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锤敲打出的锻制人生
2018-10-15申丹丹
申丹丹
苗人爱银饰,始于汉代,成于明朝,而以清朝尤甚。《炎微记闻》一书记载道:“以银若铜锡为钱,编次绕身为饰。”也正因此,苗人聚集地从来不乏银匠。贵州省都匀市基场水族乡基场村,乃是黔东南远近有名的“银匠村”。
苗族历来喜戴银饰,由于巨大的市场需求,苗族银匠业极为兴旺发达。区域性银匠的调查显示,苗族银匠大约出现于清末,至今才有近百年历史,最初的苗族银匠大多由铁匠转行而来,他们向汉族工匠学习打制银饰,凭着苗族深厚的手工艺文化积淀和银匠们的聪明才智,经过几代的辛勤劳作,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和工艺技巧。苗族银饰的加工过程都是在家庭作坊内,通过手工操作完成。苗族银匠一般都是子承父业、世代相袭,手艺极少外传,这种传承体系使得苗族的银饰保持了自己独特的风格面貌。制作苗族银饰的重要技艺——錾花工艺,在苗族银匠的手中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形成水平极高的工艺技巧。
錾花工艺是制作苗族银衣上缝缀的饰片和银锁的重要技法,苗族银匠吸收了汉族、藏族等地区的工艺技术,结合自身条件,形成了独特的苗族工艺风格。
不善言谈的老银匠陈珍安搬把木凳,独坐在敞开门的堂屋中,看着这些年寨子里的姑娘们欣然出嫁,不再遍身银光闪闪,取而代之的是汉化的“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彩礼。老银匠默默不言,只用手中的铁锥锤刻出一只银色的蝴蝶。一敲一打,岁月便静静从“叮当”声中流走。
40年风雨前行
陈珍安是被誉为“贵州省民间银制十大工艺师”“黔南水族银器最高工匠”的水族银饰艺人,他擅长研习水族花丝大发簪。陈珍安的家乡黔南山区的都匀基场水族乡,其浓厚的水族风情、民间文化致使水族花丝银饰细腻、质朴,独具特色。
第一次见到陈珍安的印象是:现今57岁的他虽然传承着家族的古老制作工艺,但却是个充满幽默感的人。他思想活跃,在首饰制作上也有很超前的想法和创新精神。
从他的祖父辈开始就是有名的银匠,而陈珍安的银饰加工手艺尽得先辈们的真传,而且在不断的实践和创作中,又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艺术风格。陈珍安说:“我从17岁起开始学习,家里是三代祖传的手艺。我今年57岁,干这行已经将近40年了。目前家里的人都在干,我的孩子也正在学这个手艺。”
陈珍安告诉记者,银饰制作需要40多种小刀具和锤子一阵轮番使用,这些工具敲敲打打,抽成细如发的银丝来回飞舞,一会儿变换成奔跑的鹿、飞舞的龙、盛开的花、跃动的麒麟,活灵活现地在银器上构成一幅美丽的图。在陈珍安等银匠的粗手中,细如发丝的银条瞬间就变成精美的银饰,精湛的绝技让观者连连叫好。
陈珍安告诉记者,作品做得好除了手艺要精,选材更重要。
选银
陈珍安的家在一处田地旁。6月雨润,青苔湿滑。3岁小童在村前老树下玩耍,抬起稚嫩的臉庞脆声询问陌生来客:“你们是来找做银子的人吗?他是我爷爷!”
言罢,便撇下同伴,欢快地、蹦跶着在前领路。南方的房子,因气候原因,楼下一层是不住人的,所以就会昏暗一些。而一楼就成了陈珍安的工作室。来到一楼的屋内,光线极为昏暗,一位衣着朴素的长者坐在那里,衔一根点燃的香烟,衣服敞着口。看到我们进来,他急忙扣上扣子,然而却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马上低头镶嵌膝盖上的雕花银凤冠,指甲中灰黑的尘垢,是火塘淬炼留下的痕迹。半刻钟以后他起头,他说:“一停下来银就硬了。”
57岁的陈珍安是一位典型的匠人,敏于工而讷于言。我们打了招呼便坐在一旁,静静看他给凤冠挂上10多个精致的银铃铛。
贵州都匀有很多这样的老银匠。他们坐在银号门前细细敲打、洗磨着手中银器,仿佛有一个坚实的光罩,将银匠与周边人来人往的喧闹隔绝开来,银匠的世界只有银匠和银器。即便偶尔与人说话,眼睛也还是瞅住手中,绝不停下未完成的活计——这种心无旁骛的专注,便是匠心吧。
良久,陈珍安才放下已完成的凤冠。作为银匠世家,制银手艺传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几十年来,他日复一日坐在堂屋窗前门口,与钉锤、火塘相伴半生。
陈珍安登上阁楼,取出重达7斤的银块原料,沉甸甸的银块看上去像古代官银。这些银料产自郴州银矿,含银量99%以上,称为“足银”。纯度越高的银子越软,适合打造手镯、项链和戒指。看一块银料的好坏,得看上面的气孔,是否大小自然均匀。
优质银器和劣质银器最关键的区别取决于原料。从前银料难得,乡人打银器多用银元“袁大头”来化银,陈珍安也经常向乡人收购银元。银元化成的银料称为“老银”,含银量50%~60%。老银硬度高,最适合做凤冠。要是用足银做凤冠,质地太软,戴着戴着就会变形。
银元早已成珍稀品难觅踪影,只有从前用银元化成的首饰再送来重打时方能再见老银。刚刚正在加工的那顶凤冠,所使用原料便是重新熔化的老银。
吹烧
陈珍安的家一楼很大,没有隔断,颇显空旷。中堂仅一桌四椅、两座火炉,左手边是生火做饭的灶台,右手边是生火锻造银器的土炉。
银匠的生火方式很是特别。在普遍使用汽油焊枪的当下,老匠人一壶煤油一根吹管足矣。在杂乱的工作桌上,陈珍安摆上煤油壶,壶嘴里塞着细棉绳拧成的火芯,点燃火芯火苗簇起。一根30厘米的细长吹管斜斜含在口中,吹管尾部弯曲,对准火苗吹气,火苗便顺着吹管方向集中歪向一处。
一块木炭放置在厚重扎实的樟木板上,采用樟木,乃是取其耐烧的特点。用手握住木板,不过分把钟,吹过来的火苗便将木炭点燃。将引火木炭转移往一旁的炉床上,多加几块木炭,抽动灶下风箱便燃起一炉旺火。
陈珍安这套动作极为熟练利落,前后不过3分钟。
用火是银器锻造必不可少的环节。将银料在“银窝”(坩埚)中化开浇筑到模具中需用火,软化银条捶打成型需用火,焊接糅合需用火,乃至最后明矾煮银亦需用火。用吹管将银器各部分融化粘合的过程,是为“吹烧”。
火性的好坏直接影响到银器质量。木炭有栗炭和脬炭之分。栗炭的火性强、温度高、熔解快速,制作过程不易掌握火候;脬炭火性温和、温度低、耗时多、不耐烧,但容易掌握火候。
吹烧焊接是制作复杂银器大大小小30道工序中最难掌握的环节。“做银子很容易上手,谁都可以做,但好手艺需多年经验才能练成。”陈珍安说,焊接时火候过大会造成局部熔化,导致银器被毁,此前做工全部报废;火候过小则焊接不牢靠,容易被损坏。
他随手从一旁的首饰盒里拿出一串耳环。耳环上不足两厘米长的细小银吊链上有十数个小环,每个长宽仅1毫米多,环环相扣,每个小环的接口都用吹烧方式封闭熔合, 自然得完全看不出焊接痕迹。要在如此精细的小环上作业,非耐心细致的工匠绝不可能完成。而陈珍安常年制作微小银饰,视力竟还上佳,实在让人惊讶。
拉丝
1厘米厚的银条,拉成半毫米细的丝。我们全程观看陈珍安制作一只绞丝银手镯。用银丝编织、堆垒、掐花、攒焊,做成各种平面或立体的图案纹饰,统称为花丝工艺。手艺越高超的银匠拉成的银丝越纤细。
陈珍安从一根长方银条上凿取一段银料,用火钳置于炉床木炭中加热,待其软化夹取出来放在圆柱形盖铁皮的木砧上用铁锤敲打,如此反复数十次。一旁的木架台上搁着五六块抽丝铁板。铁板上圆孔大小不一,直径依次从2.8毫米到0.25毫米不等。陈珍安将加热软化的银丝一头削尖,从抽丝板孔中穿出,用铁钳夹住尖头,从孔中抽出银丝使其细长。
制作银器是力气活。银丝难以通过不到1毫米的小孔时,陈珍安索性跳上木架台,站在上方紧握铁钳用力拔出雪亮银丝。半个小时来回往返,一段1厘米见方的银条拉成直径不到半毫米、长达两米的银丝。人们用“抽丝剥茧”形容做事细致,亲眼看到银条的“抽丝”过程,方知这如丝线般的银丝手工制作过程如此不易。20世纪90年代后,银器制作使用工业机械拉丝,一块银料进入机器成丝出来不过数分钟,再精细复杂的花紋不过转眼瞬间,哪知道手工锻造一个简单的手镯所需的汗水。
银器制作本无甚特别技巧,唯手熟耳。匠师之为匠师,比他人胜出的是经年累月的熟练度与手感,只能自己在一锤一凿中积累,丝毫无机巧捷径可达。陈珍安只需瞟一眼客人手腕就知所定制的手镯大小。
我们一度很焦虑,陈珍安从未测量客人的手腕大小,甚至未仔细打量过,会不会有偏差。两小时后,所做成的手镯竟恰恰合适,不多不少。如果说非要有诀窍,陈珍安想了想,就是“感觉”。选原料如何看成色?“感觉,不足银的一看就知道。”凿刻新图案怎知何处凸起、何处凹陷?“感觉,一上手就知轻重。”
做好手镯,陈珍安将烟头掐灭在火炉灰烬中,又端起椅子到老屋大堂门前,就着门外的光线,在浇灌好银片的松脂木台上雕刻起一只新的蝴蝶,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清脆声响回荡在静谧雨天。
手艺人
陈珍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苗族手工银饰技艺传承人。他学制银时仅17岁多。“破四旧”时期,银器制作被视作“四旧”而被禁止,很长一段时间,乡民既不戴银器也不做银器。
直到1977年,他所在的公社召集附近的10多名老银匠,在一间老房里重开旧业,作为公社大队的副业,银匠们能挣工分,陈珍安的父亲便是被召集的银匠之一。那时,年轻的陈珍安是作坊的保管员,空闲时,便也拿起锤子跟着敲敲打打。
陈珍安便接替父亲制作银器。算起来,陈珍安学习制银不到两年。制银并没有多少技巧,靠的是经验和熟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埋头敲打,陈珍安的名声在乡间响亮起来,“做得快、做得漂亮”是他的口碑。直到2014年贵州省“非遗”证书拿到手中。
名声在外的老银匠并不像一位有名头的人物。当他拿起钉锤、生起火炉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双眉紧锁、干净利落,那是一丝不苟的专注所带来的光芒。偶尔徒弟过来两人并无多话,师徒俩分头默默干着各自的活儿。
没想过什么商业运作,也没什么索求,谈不上宏伟蓝图,道不清银器历史,陈珍安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位有经验的老银匠。接的活计都是乡邻熟人介绍而来,老屋内陈设简单、粗陋、不讲究。如遇好友来访,相逢酌酒,便是快活。