蕊子写的信。刘英认为应该有男孩给蕊子写过信,不然蕊子不可能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但精明的蕊子会把恋爱信藏到哪儿呢?刘英把蕊子整个卧室再搜寻一遍,认为蕊子最有可能藏的地方就是被褥中间处,这是最难发觉的地方,但将整个被褥抖了又抖依然没有发现。难道是自己过虑了?刘英心想,但愿如此。
而此时的蕊子早跑出偏僻的巷子,沿着南边一条大路奔跑。跑着跑着,蕊子突然被经过身边的男孩撞倒在地,原来男孩也在奔跑,为了给一辆自行车让路不小心撞到蕊子身上了。倒在地上的蕊子吼道:你没眼睛呀!脸红的男孩尴尬地把蕊子扯起,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话音刚落,那个骑自行车的大叔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过来向男孩说:应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如果你不躲我的自行车,就不会撞倒这位姑娘了。我刚学骑自行车,技术差,非常抱歉。男孩说:大叔,你走吧,看得出来你有事要赶路。蕊子大声说:算了,没事了,你们都走吧。
男孩走时又向蕊子说了一声“抱歉”。蕊子眨眨眼,想了想,觉得这个男孩身上有一种她喜欢的正义感,就大声说:喂,等我一起走。男孩停下,回头说:我们去的地方不同。蕊子追上来问男孩去哪儿,男孩说他去礼堂参加动员大会。原来是去同一个地方,蕊子的眼睛接连眨了几下,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跟自己想法一樣的人。蕊子没把自己的目的地告诉男孩,故意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听报告。男孩笑说:小姑娘,你是不懂的,过几年你像我一样高中毕业了,那时你就不会问这幼稚的问题。人应该追求更大的理想,人生才有更大的意义。安于现状不是我的追求。蕊子要男孩告诉她,什么是人生与理想。是啊,理想与人生是什么呢?男孩一时回答不上来,就瞧天上的太阳。秋天的太阳温暖着大地,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男孩说:我只能说理想与人生就是澄清的天空,是美丽的大地,是春天的麦苗,是秋天的原野。蕊子要男孩把名字告诉她,男孩自信地说:我叫罗伟,罗盛教的罗,雄伟的伟,说完大步跑了。
蕊子站在那儿有一分钟一动不动,思想是复杂的,又是兴奋的。为什么要问那个男孩的名字?蕊子的脸瞬间微微泛红。直到罗伟的背影在蕊子眼前消失了,蕊子才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是啊,她的两位女同学正在礼堂外面等她哩。蕊子奔跑起来,头上的短发一飘一甩的。到了礼堂的门外,蕊子看见张艳和刘采为等她显得不耐烦了。张艳说:你要再不来,我和刘采就进去了。办事这么拖沓,还常在我们面前高谈阔论人生的理想,不够资格哩。蕊子就说对不起,真的遇事耽搁了。刘采催道:不说了,咱们快进去,动员大会早开始了。三个人就蹑手蹑脚地走进礼堂。礼堂里坐满了年轻人,台上有领导在做动员报告,说得激情飞扬。三个人顺着礼堂墙边弯腰走到后排,但后排已经坐满了人,于是仨人就站着听。领导讲完了,全场是雷鸣般的掌声。接着优秀代表讲话,讲完了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场面是热烈的、庄重的、激情洋溢的。蕊子明显感觉到,有一股青春的力量在礼堂里氤氲。她感到周身有一把青春的烈火在燃烧。是的,青年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的,青年人应该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是的,广阔天地的农村大有作为。等到动员大会结束的时候,蕊子感觉眼前有一幅美丽的画面,就是农村美丽的山川和绿色的原野。蕊子全身的血液在沸腾……
三
两边挂着红色横幅的汽车停在巷子北边出口处。有喧天的锣鼓声,是街道组织的,为欢送蕊子等青年去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为祖国建设贡献青春和力量。蕊子的爸爸和妈妈,弟弟和妹妹把她围在中间。蕊子的胸前有一朵鲜艳的红花。蕊子的妹妹手摸着红花羡慕地说:姐,红花好看哩。那黑黑的眼珠子对着红花滴溜溜地转动。蕊子笑说:等你长大了也戴上它。这时蕊子的爸爸说:三丫,爸爸到时候给你买另一种鲜花戴在胸前。蕊子听了眼睛泛红,略带歉意地说:爸,对不起,我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事先告诉你和妈。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擅自作主过,这是我第一回大胆地自作主张。马灼叹息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和你妈妈知道,你的心已经离开家飞到遥远的地方去了。作为父亲,以后不能在你身边关心你了,只求你一个人在外好好保护自己,让我们在家里安心。刘英垂泪道:蕊子,如果外面生活不好你就埋怨妈妈吧,是妈妈对你关心不够,平时只顾着上班操持家务与你交流少,如果我早知道你的心思——唉,现在不说了,妈妈尊重你的决定,到了那边常给家里写信,照顾好自己。蕊子笑说:看看你们的样子,像是我一去再不会回来似的,又像我去的地方就是多灾多难的地方。其实你们错了,我们这次一起去的人多哩,我的同学张艳和刘采也去了,在那里我一点也不寂寞,我的工作会非常开心。蕊子的弟弟一直沉默不语。刘英对蕊子的弟弟说:你姐要走了,你送她几句祝福。蕊子的弟弟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支持姐姐去锻炼自己,去干一番她喜欢她追求的事业。我将来也会学姐姐的样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刘英就用手指戳了一下蕊子弟弟的额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你才小学毕业,知道什么是人生的理想。
这时有人催蕊子上车。锣鼓声敲得更响了。蕊子上车的时候妈妈扶着。但不知为什么,蕊子突然之间流泪了,此时此刻蕊子就想对妈妈哭一场。不知道是喜悦还是后悔任性,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蕊子美丽的脸颊滑落到胸襟上。马灼说:蕊子,既然上车了就要雄心壮志,眼泪是弱者的表现。蕊子马上揩净脸上的泪水,破涕为笑,向车下面站着的妈妈、弟弟和妹妹频频挥手。汽车发动了,家人都向车上的人挥手,车上的人也向车下的亲人挥手,有家长在最后一次地嘱咐。马灼一直克制自己的眼泪。作为父亲,他知道蕊子做决定的不确定性,他从其他人嘴里多少知道一些城市青年到农村锻炼的情况,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人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业,也有人以泪洗面。这条路走出去容易,如果想返城就难于上青天了。可能是想多了,此时的马灼,面对渐行渐远的汽车眼睛潮湿了。刘英对马灼说:汽车已经看不见了,走,回家吧。
拖着蕊子的汽车来到下一个巷子口,拖上了张艳和刘采。与家人分别的场面几乎是相同的。张艳和刘采的父母对张艳和刘采的决定非常赞成,没有蕊子父母那样的依依不舍。她们两个家庭的条件没有蕊子家里好,家长情愿她们去广阔的天地锻炼,至少一日三餐有一碗饱饭可吃。作为普通城市居民,父母没有能力让她们招工进厂,站队排号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马月。对于她们走出去,家长看成是减轻家庭负担。汽车发动了。黑烟从汽车的尾部冒出来。蕊子、张艳和刘采三个人在车上挤在一起站着,有说有笑地互相抚摸彼此胸前的红花。摸过了笑过了,就抬头瞧头上的天空,初秋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有鸟儿在蓝天展翅飞翔。蕊子伸开了双手像在迎接什么,短发在风中飘舞,胸前的红花在风中鼓满。
汽車又在一个巷子出口处停下来。蕊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罗伟,胸前也戴上了一朵大红花。此时的罗伟好英俊啊,高高的个儿,饱满的脸膛,宽宽的额头,魁梧的身材,脸上充满了青春的笑容。蕊子大喊了一声:罗伟,我在这儿!蕊子向罗伟招手,脸上溢满了相逢的喜悦,还有同去一个目的地的自豪。罗伟在瞧见蕊子的一刹那愣住了,眨了眨眼,缓过神来后就跑过来,对车上的蕊子说:小姑娘,听哥一句话,回去吧,你年龄太小了。蕊子生气地说:我十六岁还小吗?你才多大?罗伟说:我大你四岁,二十岁了。听我的不要去了,那种地方你是吃不消的。蕊子说:不要小瞧人,知道水牛大压不死虱子的说法吗?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有这个自信。罗伟说:我是好心,你不听就算了。蕊子说: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要多关照我们。罗伟说:那还用说呀?看来你以后真是我在那儿的负担了。罗伟表现出大哥的模样来。蕊子生气地说:不要把关照与负担画等号。罗伟不想与蕊子继续说下去,就过去与家人话别。张艳吃惊地对蕊子说: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和刘采怎么不知道呢?你们交往多长时间了?蕊子得意地说:说什么呢?仅仅一面之交,扯哪儿去了?本姑娘现在只想去实现人生理想,儿女情长暂时还没有考虑。刘采说:糊弄哪个呢?没见罗伟瞧你的眼神异彩纷呈?虽然你没有这个想法,但我认为罗伟是有的。一个不错的小伙子,阳光帅气。张艳说:我们三个人上小学就认识了,我发现蕊子的命就是比我俩的好,蕊子的父母有工作,家庭环境比我们好,现在去实现人生理想,动身就有帅哥答应以后帮她,好事都让蕊子一个人给占了。蕊子说:天与地相隔十万八千里。一句不着天不着地的话,让张艳和刘采费着心思去猜。
四
秋夜的天空,灿烂的星光洒向了大地。蕊子想方便了,就打开宿舍门走了出去。但一到门外蕊子就发出了一声惊叫,让同宿舍的张艳和刘采毛骨悚然。出门时好好的,应该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才惊叫的。二人赶紧追问蕊子看见了什么,跑向蕊子的时候,蕊子返身进了门,一下跌坐在地一动不动。蕊子想往张艳和刘采跟前移动,但感觉整个身子没有力气了。蕊子喋喋不休地说:妈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蕊子要张艳和刘采赶紧关上宿舍的门,二人听从蕊子吩咐关上了,同时把蕊子扯上来。此时蕊子吓瘫了,像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伤员,几乎是被张艳和刘采扶到床铺上。蕊子坐着,昏暗的煤油灯下,蕊子脸色惨白,还心有余悸,呼出的气息粗重而惊慌。蕊子急促地说:你们去看看,那个东西还在不在门口?张艳问什么东西。蕊子说:应该是蛇,一条大蛇!大蛇?张艳和刘采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刘采说:蕊子你别吓我们呀?宿舍门前哪来的蛇呢?你是不是眼睛看花了?我妈说蛇不乱咬屋不乱倒的,我们三个都是善良的女孩,没做伤天害理的事,蛇是不会跑来吓我们的。蕊子生气地说:让你俩去看看就那么多理由,你俩端着煤油灯去看看嘛,不要嘴上说对我如何如何好,要落实到行动上!
张艳和刘采就端起床头边木板上撂着的一盏煤油灯。但蕊子说:把另一盏煤油灯也点上,我坐在这儿没有灯亮着,我怕。张艳说: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把另一盏煤油灯点上。然而,张艳和刘采把灯挑到最亮,在宿舍门口什么也没有看见,仅看到门口泥土地面上横着一截树枝。张艳说:蕊子,真是虚惊一场,一截树枝你当成了一条蛇,还说大蛇,真是让人发笑。树枝?不可能吧,真是我的眼睛花了?我明明看见它抬起了头的。蕊子顿感全身轻松,一下子跑到门口站在二人身后往门外瞧,真的是一截树枝,没有大蛇什么的。蕊子说:我不可能看花呀?刘采就来劲了,跑到门外跺脚,并捡起了地上的树枝拿给蕊子看。蕊子后退两步:不要给我看!张艳说:走,我们陪你去厕所方便。厕所在宿舍前面。刘采还到宿舍场地上摊开两手,仰望满天的星光,感慨万端地说:星光啊星光,美丽的星光!张艳把煤油灯放在宿舍门口的地上,因为没有风,煤油灯的火苗只是轻轻地摇曳着。到了厕所边,蕊子一个人还是不敢进厕所里面,就在两个人身边蹲下身小解了。
这晚蕊子睡在床上失眠。张艳要熄灯,蕊子不准。蕊子说:张艳不要睡着了,陪我说说话。张艳说:你在想什么呢?想家吗?蕊子说:你是了解我的,我的胆子不小,我相信我今晚在宿舍门口看到的是一条蛇,我们住在这荒山野岭,如果这里没有蛇就不正常。前天不是有人在男宿舍门口同样看到蛇吗?它应该溜走了。张艳说:放心,蛇不会乱咬人,只要你不招惹它,如果今晚那真是一条蛇,幸好你没有踩着它。蕊子说:说真的我怕蛇,我长这么大,在我家那条巷子里从来没见到一条蛇,我见到蛇一是从书本上,二是来这昆山以后。我在想,我雄心壮志地来昆山林场实现我的人生理想,如果蛇成了我的拦路虎,我的人生理想如何实现啊?不,我应该想办法不怕蛇,与蛇战斗。张艳说:以后我们在昆山绿化祖国的荒山,遇蛇那是经常的事。我的想法是,以后我们遇到蛇不要打它,与蛇为友,慢慢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蕊子说:问题是我要锻炼自己的意志敢于面对蛇,至少我要在气势上压倒蛇,与蛇对峙的时候蛇主动给我让路。张艳说:对付蛇,我想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任何时候我手上拿着一个东西,上工的时候有劳动工具,下工后出行拿一截棍子给自己壮胆。说到那截树枝,蕊子想它会是谁丢的呢?丢树枝的时候出于什么目的呢?
一会儿,张艳像刘采一样进入了梦乡,呼出了轻松的气息。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简陋的床铺是用几张木板做成的。张艳与蕊子睡在一头,刘采睡在床铺的另一头。由于床铺加宽了,三床被子放在床上并不显得拥挤。煤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黯淡的光线在茅草屋顶上跳动。在深山里搭建栖身草棚,就当时的条件来说已经不容易了。煤油是限量的,蕊子不想熄灯最后还是熄了灯。黑暗笼罩了整个草棚,因为没有瓦缝,外面的星光不能射进屋里。棚外有秋虫在哼唱动听的夜曲。蕊子就是睡不着,几次强行闭上眼睛还是睁开了。这个时候蕊子想起了爸爸、妈妈、弟弟和妹妹。为什么会想到他们?是对来到昆山产生了后悔之意?一番梳理后,蕊子否定了这个念头。蕊子想到了那些革命英雄人物,之所以成为英雄和人们学习的榜样,是他们一步步的付出和努力。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句话总能在蕊子遇到困难的时候安慰她,鼓舞她,蕊子经常念及它,每每念及时就全身沸腾,有使不完的力量。蕊子喜欢一个人静静思索。一个人站在无人处静静凝望天空,让自己的思想天马行空地遨游,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越过江河,越过大海,走进自己构建的理想美妙的世界里……
次日,蕊子起床时眼里出现淡淡的红丝。蕊子仔细察看了宿舍门口的那截树枝。它是新鲜的。谁甩的呢?想来想去蕊子想到了罗伟。所以在集体早餐的时候,蕊子走到正在喝稀饭的罗伟面前。来昆山两个月了,罗伟瘦了也黑了,头发是用手简单抹了几下的样子。蕊子没有想到,那截树枝还真是罗伟丢的,于是二话不说就走了,打算到了工地上再找罗伟理论。
这天蕊子他们三十多人在昆山上挖树窝。几十平方公里的大山连绵起伏,长着茂盛的杂草和荆棘。让这片荒山变成祖国的绿洲是来此的所有人的目的,激励的标语在昆山上随处可见。轰轰烈烈的中国到处需要木材!铁路、公路、房屋……都因木材的匮乏而伤脑筋。蕊子第一天面對巍然屹立的昆山,聆听着黄场长的鼓励,就在心里暗下决心要把昆山踩在脚下,让荒芜的昆山披上美丽的绿装。
平日,蕊子与张艳、刘采搭伙一起劳动,但今日,蕊子提出与罗伟搭伙,二人劳动的地方在离大伙儿二十几米处。因为在那儿说话,只要不争吵,别人是听不清的。但罗伟不想与他的同伴分开,便拒绝了蕊子。蕊子只好在午餐后把罗伟叫到无人处谈话。午餐是送到山上来吃的。两名炊事员一个挑着火饭和稀饭,另一个挑着碗筷和热水。别看已到了秋天,大家大干的时候头上仍然在冒汗。没有人强迫你干多少,但青春的力量让这群年轻人自觉地埋头苦干,脸上有汗,用衣袖揩一下就完事。衣服被汗浸湿了,就让它湿了算了,反正傍晚回草棚后再清洗。之所以在山坡上吃午餐,是基于大家做事的地方与住地草棚太远了,如果回住地吃午餐,一去一来就要两个多小时。如果浪费时间,猴年马月才能让荒山披上美丽的绿装?这成了林场所有人的共识。
在午餐后半小时的休息时间里,蕊子与罗伟在无人处,蕊子说:要记着自己当初说过的话,那天我坐车来这里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帮我,但现在过去两个月了也不见你帮我一点什么,原来是空话啊。先声明,我对你这样说不是对你产生了好感,更与恋爱无关。罗伟说:如果我追你呢?你会拒绝我吗?蕊子说会的。罗伟就瞧天空,自语道:幸亏我没想,想了也是白想。算了,今日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不瞒你说,如果我真的要追你,你蕊子早晚会答应我的。蕊子抿嘴一笑:你以为你是白马王子呀?等哪天我对爱情理解深刻了,我会找你来谈论这个话题。我告诉你,就是你昨天砍的那截树枝,晚上在我开门时把我险些吓昏过去!罗伟笑道:说得太严重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没想到你是个胆小鬼啊。蕊子瞪了罗伟一眼:你才胆小鬼。我是想知道你砍树枝吓我的动机,是不是在暗恋我?如果真是那样,我劝你马上打消这个念头,荒山还在我们的脚下,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罗伟笑说:你才多大呀?你有什么资格向我说教呀?罗伟苦笑地摇了摇头。接着罗伟解释,说他把树枝甩在回住地的路上。至于蕊子宿舍前的树枝,有可能是别人后来甩的。蕊子问罗伟砍树枝的动机是什么。罗伟说:我经过一处草丛时担心有蛇,就用树枝在前面打草惊蛇。提到蛇,蕊子马上想到昨天看到的应该不是树枝,肯定是一条蛇,因为当时蛇的头伸上来了,而树枝是不会动的,不会看花了。蕊子说:罗伟,你怕蛇吗?罗伟说:我听附近的村民说过,圈在路中间的蛇是不咬人的,与它亲切地打个招呼它就会溜走的,但毒蛇会咬人。蕊子赶紧问毒蛇一般藏在哪里,罗伟说藏在草丛中,踩上它就会被咬。蕊子想,难道昨晚见到的是不咬人的蛇?但那头抬起来时也挺吓人的。蕊子说:罗伟,哪天下雨了不能上工,你带我去路上与蛇打招呼锻炼我的胆量。不等罗伟答话,队长突然说时间到了。
五
蕊子接下来天天盼望下雨。自来到巍峨的昆山,蕊子一共才见到了三场雨,第一场雨下了两个小时就停了;第二场雨下了一上午,到下午雨过天晴,碧空万里,秋阳高照;第三场雨是半个月前,仅是晚上下了一阵,睡在草棚里的大家醒来看到早晨东方依旧红霞满天,壮观的昆山经过夜晚秋雨的洗礼,清新的空气让蕊子他们这天在山上劳动时热情更为高涨。什么时候才能再下一场雨呢?蕊子希望近期下一场雨。工地上,只有下雨了才能休息。蕊子清楚地记得第一天来昆山扎营时,黄场长就在会上明确说了,国家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来昆山植林的包括蕊子在内的三十个青年,是对这三十个青年的信任,也让他们感到肩上担子重,三年内让方圆几十里的荒山变成美丽的绿洲,是摆在包括蕊子在内的三十个青年面前的死任务。所以那天黄场长直接告诉大家,这三年内大家不要奢望有星期天,有节假日,没有的,最多在雨天地上全是泥泞或大雪封山不能上工的时候休息。来昆山第一天开动员大会,蕊子把黄场长的话记在本子上,回来后进行整理。那天晚上整理时,煤油灯映着蕊子美丽的脸,蕊子伏在木板上,用笔在本子上刷刷地写,最后竟然写了五页,内容既有场长与队长讲话的精彩部分,也有蕊子自己的感想。从城市的巷子,到莽莽的昆山,蕊子有很多感想与感慨。坐在汽车上,有人最后睡着了,只有蕊子一直在瞧沿途的风景,在臆想昆山是个什么样子,臆想以后在昆山上植树造林的喜悦。这天蕊子写的第一页标题是《人生》,第二页标题是《信念》,第三页标题是《理想》,第四页标题是《进步》,第五页标题是《价值》。写感想对蕊子来说不是难事,她喜欢作文,作文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前几名,到了初中也是如此,这与蕊子喜欢看课外书有关。也许正是因为蕊子喜欢看课外书,才让单纯的蕊子想得比别人多,才瞧不起爸妈为她安排的人生,而要追求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人生之路。
这天,蕊子终于盼来了雨。一夜的秋雨淅淅沥沥。半夜蕊子出门方便,开门时一阵冷风迎面扑向蕊子,带着厚重的雨意,蕊子一个寒噤,马上意识到下雨了。此时的昆山进入暮秋,带来了冬的感觉。蕊子知道,如果此时在巷里生活,依然是暮秋的感觉,但在这里就是冬的感觉了,穿上了冬季的衣服。不是蕊子的身体不健康,不是的,蕊子的身体非常健康,其他人同样穿起了冬衣。大山里与城里的气温是不能比的,山里白天与夜晚的温差只有几度,所以蕊子像其他人一样只能“入乡随俗”。蕊子进昆山时是初秋,白天在山上干活儿汗流浃背,但到了晚上就要盖上被子。蕊子一开始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有一天晚上故意不盖被子,结果第二天就有轻微的咳嗽。无疑,下雨让蕊子喜悦起来,不是因为可以休息了,蕊子没有那个偷懒的思想;也不是可以与罗伟一起出去谈情说爱,蕊子目前也没有那个想法;蕊子只想下雨天不劳动,让罗伟带她上昆山看那些圈在路上的蛇,与它们熟悉起来,适应昆山的环境,为长期扎根昆山做必要的准备和铺垫。作为一名与昆山相伴的植树工人,如果不能战胜昆山的蛇,就无法在此长期工作,什么人生的理想,人生的价值等等,就变成了空话。
蕊子一脚踩在门外,就沾了一脚的泥。下雨了,明天不用上山劳动了。蕊子高兴,返回屋里上床后,就摇动睡在旁边的张艳。蕊子说下雨了,有泥巴,还在下哩。声音虽然不大,但嘴巴就凑在张艳的耳边。蕊子要张艳睁开眼睛,明日白天有时间睡哩。但张艳白天做事实在太累,此时并没有消除身体的疲乏,所以仅仅嗯了一声依旧酣睡。张艳的气息是舒缓的。蕊子不忍心推醒张艳。次日集体早餐时,接到休息通知的蕊子跑来找罗伟。罗伟不想去,说难得休息一天想与同伴在宿舍玩耍,但最终抵不过蕊子的眼睛直视,答应与蕊子一起去昆山上。不知为什么,罗伟怕面对蕊子的眼睛,总觉得蕊子的眼睛会说话,而且那些话句句让他没有回避的余地。三十人的植树队伍中,有十一位女青年,作为植树队里的帅哥,那些女青年喜欢与罗伟搭讪,有时没话也找罗伟聊几句,罗伟不想聊的时候随便一句话或者一个手势动作就推脱掉了。但对蕊子,罗伟一下就没了那种趾高气扬的气势,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子似的,那种推脱与拒绝的话说不出来。不是考虑当初来时的承诺,那倒没有什么,问题在于美丽的蕊子身上有一种压制罗伟的力量,它是无形的,但罗伟认为它是有形的,能触到。
二人顶着雨伞走出宿舍区的时候,众人把眼光集中在他俩身上。有人嘴巴在动,但不知说了什么。张艳和刘采瞧着蕊子和罗伟一步步走向昆山左边的方向。虽然二人同样是瞧,但瞧的眼光与表情不同,张艳表情是平静的,眼光是平常的;刘采表情却是好奇的,眼光直直的,像看稀奇的事。刘采对张艳说:情愿他俩走近。蕊子是个好女孩,罗伟也是好小伙,二人将来是一对完美的结合。张艳说:听听你在说什么,一起走就是结合了?以蕊子的性格,走走就是走走,什么都不是,更不代表恋爱或是结合,那是遥远的距离。就我所知,蕊子目前把精力全部放在昆山的绿化上,她在追求她的人生和理想。她心里有一个理想的世界,她经常赋予它美妙的色彩。对,我想起来了,蕊子是要罗伟带她去看蛇,教她以后如何对付蛇。蕊子是怕蛇的,她想克服这个弱点。刘采说:你我都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心思曲折而细腻。张艳说:只有你是这样的想法,我不是,我是直来直去的,从来没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机。再说我们十八岁,蕊子才十六岁,两年就是七百天哩。刘采明白张艳所说的意思,脸泛红,不言语了。而这时蕊子和罗伟,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六
雨中的昆山空气清新。但暮秋的季节让昆山覆盖着枯黄的草木,草叶尖上沾着晶莹剔透的雨珠。茂盛的草丛在无情的秋风中塌了下去,有的地方裸露着突兀的石头,此时被秋雨浸湿,看上去改变了本来的颜色,同时更显光滑。地上的枯叶因为被雨打湿了,灰溜溜地躺在地上,不能随秋风起舞。风雨对蕊子和罗伟打开的雨伞没有影响,但让他俩感到阵阵冷意。蕊子今日穿着红色的上衣,绛色的裤子,雨鞋是林场新发的,显得特别灿烂与阳光。蕊子的皮肤白皙细腻,配上一件红色的上衣,更显漂亮了。罗伟相比平时没什么改变,因为他本来没打算随蕊子一起来,也没想到今日会随蕊子一起来昆山看蛇。蕊子说:我们为什么要去昆山左边呢?罗伟说:昆山左边有一条大路,是附近百姓去县城的必经之路,那路上就有蛇,我那天在路上看见了好几条。蕊子说:我发现我们植树队里大家都不怕蛇,有的女孩子即便怕,也沒有我怕得这般厉害,是什么原因呢?罗伟说:昆山多蛇是出了名的,我刚来时见蛇也怕,但后来接触多了,又听从附近百姓指点就不怕了。蛇是有灵性的动物,你不惹它,它不会咬你。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意思。蕊子说:咬与不咬那是另外一件事,问题在于我见蛇就心悸,对蛇有恐惧,我必须把自己锻炼得面对蛇不恐惧,像大家一样,更有利于我在这儿工作。罗伟说蕊子认识得不错,对蛇的恐惧实际上就是蕊子的心态问题,把蛇当成了一种歹毒的动物。
但这天,二人在预想的路上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到有蛇在路上。罗伟分析今日来得不是时候,温度低又在下雨,蛇可能归洞了。虽然昆山的蛇喜欢在路上蜷成一团也是出了名的。蕊子有些失望,把伞柄斜撂在肩上,这样雨伞几乎没有罩着落下的秋雨。罗伟不想见蕊子失望的样子,就提议带蕊子去昆山顶峰看。罗伟问蕊子去过昆山顶峰吗,蕊子说:没有,哪有时间去那儿瞧呀?我现在只想天天多挖树坑,明年春天在坑里栽上树,让它们长出嫩的绿叶,我就感受到了人生的价值。罗伟,你知道吗,只有年内挖的树坑多,明年栽的树才多,这是成正比例的。但罗伟向蕊子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问她来到昆山后有没有后悔过,罗伟要她实话实说。罗伟瞧了瞧罩着云彩的天空,抹了抹晒黑的脸颊。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只有罗伟自己知道。蕊子似乎从罗伟的话中,不,应该是语调中猜测到了什么,就睁大眼睛望着罗伟:后悔?后悔什么呀?我一点也不后悔。蕊子的语气是铿锵的、有力的、坚定的。罗伟说:如果我只读初中不上高中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想东想西,人也变得单纯。蕊子,我羡慕你的单纯,心里有一个美妙的理想,在理想中生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昆山是一个大舞台,可以让青春尽情绽放。蕊子说:你嫌昆山不好吗?我觉得这儿真的太美了,至少比我住的那个城市偏僻巷子美。那个巷子里,经常半夜了还能听见吱吱的脚步声,而昆山多么地豪迈而广阔,我站在它的身上就是一个渺小的人,我只想扑进它宽厚的怀抱,聆听优美的鸟语,到明年温暖的春天来到时,可以免费欣赏这儿烂漫的花开。
蕊子跟罗伟一边聊天一边走向山顶。蕊子突然惊叫一声,丢掉雨伞双手抱着罗伟有力的臂膀,倏地躲到罗伟背后。蕊子叫罗伟快看,前面路中间有两条蜷成一团的蛇。罗伟看见了,是有两条蛇在路中间蜷成一团。他非常平静,没有惊慌。蕊子看到两条蛇因为她的惊叫,抬头向四周瞧了一眼,然后就瞧着蕊子和罗伟,一点也不害怕罗伟与蕊子,也没有溜走的意思。倒是蕊子见蛇抬头时拉着罗伟要跑,担心蛇过来咬他们。罗伟站在那,蕊子拉不动。罗伟对蕊子说:你不要惊慌,放平心态,看我跟蛇打招呼,它就会把头缩回去。接着罗伟真向蛇摇动脑袋,招了招手,友善地说:你好,我的朋友胆小,你把头缩回去吧。两条蛇果然把头缩回去了。蕊子笑说:罗伟,蛇果然缩回了头。罗伟说:昆山的蛇最有灵性,它瞧我们不是坏人,亲切友好,就不会把我们当敌人进行攻击。蕊子说:但它不离开呀,它们是不是在等待时机?罗伟说:不是的。刚来时我也有你这样的顾虑,但附近的村民说,遇到这种情况就友好地站一会儿,蛇见我们站着不动,就知道我们要过去,会主动离开的。你要记住,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不要用对峙的脸孔面对蛇,不要把蛇看成低智商,蛇会理解我们的意思。果然站了约三分钟,两条蛇自觉溜到路边枯草中去了。蕊子欣喜道:真的哩。但罗伟,我们还是不要去山顶了,返回吧,我担心蛇藏在那儿等我们经过哩。罗伟说:放心,走。罗伟牵着蕊子的手往前起。蕊子就转到罗伟身体的另一侧,即蛇溜走的相反方向。但蕊子是虚惊一场,蛇在他俩经过时没从草丛中倏地蹿出,在他俩不防备的情况下咬他们一口。罗伟说:昆山的蛇善良守信,有别于其他地方的蛇,所以不用怕它们。
蕊子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蕊子从罗伟的嘴里终于明白了昆山的蛇为什么对人友好?因为这里的村民常年来往于昆山,从来不打蛇不捉蛇,视蛇为朋友。罗伟还告诉蕊子:以后记住,蜷在路上的蛇没有毒,即便咬了也不会肿痛。蛇分有毒与无毒两种,而昆山出没的大多是菜蛇,人可以吃的,但村民从来不打蛇吃。蕊子完全明白了。
昆山顶上风大。蕊子在昆山顶上极目眺望,感觉原野就踩在她的脚下。这是蕊子有生以来到达的最高山峰,感到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霎时间,蕊子感觉心胸更为开阔,有一种澎湃的激情。因为山顶上风大张开雨伞困难,蕊子干脆不打雨伞,让自己淋在秋雨中。这显然是不行的,罗伟就提议马上下山,防止感冒。蕊子下山的时候极不情愿,美妙的风景没有看够。这时的罗伟表现出一个大哥的模样,不管蕊子情不情愿,拉着蕊子的手就下山,同时把自己的雨伞罩在蕊子的头上。这是罗伟认识蕊子以来第一次正式握着蕊子的手,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相握的。此时蕊子的手温暖中带着凉意,中间隔着一层雨水,虽然如此,罗伟依然能感到蕊子手的细腻光滑。罗伟激动地说:等我们老了那一天,回想我们今日来昆山顶,是一种美好的回忆。蕊子一听就缩回了自己的手,说:不要说我们,只能说你个人。罗伟说:想哪儿去了?但实话实说,帅哥我配不上你吗?罗伟停止脚步,直视蕊子,那表情是认真的、严肃的,不是诙谐之语。罗伟执著的眼神让蕊子突然之间难以适应,蕊子赶紧说:我们今日就看蛇,不要扯到这方面,看蛇与谈情是两回事。罗伟说:我觉得就是一回事,我以为你看蛇是借口,为什么不叫别人单单喊我?你就是寻机会跟我谈情,我罗伟连这点看不出来,就枉为一个高中生了。说真的蕊子,我喜欢你。蕊子笑说:不要自鸣得意,不要臭美,不要白马王子,最近几年,本蕊子不会考虑感情问题。蕊子在前面走,把雨伞张开顶在头上。但走了几十米远就突然停住脚步,因为路中间有一条蛇蜷成一团。为了检验自己,蕊子没有惊叫,仅是友好地咳嗽了一声,但心里异常害怕。不,不能后退,不能再躲藏到罗伟身后,这样不好,也不是蕊子的性格。蕊子要表现出坚强、勇敢,大不了让蛇过来咬一口,不管它是毒蛇还是无毒的蛇。在蕊子心怦怦乱跳的时候,蛇抬头瞧了一下四周,然后瞧着蕊子。蕊子向它招了招手,并亲切地微笑,果然蛇就缩回了脑袋。蕊子的紧张减轻了许多。但蛇没有离开呀。蕊子站着不动。这时罗伟到了身后。蕊子说: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要战胜自己。罗伟就站在蕊子身后不动。蕊子不眨眼地瞧着蛇。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这时蕊子看见蛇动了,向路边草丛溜去,很快消失了。蕊子迈开脚步就往前走,没有犹豫。这道坎必须过去。蕊子不瞧路面,眼睛平视前方,就那样大步地走,顺利通过了刚才蛇蜷缩的地方。一通过那个地方,蕊子就摊开双手,大声地说:昆山,我爱你!蕊子甩掉雨伞,开始奔跑起来了,有意让雨水淋在头上和衣服上。罗伟惊诧地站在那儿,对蕊子突然异样的举动疑惑不解。
七
秋雨到傍晚時停歇了。次日早晨,雨过天晴的昆山又披上万丈霞光。白沙土的路面上不见明显的泥泞。这里的白沙土黏性小,脚上的泥巴随便一甩就脱了。然而这种缺乏黏性的白沙土滋生一种蚂蟥,它有别于水田那种一伸一缩的水蚂蟥,有一种大肚子,看上去怪恶心的,当地人称之为“旱蚂蟥”。人被它叮了没有生命危险,痛得也不厉害,但伤口会不停地流血,非常讨人嫌。植树队的男青年对“旱蚂蟥”并不在乎,见到就一脚踩上去,有时一脚踩不死就踩上第二脚。但女青年见到肉肉的“旱蚂蟥”就踩不下去,要男青年过来帮忙踩死。蕊子在挖树坑的时候经常挖出“旱蚂蟥”,第一次见到“旱蚂蟥”的时候怕过,但后来蕊子不怕了,她认为一个有理想的青年首先就要有志气,志气是什么?蕊子觉得有时就表现在胆量上。根据与蛇打交道的经验,蕊子也像男青年一样用脚踩住“旱蚂蟥”,有时一脚不顶用就踩上第二脚。张艳羡慕蕊子胆子比她大,但蕊子的脸就泛红了,因为那天晚上蕊子见到宿舍门前的树枝就吓成那样了。虽然蕊子不怕“旱蚂蟥”,但这天“旱蚂蟥”就与蕊子过不去了。山上厕所是临时性的,简陋的,就用几块木板围着,只有一个厕所,不分男女。所谓临时,就是这片山坡的树坑挖完了就要换一个地方,到了另一片山坡就再搭一个简陋的厕所。队里的女青年每次上厕所的时候,都带上另一个女青年,让她站在厕所的外面,防止男青年不知道厕所里有人误撞了进去。虽然没有流氓的行为,也没有图谋不轨的意思,但那样毕竟让场面尴尬了。蕊子这天上厕所的时候,就带上了张艳。到了厕所边,蕊子说:你在外面看好了,有你站在外面,就不会来男青年。但这天罗伟肚子不舒服,蕊子刚进厕所罗伟就跑到厕所不远处,一脸痛苦的样子。张艳说:蕊子刚进去。罗伟说:我看见的,我等她方便后再进去。张艳就对厕所里的蕊子说:罗伟站在离厕所十米的地方。蕊子在里面骂道:罗伟的思想卑鄙,早不来迟不来,我来上厕所他也来上厕所,什么意思呢?别理他。话音未落,蕊子大叫一声。声音叫大了,山里又有回音,山上劳动的人都听见了。罗伟说:蕊子你出什么事了?蕊子在厕所里大声说:张艳,不要让罗伟进来。张艳对罗伟说:罗伟,无论蕊子在厕所里面出了什么事,你作为一个男的,请不要进去,你如果进去了就是流氓的行为,蕊子会找场长投诉你。说完,张艳一闪身进了厕所。一会儿张艳扶着蕊子出来,蕊子一脸苦相,咬着牙,看得出来是忍着万般疼痛的样子。张艳说:没事的,一会就好了,蕊子是坚强的。罗伟跑到蕊子跟前,问蕊子要不要他帮忙。蕊子咬着牙,反问罗伟帮她什么。蕊子说:我是故意叫唤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蕊子是坚强的,别人不知道,你罗伟应该是知道的。蕊子话虽如此,但罗伟坚信自己的眼睛,蕊子明显有厉害的疼痛感,脸上颜色都变了。
植树队长叫张斌,高个子,老家离蕊子家的巷子五公里。他走到蕊子面前,体贴地询问蕊子刚才惊叫什么。蕊子说:我眼睛看花了,以为那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其实不是的。但张艳说:张队长,蕊子在发烧,你让她休息一会儿。队长就叫蕊子去休息一会儿。队长说:蕊子,在我们队伍里你的年龄最小,但你任何时候表现得都最坚强。感冒了就报告一声,不要逞能,植树工作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蕊子点头说:队长说得没错,但我没事。队长说:你的脸色已经告诉我了。队长瞧了天空一眼,太阳快到头顶了,离午餐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队长说:你先回住地,午餐后再来上工,一切行动听指挥。蕊子点头。
蕊子几乎是跑回她的宿舍的。一进宿舍蕊子就关起房门脱下裤子,直到这时蕊子才松了一口气。蕊子臀部的血还在流着,只是比开始的时候少一些。蕊子骂那个“旱蚂蟥”在她方便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在她的臀部咬了一口。咬的实在不是地方,让蕊子在众人面前一句话说不出来,把难受憋在心里。如果咬在其他部位蕊子就没有这么紧张了。挨千刀的!遭雷击的!蕊子在床铺上拿起了白纸把伤口处的血揩净。被昆山的“旱蚂蟥”咬后不会马上自动止血,只有血流到一定时间后才会止住。青春洋溢的蕊子身上的血是充足的,但蕊子不希望它无限地流下去,蕊子不在意她的血流出去多少,蕊子在意的是她的裤子。此时她的裤子已经血迹斑斑,必须再换上一条裤子。蕊子平时一共才三条换洗裤子。一天时间清洗三条裤子总是不好的。对于这件事,蕊子不想让人知道,就目前而言只有张艳一个人知道,但蕊子清楚张艳不会说出去的。蕊子认为这是一件尴尬的事。蕊子是坚强的,如果“旱蚂蟥”咬在蕊子的手上,蕊子最多扯一块树皮缠在伤口上止血,当然也可以就地取材用草叶缠住。此时的蕊子在想用什么东西止血。蕊子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她的手割破了,妈妈用纸灰给她止的血。于是蕊子就将一页纸放在煤油灯上烧成了灰,然后把纸灰按在伤口上,过了一会儿松手时蕊子发现血不流了。蕊子笑了。想到那条被蕊子打掉粪坑的“旱蚂蟥”,蕊子就自语让它遗臭万年!止血后的蕊子依然来到工地上。队长张斌对蕊子说:说好午餐后来上工的呀。蕊子说:我那个树坑才挖了一半哩。
八
蕊子的心情特别畅快,因为要修一条拖拉机路了。它的起点是那条省道,它的终点是蕊子的住地,全长一公里半。蕊子的住地坐东朝西,依次建了十五间草棚。每天蕊子起床后,只要是晴天,就喜欢站在草棚前看灿烂的晨曦,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在城市偏僻小巷无法体验到的美好享受。当时将住地建在此处是看重了这昆山半山腰处的地形,放眼望去就这一块地形要舒缓平坦一些,同时朝东的方向有一个小小的天然生成的水坑,有时可以方便三十个人在此用水。这个小小的水坑最大的弱点就是下雨就滿了,晴天十天半月就无水了。所以植树队里每天派人轮流下山,从山下的水沟里人工挑水上来。蕊子来昆山三个多月里挑过几次水了。蕊子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有挑过水,有时候家里停水了,妈妈就自个儿去附近挑水回家,也不让细皮嫩肉的蕊子的肩膀撂上沉重的扁担。蕊子在昆山第一次挑水的时候闹了一个笑话,那就是男青年挑着两个满桶的水上山,蕊子只能挑两个半桶的水上山。这个人是丢不起了,蕊子也拼命挑满两桶水上山。但走到途中蕊子倒在地上,两个红色的塑料桶不但泼光了水,还滚进了刚才蕊子挑水的坡下稻田的水沟里。蕊子坐在地上气哭了,哭的时候蕊子没忘记往山上看了一眼,幸亏没有同伴看见她的泪水,不然那人就丢大了。一担水都挑不上山如何谈理想、人生、青春啊!蕊子自责自己的同时再次下去挑水,但这次只挑了两个半桶的水,肩膀上担子的磨砺是要一个过程的。然而就是这挑上山的两个半桶水,蕊子也赢得了同伴们热烈的掌声和衷心的赞美。蕊子从掌声与赞美中发现,她与实现的理想又靠近了一步。
这天上班的时候,队长张斌在劳动现场给蕊子他们三十人开了一个临时的会议,其核心内容就是那条准备修建的拖拉机路。张斌说有了那条拖拉机路,能让拖拉机通行上山,以后植树队的生活用品和生产资料,就不用大家肩扛背驮地运到山上来,马达一响东西就上山了,这也是对大家劳动力的一种解放。蕊子听完后眼睛里露出了欣慰与激动。大家都表现出了与蕊子相同的心情。然而张斌接下来的话一说完,大家就沉默不语了。只有蕊子大声说:我们自己修路没什么可怕的,我们把巍巍昆山都踩在了脚下,还怕那条简陋的拖拉机路!刘采说:蕊子,你只顾说没想一想,那条拖拉机路下面的地基都是一些生硬的石头,那要我们大家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张斌马上接刘采的话说:是的,刘采说得没错,正因为地基的艰难,我才提前通知大家做好吃苦的思想准备。大家来昆山就是要改变昆山的面貌,让僵化的昆山日月换新天,让昆山响起我们战斗的豪情和胜利的歌声,大家有没有信心?蕊子第一个回答有,说的同时举起了拳头。
一个星期后开始修路了。植树队十五人修路,十五人继续挖树坑。两件重要的事情同时挺进,林业局的领导说不能顾此失彼。蕊子在选择修路与挖树坑时没有犹豫,在她的臆想中修路要艰苦一些,作为一个有理想的青年,应该选择最艰苦的环境去锻炼自己,把自己锻炼成一棵在风雪中傲立不倒的青松。但是蕊子的选择遭到了张斌的反对。张斌说:蕊子,你的进步思想我是赞同的,你的吃苦精神我通过这几个月的观察确实无话可说,但修公路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你作为一个细皮嫩肉的女青年有些不合适,在二者的选择上适合你的还是挖树坑。其实在哪个岗位上工作都无所谓的,重要的是让自己在适合的岗位上为社会发挥更大的作用,让自己的理想实现最大化。蕊子向队长张斌继续辩解自己去修路的优势。但张斌说:我早就有一个想法没对你说出来,现在植树队正是打攻坚战的时候,积极性的调动和意识形态的提高非常重要,据我所知,你最大的优势就是你心里有一股充满理想和进取的革命激情,你的身上还有一些文艺细胞,如果把你的革命激情和你的文艺细胞融合一起,用文艺的形式向大家展示,其作用比你挖树坑和修路要大得多。蕊子说:你要我作专职的宣传队员吗?张斌想了想说:可以。但蕊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专职我不做。如果想做专职的文艺青年,我在城市里更有发展的空间。如果让我做业余宣传队员我答应,我不能违背我当初来昆山的意愿。张斌笑着说:蕊子,我服你了,评劳模的时候,第一个给你投票的人是我。
蕊子的身上具有文艺细胞,但那是零碎的,不规范的。蕊子打算把它们规范化。晚饭后,蕊子就带着张艳一起来到草棚后的山坡下面,那儿有一块平场地,二人就坐在那个平场地上。冬天的月亮清而寒冷。地上有蕊子和张艳两个人的影子。因为此处与草棚隔着一段距离,在此小声唱歌的蕊子,其声音不会让草棚里的人听见。蕊子认为替别人着想实际上也是替自己着想,大家白天的劳动都异常辛苦。张艳作蕊子的听众,当蕊子唱完《我的祖国》时张艳就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蕊子虽然没有剧团的歌唱演员那样专业,但蕊子的歌声完全能打动植树队的同志们的心灵。就这样,连续一个星期的自唱自演,蕊子对给同志们作文艺演唱有了一定的底气。这个星期,蕊子没有因为白天跟同志们一起劳动而放弃她的个人训练,她发现她有时在梦中也在训练,梦中的她不是在昆山上而是在一个美丽的河边,清澈的河水里倒映着她颀长而丰满的身材。蕊子对着河水唱歌是那样充满了自信。有时梦醒了,蕊子不想面对黑暗的草棚屋子,就来到宿舍外面的空地上瞧天上的星星,嘴里轻轻地哼出了歌声。然而夜晚唱歌会影响别人休息,蕊子就训练自己举手投足的能力,蕊子对自己的要求是,给同志们表演的时候一定要充满革命的朝气,用自己的表演给同志们鼓舞士气。
蕊子第一次演唱是在修建公路的工地上。熟悉的面孔让蕊子在演唱的时候放开了自己,没有畏手畏脚的感觉,大大方方是蕊子的性格特征之一。蕊子让她的歌声与她的动作协调一致,让自己昂首挺胸充满激情。张斌给蕊子的演唱时间规定为十五分钟,意思是让蕊子瞅大家歇息的时候。因为有了植树队,寂寞的昆山不再寂寞了;因为有了蕊子的歌声,寂寞的昆山不再寂寞了。大家都喜欢听蕊子的歌,当然也包括罗伟。这天午餐的时候,罗伟故意到蕊子的面前说:我没想到蕊子你会唱歌,你的歌声是那样动听。罗伟说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和渴望。蕊子笑说:你到今日才知道说明你对我关心不够。罗伟说:蕊子,晚上来我们宿舍唱吧,我把宿舍清理一下,你喜欢吃糖果吗?我们用糖果来犒劳你的演唱。还有,蕊子你不知道,我会吹笛子,只是来的时候忘记把笛子从家里一起带来,晚上我去集市上买一个。有了笛子,以后你演唱时我在台下吹笛给你伴奏。蕊子欣喜地说:好啊。
集镇离昆山有五公里的路程。罗伟从集市上回到昆山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激动的罗伟来敲蕊子的宿舍门。张艳说她们都睡了。罗伟一直赖在宿舍门口不走。蕊子只好劝张艳和刘采把衣服穿好下床,然后就去开了宿舍门。罗伟有些等不及的样子从门外跑了进来,他担心他的迟疑会让他再次被挡在门外。罗伟一进屋就对蕊子激动地说:你看,笛子!蕊子把笛子拿在手里仔细地瞧着,还放到煤油灯下去瞅了几下。因为不会吹笛子,蕊子把笛子放在嘴上吹出的是不连续的有些怪怪的音阶。罗伟把房门关严后说:你们三个人坐好,我吹一段《红梅赞》的音乐给你们听。蕊子她们三个人就坐在床铺上,罗伟站在她们面前吹起了《红梅赞》。吹得不错,蕊子感觉她通过音乐穿越到了那个年代。当罗伟吹出《我的祖国》的旋律时,蕊子第一个拍起了巴掌,而罗伟在蕊子鼓掌时停止了吹奏。四目相对让彼此的脸都泛起了红晕,好在昏暗的灯光没让张艳与刘采猜疑什么。这天罗伟离开时蕊子送到了門外,蕊子还向罗伟招了招手。蕊子瞧着罗伟的背影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还有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蕊子在心里说:看来以后要善待罗伟。这晚蕊子返回床上却睡不着,老是在想那天被罗伟撞倒的情景,想罗伟在来时的汽车边对她所说的话,在想与罗伟看蛇的情景,以及罗伟看她时流露出的眼神……
九
对蕊子来说,冬天的昆山特别寒冷。蕊子细腻的手与脸都出现了冻疮。大风与结冰是昆山冬季显著的特点。蕊子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在脸上,将队里发给的普通白棉手套戴在手上,但防御寒冷的效果非常有限。那呼呼的北风能穿过围巾和手套钻到蕊子的脸上和手上。昆山冬天的恶劣气候是蕊子来之前没有想到的。开挖新树坑的时候,蕊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面前凝固着白色冰凌的枯草拦腰打断,溅起的冰凌击在蕊子的脸上。然而下面的土壤依旧冻着。蕊子抡起手上的铁锄挖下去,仅仅溅起了几小块沾着土的冰凌一样的东西。只有掀开覆盖表面五寸的结冰土壤,才能顺利地将一个标准的树坑挖成功。望着面前的枯草上熠熠闪亮的冰柱子,蕊子在想冬季挖一个树坑比秋季要多费一半的时间。但如今已经进入深冬了,蕊子并没有叫过一次苦。张艳那天晚上在被子里为手上的冻疮后悔时,蕊子还做了张艳的思想工作。理想是怎么实现的?蕊子说经过千难万险后实现的理想才是真正的有意义的理想。那天刘采也为脸上的冻疮惋惜。刘采说:蕊子多漂亮的一张脸,冻疮却给蕊子写上了“不漂亮”三个字。刘采在等待蕊子向她袒露委屈的声音。但年龄最小的蕊子却像一个大姐似的,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蕊子说:美丽的花儿在冬天的时候收敛了自己,但是一到温暖的春天就尽情地绽放。刘采说:我把昆山的情况在信里全说给妈妈了。我妈妈在信中鼓励我一定坚持下去。蕊子说:我来昆山后我妈妈给我写来三封信,但我每次回信时都不说昆山不好,我总是对我妈妈说昆山如何如何地美丽,说我在这儿生活得如何惬意,让我妈妈对昆山产生了无限的羡慕。张艳反问蕊子为什么对自己的妈妈说假话呢?昆山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才开垦的昆山情况不好也是客观事实,如果昆山如何如何地好,就不用我们这些人来植树造林绿化它了。蕊子说:审美是由个人的思想意识决定的,在我的眼里昆山处处是美,而昆山的艰苦也是我渴望的,等到我老了回想青年时在昆山的创业,就会有一种别人无法拥有的美好回忆,它是我们人生成长的财富。刘采说:蕊子,我觉得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我和张艳就是一个务实主义者。蕊子说:在我看来一个人只有拥有了理想才会产生信念,而信念又助推理想的实现。蕊子的伶俐口齿让刘采无话可说。接下来三个人都保持了沉默不语。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在草棚外面呼啸。然而棚顶上盖着厚厚的稻草,墙是一尺厚的板墙,外面呼啸的北风穿不透草棚,三个人睡在床上倒也暖和。刘采突然问道:晚上会下雪吗?张艳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休息了,下雪休息一天也是好的。蕊子说:我累的时候唱歌就不感到累了。我们仨人合唱一首歌吧。但接下来只有蕊子一人在唱,疲乏的张艳和刘采在蕊子优美的歌声中睡着了。
农历十二月初八对植树队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拖拉机路修通了。虽然刮着呼啸的北风,但天上的太阳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红火。当地政府把一台旧拖拉机开到路上试行。突突的拖拉机声音压过了呼啸的北风声。植树队所有的人都停工了,跟着慢行的拖拉机一起行走,拖拉机喷出的黑烟雾罩在众人的头上,但透过那黑烟依旧可以见到众人脸上欣喜的笑容。蕊子就站在驾驶员的旁边,有冻疮的脸上的笑容最为灿烂。张斌说蕊子你下来,危险!罗伟恨不得跑过去把蕊子拉下来。但蕊子大声说:你看我们修的路基多平整啊,拖拉机不会翻的。驾驶员接着说:是我同意这小姑娘站在我旁边的。蕊子就说:谁是小姑娘呀?我是来改变昆山旧面貌的有为青年!蕊子的话引起众人一阵哄然的笑声。
拖拉机到达终点时蕊子掉下车来。蕊子只顾欢乐,因为喜庆而在空中手舞足蹈,同时唱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曲。蕊子一唱歌就进入境界,把驾驶员嘱咐握稳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也忘记了拖拉机停的时候有一定的惯性。蕊子从拖拉机上倒下的时候,触及后脑勺的,是一块锯齿状的石头。所有人的目光在蕊子倒下的时候变直了。蕊子倒下的时候手还在空中挥舞。蕊子受伤了。第一个跑到蕊子跟前的是罗伟,他扶起蕊子的时候发现她后脑勺流血了。此时的蕊子脸上没有笑容,她感到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还有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昏沉。张斌大声说:快把蕊子送到集镇的卫生院包扎!
蕊子在集镇卫生院包扎后就要离开,说她给大家准备的歌曲还没有唱完呢。但是她一张嘴唱就感到了强烈的头痛。医生说蕊子要静养一段时间,虽然目前只是轻微的脑震荡,但如果不好好静养就不知道下一步会发展成什么结果。第二天,林业局的领导作出批示,蕊子回城市老家静养,待恢复好了春节后再来昆山工作。蕊子不想回家,说自己没有问题,最多休息两天就可以上工了。蕊子对病床边的张斌说:你让我回家是对我理想的不尊重,也是你自私的表现。张斌没有生气反而关爱地说:我知道你对昆山的挚爱和你心中那一腔青春的激情,但你现在回家静养是对昆山最好的挚爱。蕊子将眼光转向窗外的天空。昆山附近的天空在冬天是灰蒙蒙的,不想回家的蕊子觉得此次回家静养,给她的青春激情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
蕊子想不到第二天她回家的时候,前来为她送行的罗伟眼圈红红的。而张艳和刘采竟然哭了。张艳问蕊子以后还会来昆山吗?蕊子说为什么不来呢?蕊子把此次回家静养看成是逃兵的行为,实在不是她的本意。张艳说:你家庭条件好,你的爸妈有门路让你进街道工厂上班,估计你不会再来昆山了。蕊子说:你不要说了,我们拉个钩吧。蕊子伸出纤长的手指等张艳钩上。二人在拉钩的时候蕊子的手指那么有力。一切都在不言中。张艳明白了蕊子的心思,泪止住了,哭丧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刘采对蕊子说:你不回来,我们那宿舍就冷清了。这时罗伟对蕊子说:蕊子,你不要说话,你只用心听我吹笛子就行了,我给你吹一首《送别》。蕊子是第一次听罗伟吹奏这支曲子,从忧伤的曲调中听出了惜别。而此时,一滴泪水从罗伟的眼角溢出滑过他的脸颊。蕊子说:你别吹了,一句话也不要说,你在昆山好好干。头缠绷带的蕊子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汽车开动时蕊子的头在车窗外面,她的手在动,向罗伟、张艳和刘采,也向远处的张斌和同志们告别……
十
蕊子回家时是傍晚,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在家里。家里的灯光让蕊子想到了草棚里的煤油灯,二者完全不可比拟。熟悉的家,慈祥的亲人。蕊子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激动。一家人的目光集中在蕊子头上的绷带上,明白了蕊子为什么回家。妈妈第一个走向蕊子。她观察蕊子的头部,手在蕊子的头上慢慢移动。她看见绷带里面一层还没有干的血印,便不停地唠叨: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一家人都想知道答案,更想知道蕊子的病情,蕊子就作了简单的说明。蕊子的爸爸对妈妈说:蕊子肚子饿了,你赶紧进厨房做饭吧。什么都不要说了,回家了就好。又瞧着蕊子说:回家了就好。蕊子理解爸爸重复的这句“回家了就好”。但此时蕊子不想多说话,只想静一静。弟弟妹妹知趣地进卧室看书去了。汽车一路的颠簸,蕊子打算到卧室躺一会儿。妈妈进厨房烧饭,爸爸就来到门外的巷子里抽烟。不知为什么他此时只想抽烟。烟雾在他的面前缭绕。他竟然想到了蕊子那天上午去昆山的情景,眼前是蕊子活蹦乱跳的影子。
妈妈在饭后对蕊子的弟弟妹妹严肃地说:今晚你俩不做作业了,早点睡,明日早点起床上学。蕊子的妹妹说:妈妈,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跟大姐晚上好说话。大姐不在家里这几个月,你经常提到大姐的名字,替大姐担心。妈妈心里只喜欢大姐。爸爸对蕊子的妹妹说:不要瞎说,你们兄妹仨人,妈妈都喜欢。但妈妈马上纠正道:实话对你们说,妈妈心中最喜欢的是蕊子,她小时候比你们听话多了。接着妈妈又说:哪个孩子听话,妈妈就喜欢哪个。蕊子不语,瞧着弟弟和妹妹失望地走进他们的卧室,在想妈妈是正话反说,为去昆山,妈妈心里是多么不喜欢蕊子啊。当然,此时妈妈改变想法也是有可能的,妈妈的话不是说给蕊子听的。
堂屋的灯泡不是吊在屋中间,而是安在饭桌边的墙壁上。爸爸坐在饭桌左边,要蕊子把她的病情诊断书拿来给他看。爸爸看后眉头紧锁,顺手把诊断书给蕊子的妈妈看。同样,妈妈看后也是眉头紧锁。因为诊断书有“轻微脑震荡”五个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搞不好对蕊子这一生有严重的影响。爸爸妈妈急着问蕊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蕊子实话实话。在别的方面说假话可以原谅,在这件事上说假话就是自欺欺人,是对这个家庭的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的不負责任。蕊子说:这是当时进那镇上卫生院时医生作出的诊断,但我并没有什么感觉。我感觉自己非常正常,除了走路用力时有一些头痛,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一点毛病。你们放心,没有事的,我最多在家休息几天就走的。说实话,我原本没打算回家的,但走了几个月确实想家,借此回家看一看。为了讨好妈妈,蕊子故意笑着说:回到家里就感到了家的温暖。这话妈妈爱听,赶紧说: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样样难”,哪个人不爱自己的家呢?妈妈看了爸爸一眼,他们的眼睛会说话,眼光所表达的意思马上传递给了对方,二人就要蕊子随他们一起出去。蕊子不想出去,说累了想睡。妈妈说:我们带你到就近的卫生院重新诊断一下,看你头上的伤严重不严重,如果严重了你赶紧住院,这件事不能马虎。爸爸还举了一个发生在巷子里的例子,对自己的病情不注意,最后失去了性命铸成大错。蕊子还是不愿意去卫生院。但这就由不得蕊子了,爸爸妈妈强行把她带到了就近的卫生院。一路上,妈妈一直扶着蕊子的膀子,这让蕊子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经常这样扶着她的膀子。什么叫母亲的慈祥?蕊子在三个人拖沓的脚步中找到了更精确的诠释。
然而谢天谢地,重新诊断的结果是,蕊子只是脑外伤,没有伤着骨头,也不会造成可怕的脑震荡。蕊子想当时可能是误诊了。蕊子哪里知道,是她强壮的身体让她恢复得快。医生给蕊子重新换了药,换上了干净的绷带。蕊子走出诊断室时高兴地说:爸妈,我说没事,你们就是不相信我的话。我说过我这次回家不是因为受伤,纯粹是想回家看你们和弟弟妹妹。昆山那地方样样好,但女儿哪有不想念亲人的呢?妈妈说:你有这个想法最好了。现在离春节只有二十来天,在家好好静养,病情好了也不要去,等春节后看情况再决定去不去昆山。我还要嘱咐你,医生说最近一个星期在家安心静养,不要让大脑考虑太多问题,把自己放松下来,睡累了就走一走。爸爸说:你要听医生的话。蕊子你知道吗?自打你回家我就紧着一口气,直到刚才医生说你没事,只是脑外伤,我才松了那口气。你永远不会理解女儿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蕊子说:爸,我能理解,你不要说了。
第二天,爸爸妈妈上班时又叮嘱了蕊子。妈妈特意在商场给蕊子买了水果,放在蕊子卧室的书桌上。妈妈说:蕊子,不要讓你弟弟和妹妹看见了,他们平时馋成那样,我都舍不得给他们买一个,明白吗?蕊子哪有不明白的,困难时期能用粗粮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没有更高的奢求。蕊子当着妈妈的面说明白了,可是那四个珍贵的水果,蕊子没吃一个,给了放学回家的弟弟妹妹,同时嘱咐他们吃了,不要告诉爸妈。弟弟妹妹精明着呢,点头答应了,但点头归点头,这事还是让妹妹说漏了嘴,气得妈妈对弟弟妹妹大发脾气:你们两个遭天杀的,只顾嘴馋,就不瞧瞧你姐姐的相貌,她卧室不是有她的照片吗?你们对比一下,原来她清秀俊雅,一天到晚歌声不断,欢喜得像个仙女;现在又黑又瘦,坐在那儿不想动弹,多可怜啊!妈妈希望她尽快恢复,你们竟然吃得下去,你们还是你姐姐的弟弟和妹妹吗?你们吃得下去吗?弟弟和妹妹向妈妈检讨。但蕊子说:妈,不关弟弟和妹妹的事,你说我吧。聪明的蕊子岂能不知妈妈的良苦用心,妈妈那话既是说给弟弟妹妹听的,更是说给蕊子听的,在埋怨蕊子当初不该去昆山,如果进厂的事落实了,现在每月拿着工资,一家人有三个人拿钱只有两个人吃闲饭,家里日子就再上一层楼了。蕊子明白,妈妈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妈妈在暗示蕊子通过这件事要觉醒,蕊子追求的人生理想固然是美好的,但面对严酷的现实就会不攻自破,要回头,不要一条曲折的道走到终点。蕊子叹了一口气,进了卧室。妈妈就不言语了。过了半小时,爸爸进了蕊子的卧室,拿了几个水果放在蕊子的床铺上,小声说:蕊子,你妈妈对你可谓用心良苦,你要理解她。
不到一个星期,蕊子就由妈妈陪着到卫生院拆掉了头上的绷带。妈妈还要医生对蕊子再做一次检查,这样放心些。蕊子不同意,医生也说没有必要。蕊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朝气,一去卫生院就瞧天空,城市的天空没有昆山那儿的天空清澈,有些灰蒙蒙的。蕊子这个时候想到了昆山,想到了罗伟他们。但妈妈问蕊子想什么时,蕊子竟然说:绷带一甩脑袋顿感轻松。其实当时我就认为没有问题,植树队的人都说流血了不是小问题,经医生一检查更是把这事当事了,硬做我的工作要我回家静养,人的脑袋哪有那么不经撞击啊,流点血也不是什么大事。妈妈生气地说:妈妈就不喜欢你这样说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么浅显的道理你就不懂,看来你去昆山确实是一个错误,不但没长知识,有时还让你的想法不接地气。蕊子,以后在妈妈面前不要动不动就提及昆山,哪儿有什么好啊,山毕竟是山,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自然环境差,哪有柏油马路的城市好啊。蕊子说:但妈忘记了“人各有志”的说法,每个人追求的人生与理想不一样。就目前而言,妈没走进我的心灵世界。妈妈一脸不悦了,就听不得人生与理想这样的字眼,感觉有些刺耳。妈妈说:等你结婚了,你知道自己这一想法是多么幼稚,还有轻率的成分,而这幼稚与轻率,发生在别的女孩身上妈妈可以理解,但发生在你的身上妈妈不好理解,这是嘲讽妈妈教育你的失败。妈妈把这件普通的事情上纲上线了,进行了层次的升华。妈妈叹息了一声,又说:蕊子,没走到那一步你是不会懂的,等你走到那一步你自然就明白了。
此时的蕊子不想与妈妈发生不愉快,难得回家一趟。换位思考的话,蕊子也能理解妈妈对蕊子的爱,这是无可厚非的。天下的母亲对女儿没有歹心,这个说法蕊子是赞同的,所以蕊子就闭嘴不语。让妈妈说去吧,等妈妈说完了,不想再说了,该向蕊子表达的都表达了,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应该说妈妈在蕊子走时就压抑了情绪,加上这几个月的累积,现在是妈妈发泄的时候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山雨过了,风就歇了,就不存在“溪云初起”了,就会“日沉阁”了。蕊子跟在妈妈的身后往家里走。蕊子说:妈,你想说什么就全说了吧,我虚心听着。妈妈说她心里的话多哩。接着妈妈回头瞧了一眼蕊子,竟然不说了。蕊子去昆山四个多月了,有什么好说的呢?生米煮成了熟饭,牛已经过了河,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扯牛尾巴有什么用?搞不好连自己也被带进河里。妈妈瞧了一眼天空说:妈没啥说的,现在你回家了,这是最好的。知道你爸爸这几天偷着干什么吗?蕊子说想知道,但妈妈说:等两天爸爸会告诉你的。迎面走来了一个熟人,他向蕊子打起了招呼,说:哟,蕊子,昆山地方好哩,看蕊子又长高了长胖了。此人的正话反说,让蕊子的脸泛红,但蕊子依然说:昆山真是一个好地方,哪个去了都会喜欢它。
这天傍晚,爸爸特意在市场上割了半斤猪肉拎回家。一进屋,蕊子的弟弟妹妹眼睛都直了。爸爸说:你们不要眼馋,这是为你姐姐准备的,她现在工作了,在外面生活苦,回家了就得补一补身体,以便更好地工作。要想工作好,就要身体好,你们明白吗?蕊子的弟弟懂事,说姐姐瘦了黑了,应该补一补。但蕊子的妹妹一直盯着爸爸手上的猪肉,小舌头伸出来,在薄嘴唇上来回地动。蕊子说:爸,我身体好,烧给弟弟妹妹吃吧。吃晚饭时,蕊子真把猪肉夹进弟弟妹妹的碗里,但爸爸强迫蕊子吃了两块。
爸爸在吃晚饭时提到了昆山,说的话让蕊子费解。爸爸没说昆山不好,还夸赞了昆山。同时他告诉蕊子,在蕊子走后,他特意从书本上了解了昆山的地理知识,它的海拔是多少,有什么样的土壤成分等等。爸爸如此赞美昆山,与蕊子拉近了距离。蕊子说:爸,你终于理解我了!作为女儿,让爸爸理解是一件幸福的事。蕊子说:爸,哪天你厂里放假了,你到昆山来,我带你好好欣赏昆山的美景,真是风景如画,我们所住的简陋与单调的巷子根本无法可比。妈妈瞧了爸爸一眼,眼光提示爸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晚,家人在饭后不久都睡了。但蕊子越睡越清醒,睡不着是想到了昆山。那些同事们在寒冷的天气里依然在挖树坑吗?昆山下大雪了吗?白雪覆盖的昆山是什么样子呢?有人滑倒吗?罗伟还吹笛子吗?张艳和刘采这几天想到蕊子了吗……因为睡不着,蕊子就披衣下床,站在卧室窗户前瞧窗外的夜空。蕊子喜欢瞧窗外天空上的星星,站在窗边望星星与站在巷子里望星星,感觉是不一样的,后者让蕊子心情舒畅。蕊子喜欢望星星,因为星星能激发蕊子的理想和激情,让蕊子不由想到自己的人生。但蕊子没想到,她这个时候竟然听到了爸爸与妈妈的对话,得知与她有关。爸爸已经把蕊子进街道工厂当工人的事办好了,明日上午爸爸就带蕊子去见厂里的主任。此时,蕊子终于明白了妈妈上午给她的那句话的意思。进厂当工人!蕊子如果有这个想法,上次就答应了,就不会去昆山了。怎么办?蕊子在卧室里一边轻轻走动一边在想对策。能有什么对策?蕊子想了很多对策,又一一否定了。想来想去,除了立即去昆山,蕊子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拉亮灯泡,伏在书桌上写信——
爸妈:
对不起了,我只能偷着去昆山了。我知道,你们是不会正大光明地让我去昆山的。我感谢你们为我的前途着想,我能理解,但我实在不想进街道的工厂上班,不想一辈子过你们那种平淡的生活,我给自己的人生和理想描绘了一幅图画,可能它艰苦,可能它曲折,但是我喜欢它也是我的追求。请你们相信我会通过奋斗让自己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热爱昆山,喜欢昆山,站在昆山顶极目远眺,我有无穷的自信。不要怪我平时读理想的书太多而受其干扰,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会走好我选择的人生之路,我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它的终点在哪里。爸妈,尊重我的选择就是对女儿最大的爱护……请你们保重,到时候我会回来看望你们……
孝顺的女儿:蕊子。
次日天未亮的时候,蕊子脚步轻轻地出了门。当时天上的星星是那样明亮。当爸爸妈妈得知蕊子不在家里时,蕊子已经坐上了去昆山的班车,妈妈看了蕊子放在堂屋饭桌上的信,就地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喃喃道:蕊子啊,昆山有什么好呢?
十一
一场大雪让昆山银装素裹。漫山遍野都是皑皑的白雪。因为休息,罗伟早餐后就来找蕊子,把蕊子叫到門外小声嘀咕。张艳说:不要那样了,我们不是外人。哪天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和刘采是你们的伴娘。蕊子的脸霎时泛红,回头说:同志之间正常的交往不等于恋爱。刘采说:反正今日休息,你们想去哪儿我们不会跟着,这点革命觉悟还是有的。要不我们好人做到底,我和张艳去其他姐妹的草棚玩,把这间草棚提供给你们。罗伟说:你们想多了,我来约蕊子去昆山看雪景,要不要一起去欣赏呀?张艳说:看雪景也是一种浪漫,你们去吧,只是北风呼啸,防止冻着啊。蕊子说:我们会找避风的地方,我早想看昆山的雪景哩。接着罗伟又颠儿颠儿地跑回他的草棚,拿上了他的笛子。北风卷起的积雪漫天飞舞。蕊子跟随罗伟一起走的时候,张艳把她的一条围巾让蕊子戴上,到时候真冷得受不了就再加上一条。蕊子说:谢你想得周到,反正你在草棚里也用不上。
蕊子和罗伟踏着白雪来到昆山顶。四野白茫茫的。因山顶上的风太大,蕊子险些被吹倒在雪地上,罗伟马上扶住了蕊子,说:风太大了,我们随便看几眼就返回吧。如果不刮北风就好了。蕊子说:不刮北风就难下雪啊。二人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在雪地上垫了一块东西坐下来。罗伟吹起了一首激扬的曲调,蕊子就跟着旋律唱了起来。雪中吹奏与唱歌有着特殊的情趣,让歌声听起来更有激情,让旋律听起来更激昂向上。这首曲子吹奏完了,罗伟说:蕊子,想知道那天你返回植树队时,我在想什么吗?蕊子说:想什么?罗伟说:我在想,这辈子我不会离开昆山了,因为你来了。蕊子说:你的思想前一段时间是消极的,能突然转变真的因为我吗?罗伟说:有句话叫“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说得实在经典啊。记得刚来的时候我暗示你的那句话吗?蕊子想了想说,不记得了。罗伟说:当我了解了昆山的真实情况后,我那时只有一个理想,就是哪一天我带你回我们那个城市一起生活。蕊子说: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会随你一起走,我会瞧上你?今日实话对你说吧,我对你的好感是从那天知道你会吹笛子开始的。从那天开始,我把你当成了我的知音。罗伟,我问你,我已经想好了,一辈子当林业工人,生活在昆山,你能跟我一起吗?罗伟点头。蕊子说:到休息的时候,我们就欣赏昆山的美景。而那时候的昆山,经过我们的双手变成了美丽的绿洲,处处风景如画,我们等于一年四季在公园里游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生活是多么幸福啊!罗伟说:据林业局的领导说,昆山以后会有宽敞的公路,茂密的植被,工人的宿舍楼、食堂、娱乐场所等等,同时昆山会建成国家级的森林公园,到那时,我们把城市的爸妈接到昆山来。蕊子望着面前的皑皑白雪,眼前就出现罗伟描绘的那幅美丽的画面,在想爸妈来到昆山后,一定会后悔以前对蕊子的看法,同时又佩服蕊子的眼光,而不是批评蕊子的心血来潮。想着想着,蕊子情不自禁地笑了。罗伟问蕊子笑什么。蕊子说:我在想,我们这辈子做国家的林业工人是正确的选择,还要让我们的下一代选择做林业工人,代代与青山相伴。罗伟笑说:真是想得远,我们现在才恋爱哩,不知道哪年才结婚哩。蕊子说:给你定个时间,昆山处处是绿色时结婚,甭想提前。我都想好了,我死后埋在昆山脚下,与昆山同在。罗伟就说蕊子的魂被昆山带走了。蕊子纠正道:不能这样说,应该说我是魂系昆山!
优美的笛声再次响起来,铿锵有力的曲调在昆山回响,站起来的蕊子唱起来了,全身燃烧着一团激情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